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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零零落落(2)

十七岁的八月,许安佳被确诊有严重的间歇性抑郁症及焦虑症,在颜夕离开以后的一个月。她翻出所有的年少时可由他评语的美术作业,试图割脉自杀,让鲜红的血液染红所有的字迹,铅笔的阴影不见了,幻觉消失了,只剩下绝望与空洞,如此深刻的围绕与存在。

阿雅履行承诺,在一个月前让她的家人知晓她与颜夕的事情。她说,安佳在与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相处,是我与木子亲眼所见。家人随即了解到颜夕是她四年前的初中美术教师,在外组乐队,她为他写歌词,他们在一起许久。还有颜夕的手机号码,家里电话,学校联系方式。在某一个清晨的瞬间,她忽然被迫接受一个永恒的事实,在瞬间,她的思维混乱并且成疯。时常以为他还在她的身边,她无法置信命运的残忍,在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身上,深刻的,深重的切入,不留存半分半毫的温存。

每日反锁在家里,手机停机,电话线被拔。渐渐的她开始恍惚不断,开始沉默,开始不说话不解释。有时她对着空气说话。她的一个朋友说,我真的不忍心看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子就这样的毁掉了。她笑,还是淡漠的样子。她想,也许他真的不爱自己。不爱。

试过割脉,但是没有成功。她想,原来死也那么难。她说,我不是忍受不了什么,我只是走的太累了,太累了。她说,我看着自己怎样慢慢的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想起在被发现和他恋爱在一起的时刻,敲打在皮肤上的针与尺,她想她真的是累了。走不动了。但是她还是想念他,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刻逃避然后连一句诺言也没有留下,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要害怕?她终于哭了,她说,颜夕,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网络上遇到木子,便问他为何,他淡淡说一切都是阿雅的决定。安佳因为愤恨而浑身发抖,她被允许操纵我的生活吗?她说,木子,你被允许直接消失后又直接进入我的生活吗。木子沉默,但我爱阿雅,我不能失去她。所以你就拿我做牺牲,任由着她,哪怕被伤害的人再无辜?安佳不能自已的哭泣,抑郁症的发作使得她的面容干涩并且不能停止的哭泣。她并不明了自己做错什么,或者说是阿雅,仅仅只是一面之缘,这个女人,她是想要控制所有,在她结婚之前,要把所有都放在手心里。

阿雅对她说,所有违背我的人,都将要受到惩罚。

四年前,颜夕对许安佳说,跟我来,跟我来。

四年前,他来做美术老师。他说,我姓谈,叫谈颜夕。你们可以喊我谈老师。后来他要他们自我介绍,她站起来,看着他。她说,我叫安佳,许安佳。安佳从来不按照他的要求画,她从来不顾及他是身边多少女生倾慕的对象,她从来都是这样,一直是。她写诗,他把她喊到办公室里。他问她,你是不是对我的上课方式有意见?还是你想要说什么。她没有说话,表情一贯的淡漠。

颜夕会在课上和安佳说话,她看着很多很多很复杂的眼光,她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在很多时间在她困惑的时刻安慰她,但是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伤痛无法平息的时刻都会遇到他。她所知道的他,仅仅只是她的美术老师,但是似乎又有另外的一种角色。

在那一年她忽然明了离开木子的真正原因,明了一家被赶出家门的真相。为了钱,为了所谓的遗产,外婆姨妈阿姨母亲,几个女人的争斗总有牺牲品,母亲和她成为了需要被清除的对象并被认为是始作俑者。这是真相,直到祖父死去后才被真实告知的真相,在葬礼上哀乐中被掀开的往事。这世间原是有如此卑鄙的人,就算是血水亲情亦可恩断义绝。安佳无法明了,在那一年,无法明了那个会买糖果给她买栀子别在她身上的外婆是一手阻断他们家经济来源一手制造悲剧让她离开木子的女人。

她记得一年后炎热的夏日,外婆气势汹汹地走进他们家,身边一群不认识的人。她容忍着他们的指点容忍着他们的争执甚至动手,她容忍着她的初三坠落在深渊看不见底。她想,生命原来是如此虚伪的东西,人与人之间并未相依可言。一家被赶出去,住了十四年的屋子,忽然有一天瞬间消失。你甚至来不及拿其中的任何,那些玩具,喜爱的书籍,那些美好的东西及愿望。顷刻之间消失。

从那一天起,她觉得她的身体开始疯长,开始开出绚丽迷彩的花朵,她的笑容开始冰凉,生命剧烈的疼痛起来。惟一的方式只是写字画画写诗。暗无天日的作画与写作,她始终相信她能再与木子相见。

