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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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芸庐纪事(2)

XX地方人家,也正如其余小地方差不多,每家必蓄养几只鸡鸭,当作生产之一部门,又当作娱乐之一种。养鸡的母鸡用处多是生蛋孵小鸡,或炖汤吃(白毛乌骨的且为当地阔老当补品)。公鸡用作司晨,辟邪,啄蜈蚣虫蚁。临到年底,主人就把它捉来,不客气的用刀割断了它的喉管,拔下那个金色眩目的颈毛或背部羽毛,一撮撮蘸上热鸡血贴到门楣上,灶坎上,床梁上和船头上和一切大件农具上,用意也是辟邪。且把它整个身子白煮了,献给家神祖先。有时当地人上山采药打猎,入洞熬硝,也带那么一只活雄鸡,据说迷了路大有用处。至于用它来战斗,因习惯不同,倒只是当地小孩子玩的事情了。近大河边人家因地利宜于蓄鸭,当地人因之也把鸭子的斗性,加以训练,变成一个有韧性的战士,用来赌博。一只上好的绿头花颈脖的雄鸭,价值也就很高。平时被人关在笼子里,喂养各种古怪食品,在水边打架时,船上人和住家人便各自认定其中一只,放下赌注,猜测胜负,赌赛输赢。只有母鸭才十分自由,大清早各放出来,到大河里聚齐,在平潭中去找虾米和浮食吃,到天晚才各自还家。落了雨,不再下大河,就三三五五在横街头泥水里摇着短短的尾巴,盘散来去,有所寻觅,仿佛异常快乐。街中两家豆腐作坊前,照例都积下一片脏水,泛着白沫,水中还有不少红丝虫蠕动着,被这群母鸭发现时,便如发现了一个宝库,争着把一个淡红色的扁嘴壳插进脏水中去唼喋。至于这时节那些公鸡母鸡呢,却多躲藏在家中桌椅下和当地小摊子下横木上,缩敛着身子,看街头鸭子群游戏。间或把头偏着望望天,轻轻的咕喽一声,好像说,“这是天气,到明天会放晴的。”因为天一放晴,鸭子就得下河,一条街便依然为鸡所专有了。

黑子到了养鸭子的老东西处,望了一下鸭子,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就走过上街头去看染坊。看碾工踹石硚碾布,一个工人在半空中左右宕着,布在滚子下光滑滑的,觉得大有意思。同时还有河下横街两个脏小孩子,也在那门前泥水中站定,看那个玩意儿,黑子原本同他们都极熟习,就说笑话,叫其中之一浑名作“鼻涕虫”,胡扯乱说,以为鼻涕虫若碾在石滚子下,必不免如申公豹被孙悟空一金箍棒打成稀糊子烂,成一片水不复人形。

鼻涕虫明白黑子根本来源,虾米螃蟹同样是水里长的,分不出谁高谁低,就说:

“黑子,我不经压你经压,你试试去看,压不出水一定压出油,压出三两油点灯,照你娘上清秋路!”

黑子说:“你娘嫁给卖油的,你的油早被榨完了,所以瘦得像个地底鬼。你是个实心油瓶。”

鼻涕虫被人提到心窝子里事情,轮贬着他双凸出大眼睛,狠狠的望着黑子说:“你娘嫁撑船的,檀木舵把子和竹篙子都到你娘的X心子上。你就是被那撑船的出来的。你娘才真正经压!”

黑子因为新近作了公务员,吃公家饭,虽在税局里时时刻刻被打被骂,可是比起同街小子,总觉得身分已高了一着,可以凭身分唬人。平时到小摊子买桃李水果,讲价钱时就总有点不讲道理,倚势强人。价钱说好了,还挑三捡四,拈斤播两。向乡下妇人买辣子豆荚,交易办好,临走时,还会伸手到篮子里去多抓一把,使得妇人发急扯着他的衣袖不放,就说“我又不是抢人欠债,你一个妇人女子,清天白日抓我是什么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乐。在官家方面有势力的人,买东西照例发官价,欢喜送多少把多少,但这是过去的事,革命后就不成了。虽说如今作局长的好处还多,随时可收受一点小生意人当令的蔬果孝敬,采药打猎人遇到大头的何首乌,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来献给局长。局中公丁在执行公务时,尚有好些小便宜可占,但到底今不如古,好处也不过是连抢带骗,多抓一把辣椒之类罢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闹嘴舌,无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让一手,年纪长一点的因之也有被黑子骂倒过的。于是这公务人也就骄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现在不意钢对钢碰了头。鼻涕虫身世被黑子掘出后,气愤不过,也就不顾一切,照样还口。

黑子不把鼻涕虫看在眼里,就走近他身边去,打了鼻涕虫一拳。那小子跄踉了一下,回过头来说:

“黑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打人?”

