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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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入伍后(2)

“那你就只可听命于天了!”

他却轻轻的对我说:“除非是将来到军队里做事也像你们的样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个兵来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随时可生的危险的。但二哥此时却还正是一个犯人。怎么有法子就可以来当兵?他说的话桂生也曾听到,桂生答应待他无事出狱后,就为他到其爹处去说情。

因为是同二哥相好,我们每夜的消夜总也为他留下一分。他只能喝一杯酒。他从木窟窿里伸出头来我们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实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这样办来,两边便都觉得有趣。像是不好意思多吃我们的样子,吃了几筷子,头便团鱼样缩进去了,“二哥,还多咧,不必客气吧。”于是又不客气的把头伸出来。在消夜过后,二哥就为我们说在乡下打野猪以及用药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时不同他说话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妈吧。在我们还没有同二哥很熟时,二哥的妈就来过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乡下人,穿蓝色衣服,在窟窿边同二哥谈了一些话,抹着眼泪就去了。以后就没有再来,问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妈,知道这边并无大危险,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他妈第二次来时,我们围拢去同她说话,才看出这妇人竟与二哥一个模样,都是鼻梁骨高得极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飞,大脚大手,虽然是乡下人样子,却不粗卤。这次来时为二哥背了一背笼红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几个副爷相看护,这一来却把老太太感动了。一个一个来作揖,又用母亲样的眼光来觑我们,且说自己把事做错了,早知道,应当要庄上人担一挑红薯来给大家夜里无事烧起吃。最后这老太太便强把特为她儿子带来的一袋栗子全给了我们,背起空背笼走了。其实是纵不把我们,二哥的东西,我们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让着来吃的。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原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处打听二哥的案件,总说是还有所候,危险虽不有,也得察明才开释。既然是全无危险,二哥也像没有什么不愿意久住的道理了。我们可没有替别人想当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儿时,一个人住在这棚栏子里是怎样寂寞。照我们几个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么住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若果真是二哥一日开释,回了家乡,我们的寂寞,真是一件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齐的那猴子到什么地方抢来一个竹管子,这管子我们是在故乡时就见到过的。管子一共是七个眼,同箫样,不过大小只能同一枝夺金标羊毫笔相比。在故乡吃了晚饭后,大街上就常有那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汉,腰带上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东西,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来吹起,声音呜呜喇喇,比唢呐还要脆,价值大概是两个铜子一枚,可是学会吹的总得花上一些儿工夫。桂生见到那管子了,抢过来吹,却作怪不叫。我拿过来也一样的不服我管理。

“我来,我来!”二哥听到外面吵着笑着,伸出头来见了说。

“送二哥试来吹吹!”桂生又从我手里抢过去。

呵,棚栏里,忽然呜呜喇喇起来了。大家都没有能说话。各人把口张得许多大,静静的来听。不一会,楼上也知道了,一个胡子书记官从栏干上用竹篾编好黄连纸糊就的窗口上露出个头来,大声问是谁吹这样动人的东西!大家争着告他是犯人。二哥听到有人问,却悄悄的把管子递出来了。桂生接过拿上楼去给那胡子看,下来时高兴的说七叔告二哥再吹几个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来。变了许多花样。竟像比大街上那卖管子的苗老庚还吹得动人。楼上的师爷同楼下的副爷,就呆子样听二哥吹了一个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箫来要二哥试吹,还是一样的好听。待到大家听饱了以后,就勒着要二哥为指点,大家争到来学习,不过,学到两三天,又觉到厌烦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箫的诀窍,不拘一枝什么箫,到我手上时,我总有法子使它出声了。这全是得二哥传的法。二哥还告我们他家中是各样乐器都有的;琵琶,筝,箫,笛子,只缺少一个笙,在乡中,笙是见也无从见到的,但他预备将来托下常德卖油的人去带,说是慢慢的自己来照到书去学。

音乐的天禀,在二哥,真是异样的。各样的乐器,他说都是从人家办红白喜事学来的。一个屈折颇多的新曲,听一遍至两遍也总可熟习,再自己练习一会,吹出来便翻了许多更动人的声音了。单凭了耳朵,长的复杂的曲子也学会了许多。自己且会用管子吹高腔,摹仿人的哼着的调子。又可以摹仿喇叭。关于军歌也是异常熟习。本来一个管子最多总不会吹出二十个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却像能把这些三个或四个音揉碎捏成一个比原来的更壮大,又像把一个音分成两个也颇自然的。

像是有了规则的样子,虽然上头也同我们一样的明知二哥的案子全是被了别的贼匪所诬赖,仇家买合的匪是把头砍下了,但平安无事的二哥,仍然还得花上一百元名为乐捐的罚款,才能出门。真是无聊呵,像才嫁了女的家中,当二哥出去以后!