后来。她初中毕业。乘地下铁到原先的学校。

她没有想到会在校门口遇到颜夕,她也不知道他给她的手机号码是往后的宿命。

她只是说,谈老师,我依旧觉得疲倦。在毕业以后的时间里,终日穿梭在学校的各种场合里面,看世间冷暖,看人情世故。我并不适合。他转过头看着她,他说,不适合的要放弃。他的眼睛依旧好看,他的表情一如四年前一样。也许只是熟悉,也许是别的什么,她觉得感动,但是非常的想哭。她恐惧自己现今的学校,恐惧那么多人的算计,恐惧日日的计划,恐惧无人保护。后来她给他写信,她说,谈老师。这个世间的游戏我已经厌倦,非常。他回信,是一张明信片。收到的时刻她在出黑板报,底下是簇拥着崇拜和妒忌她的人群,但是她一下子从很高的桌子上摔下来,她看到上面的签名,上面写“东西南北,谈”。

那一年,她在学生会。在自己的学校里,人人亦知晓。无数人的簇拥,但是她的眼神是空。心里始终记得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每次自己疼痛无法平息的时刻和自己说,跟我来。是的,那个眼睛非常漂亮的人说,跟我来。

她是很多人的希望,她感觉疲惫。开完学生代表会后跑出去和他见面。她还是喊他,谈老师。她还是会说,谈老师,我该怎么办。她还是淡漠没有眼泪的样子,但是她说,现在的生活太功利,我被折磨得已经不正常,她说,一年,一年的时光,我亦开始惘然。抬头依旧撞到他的眼睛,他慢慢地说,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你不要做。

忽然之间心紧了一下,这样的问候是和学校里那些孰真孰假的人群势利是不同的。她想,为什么自己总是在疼痛无法平息的时刻遇到他?

他和她说要她做他女朋友的时候她在弹吉他。她想很好啊,这样很好。尽管学校里的日子黑暗得没有光亮,但是自己心爱的人在也好啊。其实她是个要求那么简单的女孩子,她只是要求这样的保护,简单的,哪怕非常小。只要活下去。那个时候安佳在学生会的名声太好前途太亮,遭人想法,甚至有人放出话来要找人打她。

随便吧。安佳并不在乎。

然后他说。安佳。然后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疼惜的感觉。

安佳,跟我来。记忆里面这句话不断的重演。

她想,她并不爱他。只是劫难重重,需要被保护,渴求拥抱,被一个人抱紧,没有告别,没有阴暗。只是为了活下去。

如果没有阿雅,没有那些劫难深重,生命会不会就此安静,无所是非。

二零零五年十月,许木子与杨雅结婚了。安佳没有去看他们的婚礼,只知道那日是离他们分开后的第七个国庆,政府燃放了焰火,烟花很美,她看着六点半的新闻转播想象着穿着西服的许木子,想起七年前在百盛门前的许木子,物是人非,故人却已不再重来。她悲哀的想起木子曾经说过,焰火是那么绚丽,但是转眼就没入人海。是啊,人群在欢呼,而他们,将再一次告别,这一次将成另一种诀别。

婚后一个月,阿雅要求木子取消曾经做给安佳的网站。她说,我要这个网站。这是安佳给年少惟一的偶像建的网站,而这个网站亦是那年木子赠与她的礼物,他说,你要记住,我们哥哥和妹妹的情谊是永远也不会被更改的。然而,他更爱阿雅。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前提下,她的网站凭空消失。如同十四岁那年的房子,措手不及下便已被封底。

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请求他,她说,木子,请求你把网站还给我。木子在电话里无力地说,安佳,我帮不了你,你很清楚,这是阿雅的决定,她说她需要这个网站。木子,不必解释什么,密码在你手里,如果你不肯,她何以获得?安佳,她的哭闹,我不愿因为你而失去她,如果一定要选择,我宁愿选择她。安佳沉默了许久,而后平息了情绪,坚定地说,哥哥,请求你,请求你把网站还给我,那是我的。挂掉了电话,她第一次喊他称呼,称呼代表距离,它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兄妹情谊。七年前的焰火在顷刻间隐没于繁华落寞中,顷刻间被毁坏的只剩下尘埃。

只是因为阿雅,因为一个女人,因为她的欲望与掌控,她便可让她失去所有她认为要失去的东西。木子对安佳说,阿雅认定这是一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然而安佳连保护自己的权利也没有,所谓的战争也只是阿雅自导自演的一幕戏剧,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控制欲望并一再的做给木子的家人看:我是有地位的,违背我的人都将受到惩罚。比如你,许安佳。