黑子以为鼻涕虫怕他,不理会这句话,赶过去又是一拳。且打且说:“我打扁你这个狗杂种,你怎么样?”

鼻涕虫一面用手保护头部,一面用脚去踢黑子。

另一个小子原同鼻涕虫一伙,见两人打起来了,就一面劝架,一面嘶着个嗓子说:“不许打架,不许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因为两只手抱着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虫迎面猛的打了三拳。接着几人就滚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滚起来了。

街户中人听着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跃起来了,大家都从烟盘边或牌桌边离开,集中到街前来看热闹。本来是两人相打,已变成三人互殴,黑子双拳难敌四手,虽压住了鼻涕虫,同时却也为人压住。三人全身都是脏泥。看热闹的都说好打好打,认不清谁是谁非,正因为照习惯一到了这种情形,也就再无所谓是非。

正当一个小子从污泥中摸着一个拳头大鹅卵石,捏在手中向黑子额角上砸去时,一个老妇人锐声大喊一声,“狗X的小杂种,你干什么!”一手捞着了那小子细瘦的膀子,救了黑子。可是救了黑子却逃了母鸡,原来这时节另一胁下挟着那只老母鸡,却逃脱了,在泥水中乱扑,把泥水扇的四溅。大家都笑嚷着。

“好热闹,好热闹!”

几个劣小子的架被其余人劝开了,老妇人赶忙去泥水中捕捉她的老母鸡。把鸡擒着后大声骂着:

“你这扁毛畜生,以为会飞到天上去!”

有人插嘴问:“老娘,多少钱,这只肥鸡?”

老娘看了那人一眼,把一张瘦瘪瘪的嘴扁着,作成发笑的样子,一面用手抹鸡尾上泥水,一面说:“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贵得要人命。杨氏养鸡好像养儿女,三斤半毛重,要我七角钱,真是吃高丽参。”

料不到这个杨氏正在人丛中观战,就接口说:“老娘,你说什么高丽参洋参?你有钱,我有货,作生意两相情愿,我难道抢你不成?儿花花女花花嘴角不干不净,你是什么意思……”

老娘过意不去,不好回嘴。可是当众露脸,面子上大不光彩,正值那母鸡挣扎,就重重的打了那母鸡一巴掌,指东瓜骂葫芦道:“你这扁毛畜生,也来趁火打劫!”且望着帮同打架的那小子说,“还不回家我打断你的狗腿!别人打架管你什么事,打出人命案你来背!”一面骂那小子,一面推搡着那小子,就走开了。

杨氏说:“扁毛畜生谁不是养它吃它。哪像你,养儿养女让人去玩,大白天也只要人有钱就关上房门,不知羞耻,不是前三辈子造孽?”

老娘虽明知道杨氏还在骂他,却当作不听见,顾自走了。那杨氏也知道老娘已认屈,恶狗不赶上墙人,经过大家一劝,就不再说什么。

三个打架小子走了一个,另两个其时已被拉开,虽还相互悻悻的望着,已无意再打。旁边一个解围的中年男子,刚过足烟瘾,精神充足,因此调弄那小公务人黑子说:

“黑子,你局长看你这样会打架,赶明天一定把喂鸭子的桂圆枸杞汤给你喝,补得你白白胖胖,好在你身上下注!你下次上圈,我当裤子也一定在你名下赌三角钱!”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另一个退伍兵就说:“若不亏老婊子大吼一声,你黑子不带花见红,你才真是黑子。”

黑子说:“她那侄子打破我的头,我要揎掉他的家神牌子。”

退伍兵说:“她有什么家神牌子?她家里有的是肉盾牌,你这样小孩子去,老婊子放一泡热尿,也会冲你到洞庭湖!”

