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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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呆官日记(7)

翻自己日记,曾于四月十日写得有“不许发生无意思牢骚与无味感想”一条,这一个月以来我当真一点牢骚不发,一点感想不生。我何必多事呢?纵成天我痛哭流泪,说这样不对那样不好,能有什么好效果么?如今人人的耳朵都很少空闲,大人物只有听太太吩咐一种义务,老同志只有听军人恭维方便,武装同志只听命令清党杀人,小同志只听到部长提到关于拥护旧道德的训话:百姓呢?成天听到喊口号,虽身入租界,亦能遥遥领会——我不该有牢骚感想也就十分明白了。

一切现存的制度都是好的制度,一切在位的人都是有道德的人。凡是不好的,不合式的,虚伪的,不久自然会灭亡。

这时节,中国的学生青年,应当怎样我不知道。这个是家长同校长的责任,他们可以管教,少生事,免招凶。至于一般同志,我劝他们乐观一点,把国家前途与个人事业,一半儿信托首领一半儿信托天,比较容易安眠化食消灾,不是呆子都不至于惑疑。惑疑任何事物只适宜于做呆子。

五月九日——星期五

又放假一天,好的。

阴历的五月,癞蛤蟆在劫,据说这一月来,凡属蛤蟆同胞皆多灾难。中国古医方在五行上感生大趣味,五月五将蛤蟆捉来炼药是医方大书而特书的事,因此“逃过初五逃不过十五”成了一句谚语。至于人,则自革命以来,平空但多了若干放假日子,如今则革命成功,放假日子更多一倍。不拘是国庆,是国耻,总之放假是非放假不行了,想不到在中国做人,别的幸福虽不能得到,假期倒是比任何文明国家还多。

我看不出放假的坏处来,即或有许多人都说到过这事不成样子。与其坐到办公室,张着口,把嘴唇下挂,搔头皮默民生主义,倒不如放假。这样日子来时,兴致好的同志,不妨到会场去演说,或看演戏,看焰火,有家事的也可以料理家事,做诗的可以做诗,打牌的可以打牌,不受公务拘束,顿形洒脱。

日子,滚你的吧,今年的今天,我所见到的是我不要见到的世界!(为恐误会起见,我得再写下),我只不满意有福气的女人,并不是女人以外的什么。因为愿为欢喜她而她却不要我的女人在我跟前老丑,我才诅咒这日子!

五月十日——星期六

又放假,哈。

五月十一日——星期日

同上。

今天无事又把自己日记一翻。两个多月来我差不多是变了六十个模型。日记只要记,所记下的心情就总不相同。人是这样复杂的生活下来,是我在日记上才发现自己而生惊讶的。一个小小办事员,事业只是固定事业,每天做事吃饭睡觉三种轮流而来,三天五天还有完全不同的变化,何怪乎身作青年首领的人要停止青年运动?一个人真真能够用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把自己过去作他人现在,或把他人过去作自己现在,他只有一辈子坐到家中嘲弄自己一事可作,决不至于尚有勇气去人前说教了。

说到此,所以我也不必惭愧了。我瞎估了别人对我的爱恋,又误猜了同事对我要好的理由,还有其他,错到一塌胡涂,真不妨放怀处置一切,能够忘掉的忘掉,不能忘掉的也任便。我从前是苦恼过、悲愤过、发过狂、病过。这是从前。过去了。如今我就是我。心是稳稳当当,不能受任何事支配,也不想支配世界。我是融到社会中,在这融洽上找到新的生存意义的。

我看一切,嗅一切,听一切,吃我所能吃的一切。

大致近来身体好了点。

五月十二日——星期一

同朋友到一个要人处玩了三点钟,是下午。我见到那种阔气生活我过不惯。无怪乎虽有明令不准政务官兼职,或其他官吏兼薪,是办不到的事。若国家命令实行,这些要人家里决不能雇请那么多听差用人。