二哥是在吃了早饭时候出去,到夜里,又特意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剃了一回发,来到我们棚里看我们的。不过这时我却出了门。二哥便同桂生谈笑了一阵,桂生为他打了半斤酒,买来一些卤牛肉,说是“还刚被一个人扯到喝了一顿呢”,但也勉强同桂生喝了一小茶盅酒。他又要桂生为他去试问问营里,若是不为什么资格所限的话,是愿意自己出钱买一枝枪来同我们做补充兵的。桂生同其他几个是同声说果若是二哥能来到营里,班长的位置是非二哥来做不可的。我们正少一个班长哩。到我回营时,二哥却已返到一个亲戚家去了。

因为是记到二哥说的明日便当返石门寨去看看妈,过几天稍稍把家事清理一下就又返身来候信,所以虽然是一对着棚栏便念着像嫁去的二哥,但总料想第二次见到二哥时,我们便要更其放肆的来一同喝酒说笑了。我是因了二哥允许我的一枝箫,便更觉念念,恐怕是二哥来了后一时不能入营,就时时刻刻催到桂生到他爹处去撒赖,桂生七叔是也知道二哥的为人的,经他帮到一说,事情便是这样妥贴了。只等二哥从石门寨回来,枪不必自己买,桂生家七叔就做了保人补上一个名字。

至少是当时的我,异样的在一种又欢欣又不安的期待中待着二哥的!我知道时间是快要下雪了。一到雪后,我们就可以去试行二哥所告我们的那种法术,用鸟枪灌了细豆子去打班鸠,桂生的爹处那两匹狗,也将同我们一样高兴,由二哥领队,大家去追赶那雪里的黄山羊!若是追赶的是野猪,我们爬到大树上去,看二哥用耳巴子宽的矛子去刺野猪,那又是如何动人的一幕戏同一张画!

一天,两天,……二哥终于不见来,到第四天桂生从他七叔处得来一个坏消息,二哥的妈在二哥出牢第三天,就有一个禀,说是儿子正预备着一切要来当个兵,夜里几个脸上抹了烟子的人,把儿子从家中拖出去跑了……第二个禀贴便是说已在坳上为人发现了儿子的死掉了的尸,头和手脚却已被人用刀解了下来束成在一处,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杀,只要求为儿子伸冤。桂生说完,大家全哭了。若是二哥还是坐在监牢里,总不至于这样吧。这不消说是仇家见到二哥这次又没有为军队认做匪,自己的陷害不成功,眼看到二哥是仍然平平安安回到家里来;并且二哥行将来营里当兵的消息,总又是那位爽直的老太太透露了出去,所以仇家就出了这样一个毒计策,买人把二哥割了。

……箫是不必学了!我们那一棚的班长也只好让他那样缺着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把那两匹狗打了吃掉吧!没有二哥,山羊是赶不成了!

桂生听着我的伤心的话语,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爬到凳子上头去,把墙头上悬着那一大捆带壳的细绿豆,取下来掷到地上后,用脚蹂的满地是豆子。

“要这东西是有什么用处?将来谁再打班鸠就是狗养的!……”

这夜对着空的监牢,我们才感到以前未曾经过的大的空虚。同样的心情,就是二姊死了让尸身塞到棺木以后,眼见得为几个肮脏伕子抬去后,那样的欲哭不能的到堂屋里去烧夜香时候!

在快要过年了的那几天,我们是正用着生的棕布包了脚,在那没膝的厚雪里走动开差到麻阳县去的。在路上,见着那白的雪上山狸子的一串脚踪迹,经我悄悄的指点给桂生,不久是大家也都见到了。大家都会意。因为这样小小的印子,引起了我们对二哥的怀念,又无一个人敢提出关于二哥的话语,觉得都很惨戚。山狸子的脚迹是在雪消后就会失去的,二哥却在我们十个人心上,留下一个不容易为时间拭去的深的影子了。

到近来,使我想起死的朋友们而辄觉惘然的,是已有了差不多近十个。二哥算是我最初一个好朋友。还是能吃能喝活着的当年那九个副爷们,虽然是活的方法同趣味也许比往日要长进了许多,像桂生同小齐是在前年见着时就已经穿了上尉制服的,不过,我们的当年那种天真的稚气,却如同二哥一样早已死去成灰了。想大家再一同来酒呀肉呀你一杯我一筷的不客气的兄弟样吃喝,是一件比做皇帝还要难的事。就是真实的过去,也成了梦幻似的传奇似的事情,在此时要去当兵的年青人,谅亦无从去找到那同样浪漫的不羁的生活教训了。