黑子悻悻的望着那退伍兵士,退伍兵士为人风趣而随和,就说:“黑子,你难道要同我打一架吗?我打不过你,我怕你——我领过教!”

烟客就说:“黑子,算了吧,快回局里去换衣,你局长知道你打架,又会赏你吃‘笋子炒肉’,打得你像猪叫。”

“局长没有烟吃,发了烟瘾,才同你一样像猪哼!”

黑子说完,拔脚就走。到下坎时一个跄踉差点儿滑倒,引得人人大笑。

黑子走后,退伍兵士因为是鼻涕虫的表叔,所以嘲笑他说:“鼻涕虫,你打架本领真好,全身滑滑的,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况小黑子。以后你上圈和他打架时,我一定赌你五百。”

鼻涕虫说:“小黑子狗仗人势,以为在局里当差,就可欺凌人,我才不怕他!”

“这年头谁不是狗仗人势?你明天长大了当兵去,三枪两炮打出个天下,作了营长连长,局长那件紫羔袍子,就会给你留下,不用派人送上保靖营部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得立志!”

鼻涕虫不知“立志”为何物,只知道做了营长就可以胡来乱为,作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情。局长怕他县长也怕他。要钱用时把商会总办和乡下团总提到营里来就有钱用。要钱作什么用?买三炮台纸烟,把纸烟嵌在长长的象牙骨烟管里去,一口一口吸打。审案时一面吸烟,一面叫人打板子。生气时就说,“你个狗X的,我枪毙了你!”于是当真就派卫队绑了这人到河边石滩上去一枪打了。营长的用处,在鼻涕虫看来,如此而已。退伍兵士年纪大一点,见识多一点,对营长看法自然稍稍不同。不过事实上一个营长,在当地的威风,却只能从这些事上可以看出,别的是不需要的。

鼻涕虫说:“我一定要立志做营长。”

老娘好事,信口开河说了本街杨氏两句坏话,谁知反受杨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畅,郁郁积积回到河街家里,拉开腰门,把那只老母鸡尽力向屋中地下一掼,拍着手说:“人背时,偏偏遇到你这畜生!”老母鸡喔的喊了声,好像说:“这管我什么事?你这个人,把我出气!”

小娼妇桂枝,正在里房花板床上给盐客烧烟,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盐客。听鸡叫声,知道老娘回来了,就高声和她干娘说话。

“娘,娘,鸡买来了吗?肥不肥?”

老娘余气未尽,进屋里到水缸边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面自言自语:“怎不肥?一块钱吃大户,还不肥得像个大蜘蛛?”话本来还是指卖鸡高抬价钱的杨氏。桂枝听到上句听不到下句,就说:“怎么一块钱?娘。”她意思是鸡为什么这样贵,话里有相信不过的神气。

老娘买鸡花七角,本想回来报八角,扣一角钱放进自己贴身荷包里。现在被杨氏一气,桂枝问及,就顺口念经:“怎么不是一块钱?你不信你去问。为这只扁毛畜生,像找寻亲舅舅,我那里不找到。杨氏把这只鸡当成八宝精,要我一块钱,少一个不成交易。我落一个钱拿去含牙齿。”

桂枝见老娘生了气,知道老娘的脾气,最怕人疑心她落钱,忙赔笑脸把话说开了。出得房来两只手擒着了那肥母鸡,带进房中去给盐客过目。口中却说:“好肥鸡,好肥鸡。”

盐客只是笑,不开口。两人的对白听得清清楚楚。

盐客年纪约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头上包着一条绉绸首巾,颈脖下扯有三条红记号,一双眼睛亮光光的,脸上吊着高高的两个颧骨,手腕上还戴了一支风藤包银的手镯,一望而知是会在生意买卖上捞钱,也会在妇女身上花钱的在行汉子。从X村过身,来到这小娼妇家和桂枝认相识还是第一回。只住过一夜,就咬颈脖赌了一片长长的咒,以为此后一定忘不了,丢不下。事实上倒亏雨落得凑巧,把他多留了一天。这盐客也就借口水大抛了锚,住下来,和桂枝烧烟谈天。早上说好要住下时,老娘就说:“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帮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杀只鸡招待你,炖了鸡给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

