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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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呆官日记(2)

一个新的天气带来了新的希望,我起了床,运动了身体,作了八分钟深呼吸,心情愉快。但是忽然风来了,雨来了,从我心上生起的风雨真不容易躲避,我想起了凤的身分与她的友人来了。我怎么也不能忘记我是狗的事实!别的人,妄想总不缺少理由,我可是靠什么理由来希望要她爱我呢?她知道我是狗,难道她会因为我有狗的德性生了赏识,对我便甘心情愿么?一个男人,固然也有专靠放赖,使女人倾心,终于投降的。有一个女人,我还听到是被男人纠缠不过,所以不要身分,随到男人私奔的。可是这全不是我的事。我的前途并不可说乐观!

我想起我是应当在事业上努力的一个狗,所以暂时把苦恼放下,上衙门去办公。办公却遇到女人于大门边,她见我跳跳跃跃走过她身边,对我笑,喊我的小名,我嗅了嗅她的裙角,打了一个嚏,就走过身了。唉,谁也不明白我办事无精神是为什么!连她也不知道我,还说别人吗?

没有人知道自然是我的幸福,不过她不应当不明白。我以为她是假装。大凡一个男子的秘密,最先看出的总是女人。她眼睛看得出我懒于作事的原因,但她的口是为准备接吻用的,自然不说什么废话,也决不会逢人便告。

我心里实在不快活。天气越好我脾气越坏。我又不能同谁去谈心,又不能安心独自坐在桌上办事。我爱她,越看越爱!爱从心上涌起,却不能在她身边去说。且我猜想得出,纵是说,她也可以说全不懂。一个女子对于狗的言语她是很有理由说听不懂而加以拒绝的。一个女人除了自己蓄养的狗,因为知道脾气全无惧心以外,一匹半生不熟的狗,总不能十分亲近。呵,我悲哀!

三月十五日——星期六

这一天我很悲哀。天气,仿佛对我同情,也悲哀起来了。早上落小雨,落到晚,还不晴。天上的云气是有散尽的一时,我心上的悲哀可不知到何时才见开朗。

可是这风若从凤方面吹来,我不敢说这悲哀有多少时候能留在我心上!

人家说,悲哀时,你做首诗吧。我做诗,我倘若真能做诗,她会从诗上知道我心情是怎样一种可怜心情!我待喊,我的天,我的神,你救我,若就蒙了救,得她来援手,那我非买一本新诗指南来学做诗不可。我如今纵喊,是空喊,或者还会被人家骂我发疯,我即或要爱,我不能尽一些人随口喊作疯子!。要爱的人在这世界上也很多,纵无一个人愿意因此加上一顶愚人的王冠到头上吧。

我想起不少的精致透辟言语,预备同凤去说,一当到她的面前,我所有的话全完了。我的话像冰,在日头面前不得不融解。我的话是铅作的针,遇了水银就化了。我的话是为我自己说,倒并不像为她说的。

我很无聊,十二个,一百二十个,一千二百个,整个的无聊呀!若是天秤是可以称得忧愁分量的东西,我真要借重这东西为我过秤!

三月十六日——星期日

往天,我笑别人,跌在恋爱里时全身的抽缩不安,愁眉苦眼的向人,作贼似的躲躲闪闪。如今我仿佛也到这地步了。

今天天气好了点,我心上的东西还是昨天一样。

昨天,到衙门去,一个同事三等科员,见到了我样子,失了往日的活泼,就问我说,“好朋友,莫非有心事么”,我说,“心事是不会有,但是身体上的确是不很舒服。”他说,“你打拳了么,”我说,“我又不想考武士壮士,又不是革命伟人,打什么拳?”他说,“那不一定,太极拳是国粹,是文化,不一定要论人论职吧。”

话虽对,我仍然不照到他办。我可以读革命真理或入党须知五十遍,比打拳总还有效验点。我不明白打一次拳可以得多少要人拍掌,我不明白比武一趟可以得多少钱,但我很清楚的是我把党纲背读成诵,则遇到升级考试时,我占的便宜总比学会一趟拳腿为有用处。

我当真就去读我应读的书,可是,我自问自己,并无升官发财私心,我敢赌咒!他们说作官不论新旧,发财为第一目的,看看不会发财的灾官,可知这话亦正不缺乏真理。但我一有钱,我就害怕。请想,几千几万,百万千万,虽然是纸钞,是票据,我怎么有法子弄得清楚?钱多了,想用处,(钱当是为了用才要它,可是中国有些人积钱是玩的。)我就想不出。我又不能像其他大人物那么熟习世界金融,我又不能学有些慈善家的太太,懂得国内公债行市以及租界上地皮行市。我假使身边有一千块钱,就真不好办了。也幸好是连一千块的一半也不曾有,不然真是一件麻烦事。

读了一阵书,精神真觉好一点了,也似乎把凤的优美忘掉了,但愿这书有这样神力,能帮助我抵抗一切!别人读这书,就可以应县长考试,我读这书却能忘忧,大约都不是著者当年握笔时所能想到的。

