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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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入伍后(6)

让他故意扯谈,却以不做声为后盾,坚执的待他心痒难受。

“怎么,不理我了么?”

我仍然不做声。在斜睇下,我见到他那脸还是很圆,知道是决不会在心中对我生了气,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拨那小钢表上的时针。

“你要说话呀!”

“我是莫有说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话可听,别人是把一件新闻当成八宝精似的,还不是徒然生一对耳朵么?”

“嗤……”松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软下来了,却故意不明其所说的意义似的,“什么可笑!我又不要说什么!”

“你不要我说什么吗?那是我就——”

再不乘风转篷,松子君的脸会要变长了。

“你就赶快念那东西给我听!你不知道别人为你那一伸一缩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气儿怄得什么样似的!”这样的促着他使他“言归正传”,他就又从荷包里取出那一卷稿子来。

送,是答应送我看的,但先就约下来,必得他去了以后才准我来看,因为这样一来,他才免得在我笑脸中,见出他文章的滑稽处,这滑稽,在松子君,写来是自然而然,不过待到他见到一个朋友拿着他的原稿纸读念时,松子君却羞愧得要不得了。松子君的条件是非遵照办理不可的,于是我把那一束稿纸接过手来时,就压到枕头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后才准看!”

“一切照办。”

“一切照办,还不准笑我!”

这类像孩子气的地方,在松子君,真是颇多颇多的。但没有法也只好口上承应了。其实他也就知道这类要求是反而更给人以非笑不可的。但在别人当面答应了以不笑之时,他眼前却得到可以释然的地方了。

松子君说话时照例要用花生,苹果,梨之类,来补助他口的休息,我的听差对这一点是极其合了松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时,又从外面笑笑的抱了一包东西来了,“好咧,先生。”我是见到别人好心好意为我待客总不好意思说过一次“不好”的,听差因此就对于由他为我选购果子的义务更其热心起来了。这时候,松子君的谈锋已应当在休息的时候了,非常合意的十个大苹果却从听差手巾里一个一个掷到松子君面前。

“好呀,吃!”

用着非常敏捷的手法,一个苹果的皮,就成了一长条花蛇样垂到松子君的膝上了。在削刮苹果中,照例还是要说话,不过这类话总不外乎他的听差怎样不懂事而我的听差又如何知趣诚实的唠叨,这在松子君谈话中,属于“补白”一类,所以你纵不听也不要紧。

一个苹果一段“补白”,到吃到第七个苹果时,他从“补白”转到正文上来了。

“那文章,老弟看了后,主张发表,就在《话片杂志》上去发表吧。但总得改改。至少题目总应当取一个略略近于庄严点的才是。这是别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哩。”

“其实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知道这些,不必客气,还是费费神,当改正,也应不吝气力!”

他是又把第八个苹果攫到手,开始在用刀尖子剚苹果下端的凹处了,上面的削改的话,只好仍然当做一段“补白”。

……

在松子君把苹果皮留在地下顾自走回他的院子时,已是十一点了。慢慢的把灯移近床边来,想去看松子君的文章,我们的听差却悄然提了一包东西进来。

仍然是苹果。由他为一个一个取出放到我近床那茶几盘子里。“我知道有那位先生在此,苹果绝对不会够,先生你也必定一个不得吃,所以接着又下坡去买它来十个。买来时他还不走,我恐怕一拿进来那位先生又会把这里所有的一半塞到肚子里的空角落去,所以——”

“他既然是吃得,就应当让他吃饱再去!他还才说到你为人机敏知趣啦!下次不应这样小气了。”

“是是,先生告了我我总记到,明天他来就让他吃二十个吧。”

听差是笑笑的把地下的苹果皮捡了一大包扯上门出去了。望到那茶几上侥幸逃了松子君的毒手的十个半红半青的苹果,挤到一处,想起松子君同听差,不由的我不笑了。

松子君,在他的文章上所说到的,全同与我在白天所说过的一样。又怎样怎样去学了郭哥里的章法,来把周君的一位情敌描写一番,譬如那人鼻子同脸的模样,他就说“大家想想吧,一个东瓜上面,贴上一条小小黄瓜,那就是K君的尊范,不过关于色的调合,大家应同时连想起被焚过的砖墙,我们才能知道他的美处来。”