盐客因为老婊子称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说:“老娘,你用不着杀鸡宰鹅把我当稀客待,留着你那老命吧。我们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久还得来。我一个人吃得多少?不用杀鸡。”

老娘也笑着:“烧酒水酒一例摆到神面前,好歹也是尽尽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补一补。”

盐客拗不过这点好意,所以自己破钞,从麂皮抱兜里掏出一块洋钱,塞到老娘手心里,说是鸡价。老娘虽一面还借故推辞,故意大声大气和桂枝说:“瞧,这算什么!那有这个道理,那有这个道理,要姐夫花钱?”

盐客到后装作生气神气说:“老娘,得了,你请客我请客不是一样吗?我这人心直,你太婆婆妈妈,我不高兴的。”

好像万不得已,到后才终于把它收下拿走了。

老娘虽吃的是这么一碗肮脏饭,年纪已过四十五岁,还同一个弄船的老水手交好,在大街上追着那水手要关门钱。前不久且把一点积蓄买过一对猪脚,送给个下行年青水手,为的是水手答应过她一件事。对于人和人做的丑事虽毫不知羞耻,可是在许多人和人的通常关系上,却依然同平常人一样,也还要脸面,有是非爱恶,换言之就是道德意识不完全泯灭。言语和行为要他人承认,要他人赞美。生活上必需从另一人方面取得信任或友谊,似乎才能够无疚于心的活下去。人好利而自私,习惯上礼法仍得遵守,照当地人说法,是心还不完全变黑。

桂枝年纪还只十八岁,已吃了将近三年码头饭,同其他吃这碗饭的人一样,原本住在离此地十多里地一个小乡里,头发黄黄的,身子干干的,终日上山打猪草,挖葛根,干一顿稀一顿拖下来。天花,麻疹,霍乱,疟疾,各种厉害的传染病,轮流临到头上,木皮香灰乱服一通,侥幸都逃过了。长大到十三岁时,就被个送公事的团丁,用两个桃子诱到废碉堡里玷污了。自然是先笑后咷,莫名其妙。可是得了点人气后,身心方面自然就变了一点,长高了些,苗条了些,也俨然机伶了些。到十五岁家里估计应当送出门了,把她嫁给一个孤身小农户,收回财礼二十吊,数目填写在婚书上,照习惯就等于卖绝。桂枝哭啼啼离开了自己那个家,到了另外一个人家里,生活除了在承宗接祖事情上有点变化,其余一切还是同往常一样。终日上山劳作,到头还不容易得到一饱。挨饿挨冷受自然的虐待,挨打挨骂受人事的折磨。孕了一个女儿,不足月就小产掉了。到十六岁时,小农户忍受不了,觉得不想办法实在活不下去。正值省里招兵,委员到了县里,且有公事行到乡长处,乐意去的壮丁不少。那农户就把桂枝送到X村一个远亲家里来寄住,自己当兵去了。丈夫一走,寄住在远亲家吃白食当然不成,总得想办法弄吃的。虽说不唇红齿白,身材俏俊,到底年纪轻,当令当时,俗话说十七八岁的姑娘,再丑到底是一朵花。就是喇叭花,也总不至于搁着无人注意。老娘其时正逃走了一个养女,要人补缺,找帮手不着,就认桂枝作干女儿,两人合作,来立门户。气运好,一上手就碰着一个庄号上的小东家,包了三个月,有吃有穿,且因此学了好些场面规矩。小老板一走,桂枝在当地土货中便成红人了。但塞翁失马,祸福同至,人一红,不久就被当地驻军一个下级军官霸占了。这军官赠给她一身脏病,军队移防命令一到,于是开拔了。一来一往三年的经验,教育了这个小娼妇,也成全了这个小娼妇。在当前,河街上吃四方饭的娘儿们中,桂枝已是一个老牌子,沿河弄船的青年水手,无人不知。尤其是东食西宿的办法,生活收入大半靠过路客商,恩情却结在当地一个傻小子身上,添了人一些笑话,也得到人一点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