我以为用许多人服侍一个人,是前清作皇帝宰相的事,是专制时代的情形,料不到如今还可见到这种豪华。仰慕古代的光荣奢侈,以为如今失坠了一切而兴叹息的,请莫这样呆,想法子到要人家中去看看吧。中国何尝穷。许多人脸黄肌瘦,无衣无食,但这是一般不会打算而命运又特别坏的人生涯。在中国,各处各地,固仍然不少阔人。

这有什么办法?有些人,本来是生成作首领的人,具王者威仪,有官相,他不拘何种时代下都是伟人,他不论属于何等政府也仍然是身居要职。又有些人则生成是奴仆,他只在奴仆位置上能够安稳过日子。告给他,说,这是不合民主国原理,他笑。再诚实一点的,因为你这样一说,他也可以把你扭交主人,说你煽惑,是共产党。这的的确确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我又明白一件事。在往常,奇怪有些女人皮肤白腻与众不同的理由,如今见到这种高门大户,反而奇怪住在这屋里的女人除皮肤以外与我们平常人相同的理由来了。人有多种,不拘中外,总之,这要人,同到要人的妻子儿女,不应算与我们同是人类吧。

朋友家中是不为不阔气的,但比起今天所到要人家里来差得远。

无怪乎……嗨,不说了吧。

五月十三日——星期二

我算我的日记,实在有了若干页。我是在未作文学家以前就先学会清算字数的,如像许多艺术家一样。对此热心总不是罪过。有些人,先学艺术家的服装,留长发,打大领结,穿大裤脚洋服,到后才开始学图画,又再买一本小说法程,来练习艺术家能耐的。比起这样人来我是真多惭愧!我真敢老老实实的把这日记发表么?我真能到后来这样作下,而我却仍然活着来等待他人对我嘲笑,与那广告的夸张么?

我要了解我的人,他当从我生活上明白我怎样可爱可怜,日记准不得帐。然而我若是把趣味一变,不是也有极多神清气爽机会么?

日记只是我思想放荡的凭据,是病的凭据。说是病的凭据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相信我思想放荡,说不定有所惩戒或取缔,我无可辨。对他人,有莫名其妙的仇恨,那么,我纵不是坏人,我也招殃。对他人,有信仰,那似乎也不行。现代的制度是单在把人类头脑挤瘪,那里还有放荡机会,许多人是已经把头脑挤瘪,作起事来反而有条有理的。这结果是天真不得,伟大不得,独异不得。虽然仍有“伟人”这名称存在,其实据有这名称的,半多是小鬼。

五月十四日——星期三

今天星期三。

除了日常普通生活,一定的、不变的、再现出来,似乎只有把“今天是星期三”几个字一写的必要的。许多人是连这几个字也不必写的。星期八或星期九在有些人脑中也不生问题。这倒是有福气的人。

今天除了到办公室坐得太久有点烦恼以外,无别的危险感想。我用“危险感想”字样,是在那同事新人物看过日记说的,我记着这一个字眼。我大概是曾经有过这种感想形诸文字了,心里虽不清楚,看那人的神气倒明白了一半。我又来看看我这日记全部。发现了自己可笑,并不见到别的。我料不到另外一时的我会呆到这步田地。我说了些什么话?我想了些什么?我作过些什么?

五月十五日——星期四

关于我的易变的性情,朋友说,这是我缺少生活中心。这大约是的。那新人物朋友也说过,一个成衣人他是业成衣,就天天上工,我们看到他成天弯腰屈肘坐在桌案边剪裁布匹,以为真不是人的生活,这个人可不知道厌烦,到无工可作时反而无聊。其余的人都是一般。有工作累身,在工作中找得出生存精义。新时代的闲汉子,凡是各样事业都懒得去试,凡是劳动仿佛都不与自己相宜,他们就去写,也居然就被他把写字养成一种习惯,在此等消遣中得到衣食也得到生存意义了。我不能自信也能成为这一类闲汉子之一员。从此等事上来寻到生活中心的,我怕不够格吧。据说,这也要天才。天才是善于模仿之谓。承认了已成的艺术的各种型,能于各样方法中,把自己的话说得令人不明白,或者令人怕,令人笑,令人摇头,这就证明这人有天才了。我是无希望了。我明白我自己总比别人强,所以纵有人因为他的利益,慷慨在我面前或在人面前,说我是天才,我也没有气概承认这件事,而且就来照到他们说的每天来写日记或写别的过日子。