其实这未免太过,不消说,那是松子君有着爱管闲事人汤姆太太的精神,为怜悯与同情而起的愤慨所激动,故而特别夸张的将K君贬罚了。

在文章的后面,又非常滑稽的说是,T君为了发现自己的地位以后,怎样的不顾命的去喝酒,但当第三次喝酒大醉后,在一个夜里,呕出了许多食物,同时就把所有因那女人得来的悲哀,也一齐呕去,天明醒来,哀悲既已呕去,于是身上轻轻松松,想到回山,便返山了。这种用喜剧来收场,却来得突然,所以看了反而一点感不着T君当时热炽的情与失望后的心中变化。这明明是松子君故意像特为写给他朋友周君去看的,在周君看到后感到一种不可笑的可笑,松子君,在这中,也就有所得了。

松子君,在文章的前面同中间,夹录了许多周君的日记,像是真由文章所谓T君的日记上录下来的,日记中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于装饰上,同时也取了那最朴素的一种。朴素得同一个小寡妇样,真觉不应当。但因此便觉更其格外能动人,也是事实。她今天穿了青色衣裙,观音菩萨中有的是如此装束底。

我将自信,我是为别的眼睛在一切普通事上注意过的一个人了。虽然是令人惶恐,我却不应对此事还有所踌躇。猛勇得如同一个和狮子打仗的武士样,迎上前去,是我这时应取的一种方法。这方法能使两边都有益,可以用不着猜想。我将把我应得分配下来的爱,极力扩张,到不能再扩张时!恋着,恋着,即或是把这爱情全部建筑到对方的白皙的肉体上,也不是怎样的罪孽!

关于性欲的帝国主义,是非要打倒别的而自己来改造不可的。

伯妈到天津去,因七妹寂寞,又从电话中要她来陪七妹玩。七时,大家正吃着饭,残疾的不能行动的大哥,正在用手势对芬表妹的相做着那无望的爱慕的工作,大家笑着嚷着,七妹是不堪其烦的正要跑到房中去,她来了。哟,菩萨今天换了淡色衣裳,一样的可以顶礼。说是刚吃过饭来,回头去看见大哥盘散的据在那圈椅上,一碗饭上正搁了许多菜,知道是又受弟呀妹呀欺侮了,用一个微笑来安慰鼓着嘴的大哥后,就在我与七妹之间一个坐位上停下来了。在她身边时我觉到身子是缩小了。我似乎太寒碜,太萎靡,太小气;实在,因了她,我力量增加,思想夸大,梦境深入,一切是比了以前澎涨了已是许多倍的!我的侠义心,博爱心,牺牲心,尤其是对女人神样的热诚的爱情,在衙署办公桌上消失的,惟有在她面前,就立即可以找回!

我有一种恐惧,这恐惧是我懦弱的表示。是我对人间礼法的低首服从。但我如今将与这反抗,这是不应当有的恐惧。想着:是别一妇人,如果妹样,要我在恐惧中还来固执的大胆的来恋,总是不可能的事情吧。也只有她,这样一个美的身体,还安置下这样一个细致的康健的雪样净洁水样活泼的灵魂,才能嗾我向前!

我在爱情中沉了。力量呵,随到我身边,莫见了她又遽行消失,使我手足无措!

打倒那老浪子拥有女人的帝国主义!这口号,我将时时刻刻来低声的喊。打倒呵,打倒呵!