翌年5月。

那日,如往日般一起回家在车上的最末了几站,许天然忽然取出一枚戒指,他说,安佳,乖,把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乖。安佳记得那日是毕业的前一个月,校刊的交接工作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们都穿着学校蓝色的校服,有很柔软很灿烂的阳光,她把头发扎了起来乖巧的靠在他的肩上。他为她戴上戒指,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编在衣领上的栀子花,她想笑却不知为何的热泪盈眶。那刻她想起喜欢的那篇《暖暖》,安佳觉得她与暖暖很像,但她却比她运气好,至少她可以握住天然的手,得到他的承诺和一枚不同于城给予暖暖的戒指。

安佳,我会一直好好待你,我真心欢喜你。他给她承诺。如果时日无所变迁,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不离开你。

她想她是爱他的,想要嫁给他,尽管有木子与阿雅在身上留下的痕迹,手腕上割脉的伤痕,然而她想或许她可以重新相信,相信这样的承诺。这个男孩子,她从15岁时候遇到他。他是校刊副主编她是新人记者,而后他是校刊主编她是他的副主编,那么多年来她习惯在每一次的会议上听他的发言看他的眼睛,习惯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仍能记得第一次见着他的那瞬,他的才华及光芒仿若掩盖住所有。

然后他轻轻地说,安佳,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安佳抬起头看着他,这个她从十五岁开始就遇到的人,在十八岁相爱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我未曾经历疼痛的时候相爱?但是没有关系,安佳笑着对天然说,我愿意,我一定会嫁给你的。然后她轻轻地哭了。他说,安佳,你怎么了,不快乐吗?她摇摇头,然后努力让自己笑容甜美。

第二天,她戴着他的戒指去学校为校刊做最后的工作,如一年来她替他掌管这本刊物,然而不知道为何心里总是有缺失,仿若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回来替代她,她知道是他,但是她等了太长时间。刊物的新主编竞争激烈,安佳对此无任何看法,虽然她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但她明了,她并不想让刊物从和睦转为纷争,虽说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最后一次站在校刊的会议室讲义台上,最后一次以主编的身份决定最后一件事情。然后新来的部长走上去善意提醒:安佳,把戒指拿下来,学校不允许的。今天那么多部长都在……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轻声但是坚定的说,不。我不会拿下来。随后她宣布了与另一副主编商议下来的结果,宣布了新任主编的名字,把主编证交接,再走下台来,最后转眼看一下这个爱过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了。然后她忽然想起她的主编证上,一直都是印着代理主编,一直都是代理。呵,她笑了,笑得很平和。

安佳想起部长宣布她接位主编的那天,上海的十月阴天。底下许多人的掌声还有成员的恭喜眼神。副主编雯一直是知晓她的所有事情,于是示意部长不要再说了,然而这是一个宣布仪式,怎可能不提新任主编上任的原因。然后,部长说,原校刊主编许天然停职处置,停职期间由许安佳接任校刊主编一职。在所有人的掌声里面她走出去,随后全校刊重新印制工作证,在她提供的证件内容上,有代理主编的字样。部长来问原因,雯替她挡掉,也许这样她会好过一点。

她知道,她在这里也只是因为他。她做他的副主编,为他代理主编。而现在他不在这里了,她也不必继续代理了,这里于她已无任何的意义。光芒万千又如何,明星闪亮又怎样,过尽千帆,然后却发现一切都是灯火阑珊。他们都要毕业了,他在哪里,她就去哪里。她始终记得她说过要嫁给他。

六月,许安佳毕业了。

在家阅读安妮亦舒,听王菲,喜欢《暖暖》、《七月与安生》、《喜宝》《人淡如菊》,喜欢《流浪的红舞鞋》、《彼岸花》、《矜持》,偶尔也放一些歌剧,比如图兰朵、蝴蝶夫人。她还是觉得自己与暖暖很相像,她仍然觉得她比她运气好,但是她不再相信会再遇到许木子,她只是想在二十岁的时候嫁给惟一爱着的人,嫁给天然。

然后夜晚做梦,梦见自己站在他们班级门口等待他的下课,等了很久,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七月七日,谈颜夕也结婚了。安佳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在阳台上浇花,忽然想起王菲的《蝴蝶》,然后转过身淡淡的微笑。她想起天然已经六天没有给她打电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害怕,于是心里生生的疼了一下,非常重的抽了一下。忽然开始想念他的微笑,他的拥抱,他的气息,然后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害怕他忘掉了他的承诺,忘掉了他说过会和她在一起。

八日,天然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那边轻轻地喊,安佳,我想你了。安佳,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然后她发现她的手机停掉了,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语调,她说,天然,你好吗。在做什么。我很想念你。我怕你不要我了。他在电话里笑了,傻孩子,你为什么总是不自信?我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的。然后安佳无法抑制自己,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天然,抱抱我,好吗。请求你抱抱我。

可是。天然,离你娶我的两年,究竟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