办公又当别论吧。在同样仿佛自己牺牲而“为人”的情形中,做科员的伟大,不是文学家所企及的。中国革命已快成功了,有些人且说得出天下太平的理由来了,并不是预言者造谣时代了,要建设,在建设中要的就只是科员。天才究竟有什么用处。设若做事的都安安分分,不生事,不多多吃,不反对首领,不否认封建势力,不生无凭据的感慨,不随便生病,不缺席纪念周,人人练习太极拳与内功,认得字能做文章的,做一点慰劳前线武装同志或恭颂总司令五旬大寿的庆吊文字,岂不是承平指日可望。国际地位,因了外交家全是做过多时的外交官,很明白招待外宾的礼节,人既威仪堂堂,又能结欢于外人,国际地位岂不能顿即增高。

我应当在做科员职务上竭诚尽忠,且有制止作天才的野心,经此一说也非常分明了。但是把我的中心,就放到科员职务上去吧,这也像是囗囗囗的事。我不能把升级加薪当一种精神生活。我不能取平常人做官的手段。我不会许多应酬。在科员事务上感生大的兴味的,也应同文学家一样,是正不缺少另外一种天才的人才能够,非区区所能。

日子,滚你的吧。

虽然愿意日子滚去,时间却实在一天长一天下来了。节候已到初夏,此后只有更长。

我到底作什么好呢?要恋爱,就去恋爱,不问吃苦享福,能够去干,总不错吧。我要作闲浪子,做天才,我也不妨照到他们所做的事去做做,拜会拜会名人,买一本开明书局出版的书籍,把那书后面的批评单写上自己姓名年岁籍贯,再来为不拘一个名人说上几句好话,小心小心的捧场,或纠正几个错字,寄回去,不久我就可以得一书券,并且在某名人掀髯大笑的情形下,就仿佛可以听到“准予入伙”的言语,一变而成为小卒或裨将了。我要做强盗也不难。我要死也不难。凡是我不曾得到的都可以设法去要,得不得也只看我肯不肯用气力。我既不敢要我所不能得到的一切,陈列在面前的又都觉得不算东西,这怎么行?

我因为……唉,我的心,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为什么又想到远处,做那荒唐的梦去了呢?与其那么不切实际的空想,倒不好好做着升级的梦吧。升了官,发了财,许多问题也随之而解决,再也用不着无聊烦恼了。

我应当早睡。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

今天落雨。我想象这世界上许多人在做诗的情形。是呆想。我又想,若我是也有那种把文字分行写出的兴致,不知我是不是要跑到雨中去实验,然后再翻一本字典,把同雨相关的字找出,排成一首诗来。似乎这样做是有人做过的。人家还批评过说这才是诗。这样诗人多时对于国家也无什么危险,反而或者这些歌咏自然的诗人,将来一变而为革命同志时,奉命执笔做出的官家文章,能够格外典雅动人。