我如今是往火里奋身跃去了,倘若这是一个火盆。我愿烧成灰,我决不悔。

事情的张扬,将给我在这家庭中是怎样一种打击,我是不必再去计较了。眼前的奇迹,我理合去呆子样用我的全力量去把握,这是一种足以为自己在另一时幻想中夸大的伟大事业。明知是此后的未来的事实,会给我一个永远不能磨灭的痕迹,这痕迹就刻附着永远的苦恼,还是愿呵。

我今天做的工作,是礼法所不许但良心却批准了的工作。抱了她,且吻了她,小心又小心,两颗跳着的心合拢在一起了。在薄薄的黄色灯光下,我们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

经说:既然是爱了人,就应当大胆的拢去!我拢去了,她也拢到我这边来了。

她重量约四十斤,一个小孩,一个小孩!或者还要比所估的为轻!她轻,是说她不肥,又并不说她瘦,是说她生长太好看,太可爱,所以抱到手上,当我细细的欣赏这一件撒旦为造就的杰作时,我的力气,平空增加了无限倍,她没有重量了。

皮肤像如同细云母粉调合捏成,而各部分的线又是仿到维纳斯为模子。那全身的布置,可以找得出人间真理与和平。长长的颈项,犹如一整块温馨柔软的玉石琢就。臂关节各部分专为容受爱情而起的小小圆涡,特别是那么多,竟使人不接吻也不忍!

一个“湿的接吻”!我为眼前的奇迹,已惊愕得成了一个呆子。重新生了恐惧,我将怎样来重寻我的奇迹的再现?

坏透了,一个足以使我将幻影跌碎到这小事上的消息。她是这里那里把给了我的也去拿给了别人!堂弟高兴的来同我说,展览他的爱情哩。……那是一个怪人,胆子又非常小,又极其愿意同男子接近:不浪冶,但一个男子把爱情陈列她面前时,她就无所措其手足,结果是总不会拒绝。俨若无事的去问堂弟,说是不能稍稍自主么?答说在天真未离她以前,个性是不会来的。没有个性,你真使我为此伤心!我希望这恋爱的归影,快在我心中毁灭。神呵,再给我点力量,让我又赶去这昔日我所瞎了眼追求的东西!

她不放弃不拘谁个少年的热情,贪心的人呵,我愿你这时就死去,好让我一个人来在心中葆着你完美的影子,我的毁灭才是这恋爱的毁灭,但是,完了,一切完了,我所得的只是为此事种下的苦恼种子的收获!

我怕见她。但为什么这几天更要来的回数多?

因为是见到T君的日记,想从日记的整篇中找到一点趣味,所以第二天当松子君来取他的文章时,我便把这希望托了松子君,他,也就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了。

但是一天又一天,松子君答应我的事却总不见他去办。这我知道若是去催他,在松子君是已把来当成一件类乎其他足使他脸成长形的麻烦事情了。

虽然是仍然每天下午来到我处吃苹果,也不好怎样去问那件事。有一天,他却邀了周君过我住处来。

“胖了!”松子君第一句话是指了周君同我说的。我不由得笑了。老实沉默的周君,在悟了松子君所说的意思以后,笑着而且脸已全红了。忸怩的望松子君,松子君,脸儿已同街上的元宵,愉快极了。

“你真是汤姆,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我是用不着分辩的。我老老实实的一五一十的来告了他了。不是罪过!算不得我的坏!他还想着你的日记,屡次屡次用苹果来运动我咧。”也不管听的人是如何的受窘,自己承认是汤姆的松子君,说着又顾自张大口来笑,直到听差把胡桃花生拿进房来,才算是解了周君同我的围,但是,所有那类补白,却仍然是关于使自己脸圆的一类话,这一次,算是得了一个大的胜利了。

另一次我见到周君,问到他日记中的一切,才知道因为是欲求身量加重,故每日去走到农场一处磅秤边去称,同时便将自己的重量记到日记上,因此当日一提到,老实的周君就红了脸,至于故事,全是松子君为捏造成就的,我把松子君同我所说的一齐说给周君时,才知道两人都全为松子君玩了一阵了。