死不甘心生又不能的吉弟,在无可奈何中往东北陆军第二旅当兵去了。送他去时,见到他眼泪婆娑的一个人进那二旅司令部,回头在车子上,我想到我在比他还幼小的年龄出门入伍的情形,又想到不期望在我如今居然却来改了业,而改业后仍然还不能忘情于过去,心里忽然酸楚起来,泪便堕在大褂前幅上面了。吉弟呵,勇敢一点吧。这里的军中不比家庭,官佐上司不是父母,同队弟兄也与我们朋友是异样,这一次我希望是我最后见到你的小孩子的眼泪,以后你就能把眼泪收拾起来,学做一个大人!我是像你这样十七岁的年纪时,便已管理十个比我还大的人,充班长每日训练别人了。你当随时小心又小心,莫让人拿你来做整理军纪的证明。凡事都得耐烦去做,忍了痛对你生活去努力。你应当用力量固执着你的希望向前去奋斗,到力尽气竭为止。你当认清你生活周围的敌人:时时想打仗的军阀?不是的!穿红绿衣裳用颜料修饰眼眉的女人么?不是的!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下养成的一切权威,就是你的敌人!在两样的命运下,我是希望你没有为枪呀炮呀打死,徼倖能活下找得出对于这世界施以一种酷刻的报复的。在生活的侮辱下糟踏,与其每天每天去尽了全力与柴米油盐来打仗,结果胜负还是未可知,不如走这士大夫所不齿的一条路,还是于你我都适宜。一切的站到幸运上的人,周围的事实是已把他们思想铸定成为了那样懦怯与自私,他们那能知道一个年青的人在正好接受智慧的时候为生活压下而继续死去是普遍的事实?他们那能知道他以外的还有生活的苦战?那类口诵着陈旧的格言说是“好男不当兵”的圆脸凸肚绅士们,我是常常的梦到我正穿起灰衣在大街上见一个就是一个耳刮的。这可笑的梦我竟常常要做。呵,小的弟弟,那类绅士的教训,若是在你心中居然生了足以使你自惭的坏影响,真是不应该!目下的,在此几个穷苦朋友们,还梦着呓语着,要在艺术上建设什么,找寻什么,在追求中却为了饥饿而僵仆,让冬的寒风在头上代表人类做冷峭的狞笑,这样的结果一无所得,包着苦恼死去的朋友们,这里那里全是,从这种悲剧的继续中,已给了我们颇大的真而善的教训了,当兵,便是我们这类人从梦中找不到满足复仇的一条大路!虽然这并不是一条平坦的路,但比之于类乎“秀才造反”的途径,已是异样的清楚了。吉弟,好好的对着新的生活努力吧。你好好的学一个大人,不要时时眼泪婆娑,不要如我六弟那样莽,我同你村哥也就可以放心了。我们是在同一命运下竭着力量来同生活抗拒的人,看了为可怕的时间所捏碎我们的天真与青春,真是只有抚着脸儿来痛哭,但是,向渺茫的那一点儿光明去看吧。过去的是已经成为过去了。好好的运用着未来也不为迟!得你来信,说是除了带皮帽子大家骤然相对时要不禁微笑外一切都还好过,你会不知道我在接到你这信以后是怎样在喜悦与惆怅中眷念着我过去的自己!恐怕你仍然免不了初离开我们的寂寞,我才来写这一篇我的入伍生活,愿你有好的朋友,也能如我当时,只是不要到了我这样年纪时,却来改了业,写当年的一切给你小的朋友看!

本篇发表于1927年1月1日《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署名沈从文。

①孥孥,凤凰土语,指弟弟,老弟。

我的小学教育

一木傀儡戏

二八月,土地菩萨生日,街头街尾,有得是戏!土地堂前头,只要剩下来是两丈宽窄的空地,闹台就可以打起来了。这类木傀儡戏,与其说是为娱那土地一对老夫妇,不如说是为逗全街的孩子欢心为合式。别的功果,譬如说,单是用胡椒面也得三十斤的打大醮,捐钱时,大多都是论家中贫富为多少的,惟有土地戏,却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像我们家有五个姊妹的,虽然明知道并不会比对门张家多谷多米,但是钱,总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孩子看戏不看戏是不问。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别人两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说来,也会不好意思吧。

戏虽在普通一般人家吃过早饭后才开场,很早很早,那个地方就会已为不知谁个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惟有“土地堂前猪屎多”,在平时,猪之类,爱在土地堂前卸脱它的粪便,几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戏日,大家临时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碍了看戏是大家所抱怨的,于是,这一天,就把猪关禁起来了。你若高兴,早早的站在自己门前,总可以见到戏箱子过去,押箱子的我们不要问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两个挑水的人抬着,箱子上有各样好看的金红漆花,有钉子,有金纸剪就“黄金万两”连连牵牵的吉利字样的字,一把大牛尾锁把一些木头人物关闭着。呵,想象到那些花脸,旦脚,尤其是爱做笑样子的小丑,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干似的贴着,短短的胡子,……而它们,这时是一起睡在那一只大木箱子里,将要做些什么?真可念!我们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预先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像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担子,包娘的酸萝卜篮子,也颇早的就去把地盘找就了。

饭吃了,一十六个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课,在一种毫不用心随随便便的举动下,用淡淡的墨水描到一张老连纸上后,所候的就是“过午”那三十枚制钱了。关于钱的用处,那是预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费账单大致如左:

面(或饺子)一碗,十二文。

甘蔗一节,三文。

酸萝卜(或蒜苗),五文。

四喜的凉糕,四文。

老强母亲的膏粱甜酒,三文。

余三文作临时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