我今天笑过这些人了,然而同时自己想起把这日记印行的事。不是诗也要印,这当然是连想成诗人以外一点欲望了。

有人说,你这是什么东西,我就说这是日记。是日记,说得很明白,自然就不会为人用古典的浪漫的,或唯物史观,或趣味,各样牌子来攻击了。不过要攻击,也就请便吧。我不是天才,你这个不能说我。我的个人主义者气质,虽存在,可是我不曾向谁自白说我是名士。我不曾请求收容作小卒,这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我并不说我是第二小说家。我是受过检定的正式同志,说着对于国事乐观的话,也自有我认为很对的理由。我常常揪打我自己,嘲弄我自己,却赞美了一切人,同时又居然过分那么说过政府的好话,这完全出于我的敬意,谓我为故意讨好那是不行的。我不大尊敬女人,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在我这日记上写得我人格高尚不凡,也不能怪我。自然世界上有那种善于假装的完人,在那些完人中求完全,在我这样人身上求病态的独唱,那是对了。

近来身体不好,很多时候想哭。

五月十七日——星期六

在医生处证实了我的肺病已近第二期。医生就只能做这些事。如今的医生,除了用这种可怕的字眼吓人,为药房介绍交易以外,一点无办法。不过也有些医生还能打拳踢毽子,在国粹展览会上发扬国粹的。中国的名人言行给外国人看的政策是这些事情,此后英国美国的军舰再开到中国来当然近于多事了。只是这医生又是国家上等官吏,也许单是医生时节,这类武艺不至于这样精娴吧。

中国是承平了,武士勇士壮士是考过了,文人也渐渐的有变而为皇家供奉的趋势了,革命先烈或老同志的儿女兄弟诸姑伯叔也都各有封爵安富尊荣了,新中国是就从这类事上建设起来了。我一个人的肺病自然算不得一会事。我的病,虽然据说到了第二期,我是不相信我会在短期间内死去的。

听到医生说到我的身体,我才觉得我脾气近来坏的理由。

我不怕死。

我仿佛有点明白我左肺是有几处有窟窿的地方来了。不过我不必在这日记上说到关于我病的话,免得人家笑我骂我。有病,提到这病,同情我的当然是也有人。然而把这病来作根据,猛烈攻击我为颓废派文人的总还大有其人,因为这时他们已经骂郁达夫,见郁达夫不做声,以为不过瘾,还有余勇可贾,要找罅缝,我何苦要将这病的情形写到这上面。

不过我不写我病却写些什么呢?我既不知五中会议内容,也不明白盗陵案与运土案其中实在情形,我又不理解唯物史观,我又不玩票,能够有什么话可说?恋爱,则所有的好女人这时几乎完全正坐在别的男子的膝上亲嘴,还用得着痴头呆脑的病人来单恋单思么?

我是快要与这世界分手了。一切光,一切热,都要与我无关系了。世界上再有十个思想界权威,或者永远在位,不是我注意的事。明天中国的尼采就出洋,后天的中国拜伦又从罗马做诗回来被孔德学校小学生逼走,老后天又有人说我是天才,要我帮忙,都不管了。

我听到人说,(似乎是那个新人物同事说的,因为只有他明白这些事情,消息不是报纸上找得出的。)有翻译几本书的一个人,发起“作家同盟”,明里是反抗市侩,保障权利,向外宣传,提高文化,暗里则与登基坐朝事情不无牵连,最先加入的为两个新书店老板。照例这同盟当然就成立了。照例加入的全是作家,战线一联,步武整齐,声威俱壮,宣言一出,利益齐来了。但是首先加入的为新书业老板,朋友说事情似乎也有点怪。其实我并不以为怪。

其次我听到新文化运动市侩开会时,有一平时连名字也不曾听到人说过的书店代表,提出“压迫作家”一条。当场主席则不做声。不做声自然是不赞成。其实这一条是多余,不必提出讨论,所以聪明的都不注意此事。那人说这件事也怪,其实我又并不以为怪。

凡此所闻所见,全不算新奇的事情,要我单在这些事上来发生若干感想,忘记自己的第二期肺病,怎么能够?

我寿命长,也许在将来可以见到一点新事情。至于过去的,现在的,我是看得太平常了。我用我的国民资格说话,总比他人用作者的资格对这些情形发议论公平一点。一个国民到这时他愿意活,就只应“乐观厥成”,一个作家何必真对市侩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