这聪明的汤姆,近来是自己正跌在一件恋爱上苦着了,所能给人看的只是一张一张漫画样的脸嘴,我们许多人说到他时,都总觉得寂寞。

我们的听差一见了他,就说“那是报应呀”,听差所知道的是松子君因为多吃了苹果弄得见果子喉就发酸,其实这是松子君谎听差的话。

本篇发表于1926年11月22日、24日《晨报副刊》第1479号,第1480号。署名沈从文。

屠桌边

志成屋里人今天打扮的似乎更其俏皮了。身上那件刚下过头水的鱼肚白竹布衫子,罩上一条省青布围腰,圆肫肫的脸庞上稀稀的搽了一点宫粉,耳朵下垂着一对金晃晃的圈圈环子,头上那块青绉绢又低低的缠到眉毛以上五分左右的额边,衣衫既撑撑崭崭,粉又不像别的妇人打的忘了顾到脖子,成一个“加官壳”,头又梳得如此索利,——假如是在池塘坪大戏场上,同到一些太太小姐们并排坐着高棚子,谁个又知道这就是道门口卖肉的志成屋里人呢!

她这时正坐在屠桌边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钱桶上,眼看着志成匆匆忙忙的动手动脚,几大块肥猪肉却在他的屠刀下四两半斤的变成了制钱和铜元。她笑眯眯的一五一十在那里数钱的多少。

她的职务是收钱。

在一个月以前,收钱的职务本来还是志成自己;另外请了一个帮手掌刀。如今因为南门新添了一张案桌,帮手到南门去做生意去了,所以她才自己来照料买卖。她原是一个能干而又和气的妇人。若单看样子,你也许将疑心她是一个千总的太太了。其实正街上熊盛泰家老板娘,虽说是穿金戴玉,相貌究竟还不及她咧。

她遇到相识的几个熟主顾时,也很会做出大方的样子,把钱接过手来,也不清数,连看都像懒得多看一眼,就朝到身旁边那个油光水滑值得送唐老特做古董了的老南竹筒里一丢。那竹钱筒张着口竖矗矗站在她身旁,腰肩上贴有金箔纸剪就的“黄金万两”四个连牵字,她虽说是大方,但你不要就疑心她是轻容易上别人当的!她是能知道人人都有随处找点小便宜心思底。所不过细的事情,也只在几个她认为放心可以不足怕的主顾才行。譬如是南门坨的李四嫂子,卖酸萝卜的宋小桂与跛脚麻三这几个人,不怕你就是送她的白光光的大制钱,她却也非要过细数看一下不可,因为他们都是老爱短个把数,或是于一百钱中间夹上四五沙眼——加之他们还太爱拣精选肥,挑皮剔骨,故意为难过志成,数钱也就是一种报复。

不过,常同志成做生意的人,提到志成屋里人时,打好字旗的还是很多。虽说他们称誉志成屋里人的原因是各人各样,如张公馆买菜那苗子是常同志成蹲到屠桌边喝过包谷烧(酒),面馆老板金毛满是从志成处曾得到过许多熬汤的骨头,老傩嫂子则曾于某一天早上称肉时由她手里多得一条脊髓。……志成,是一个矮胖子。他比他屋里人还胖,虽然他屋里人在我们看来,已就是像肚板油无着落,跑到耳朵尖上样子了。我所见的屠户,好像都一个二个是矮胖子似的。屠户的胖,可说是因为案桌上有的是肉,肉吃多了,脂肪用不胜用,不由己的就串到皮上,膘壮起来。但矮却又是为什么原故?也许杀猪要用劲擒猪,人便横到长起来了吧?但杀牛的却多是瘦长子,这事情很难明白。

他这时正打起赤膊,两只肥白手杆,像用来榨粉的米粉粑粑一样:虽然大,却软巴巴的。他拿着一把四方大屠刀,为这个为那个割肉。遇到打肋上或颈项有硬骨撑着时,必须换那把厚背背的大砍刀才济事,那时,他扬起刀来,喇嗻一下,屠桌上的肉与他自己肩膊上的肉却一样震动好久。

“半斤——喂,老板,少来点骨吧,你莫豹子湾的鬼,单迷熟人①!……”一个学徒似的少年说,他两只手上一边套上一个蓝布短袖筒,袖筒上还粘了些蜡烛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