今天是星期,我学一个基督教人,作祷告。我的祷告是在一本革命须知书前做的,我轻轻的说,神,老爷,主子,给我力,给我生气,给我便捷,好让我从恋爱中逃遁如野羊在猎人手中逃遁吧。

三月十七日——星期一

我显然还是在凤的手中,逃遁不了。她看我一眼,我就打战。她一笑,我的心就紧。她说一句话,我就像听法官对我宣布罪名。人家说,有了恋爱的男子对于女人,但思忠实为狗:这话不可信。我已经是狗了,我的忠实,为什么还不为她所垂怜呢?她并没有背了人说爱我的话,倒是多次当到若干同志说很欢喜我,当人面前说,正不啻暴露这隐密让我痛苦。我想对她说,可爱的人,这话留到以后说吧,留到并无一个人在我们跟前时说吧,又不敢向她如此请求。

我气运不大好,才遇到这事。

我对于我的痛苦,只有拿工作来消遣一个办法,所以我向科长说:“愿意办三件长的公文,答应当天缴卷。”科长睁了眼,对我发愣,许久许久才说道:“同志,你的勤干实在使我佩服,可是这里几天来并无事可办!”他说过后,且笑了,同我握握手,表示对我加以敬重。大约说愿意多办事的人很少有,所以我的话虽不曾实现,在科长心中,也觉着我是特别的忠实同志了。我谢谢他。但我当真愿意他给我办一点事。我的耐心,我的性格,真不是适宜于做官!那么成天坐,吸烟,谈笑话,把某伟人的轶事提出数条来讨论,互相便鼓掌,打哈哈,打酸嗝,打哈欠,这生活我干不来!

见了凤,我就想咬她一口。这思想来的真可怕。但这是当真的,我并不说过假话。也许一匹狗只有这样思想,一个人高超得多,关于吃,是全因为教育的结果,所以不能随便说,也不能随便引起这欲望了。不过我知道的事,却又不尽然。我的朋友,那上等人,他就在一种很暖昧的情形下吃过几个女人了。当到他要动手吃时,就把我逐出门外,说,不准在此呆,不准看,其实我仍然似乎看见了。我眼不见鼻子却嗅得出。他放我进他的房以后,我装老成,不说不笑,只把鼻子闻嗅,那坐在大椅上的女客,就笑,且打我的头。我不愿意这女人的手这时放在我头上,我怕悖时,所以逃出房外。一逃出房外,他们更好笑,只听到主人说,它闻得出哩。谁知道我岂但闻得出,声音我也听得懂!

凤是正仿佛因为预备被人吃,所以长得如此丰艳美好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人就长得如此好看,使人一见就想吃她,有些人又使人一见就想逃走,是什么道理?女同志真可以说是奇怪东西,至少这衙门的一般男同志将承认我这个话。

我对于凤仿佛非吃不可的神气,大约凤也看得出了。她躲我避我。我很明白。我待说,“我的王,我的主,我这希望原无害于你,信我的诚实,怜悯我,让我同你接吻,同你睡觉吧!”不中用的我又说不出口。

三月十八日——星期二

作了一个梦,梦到别人在吃凤,所谓别人者,就正是我的朋友,我的上司,我的主子,我生气得很,忍不住,就扑上前去。

……梦醒了,我伤心起来了。

我多么蠢!我想起一些事来,更觉得自己是蠢东西了。上一天,同凤散步,凤作着那类乎很欢喜我的表示,岂不是全因为我是她所爱的人的狗,才那么不拘于礼数来与我亲热么?我的朋友,我说过,他原是能吃女客的人,他有那伟人的丰仪,以及伟人的体魄,又有钱,又有势位,在僚属的凤当然有被吃的义务。说不定她是早已被请便的人了。说不定我的梦中所见就是事实。唉,我除了伤心,还有什么可作。朋友把我安置到与凤同科,岂不是要我就便监视到她的道理?她在诸同志中特别对我亲热,岂不是因为知道我是他的心爱的狗么?我真觉得我是受了辱了。我心中不快活。我肚中一肚的气要发作。呵呵,我宁愿跳河淹死我这无用的身体!

我失落了些什么,却说不明白。但实在是从心上失落一种东西了。我想颓废学文人行为,我将在这类生活中找到发气的机会。我不是人,要人的品德有什么用处。如今许多人自己还不要尽作人的必须的责任,我这狗还讲什么道德身分?呵,恋爱,使我高尚的是你,使我堕落的也是你!

虽然烦闷,我仍旧读了一章民生主义。这书是法宝,我不敢生少许轻视心。我很惑疑所谓首领这种人,但我并不惑疑主义。若果照某同志的说法,对首领不十分信仰,就是所谓叛党,那么,一个首领下台,主义也就可以说是完了,承认彼而否认此,话是说不通的。可是一般的同志,同志的一般,全是大学生或与伟人有亲戚故旧关系而来的同事诸公,倒仿佛非常忠实。是忠实或者还是蠢笨,是拥护,或者还是因鸣锣开道摇旗呐喊而稳固了自己地位,这是很可以讨论的一个问题,我弄不清楚了。在我的话上,我有错了的地方,是这一般同志同事,全是聪明人,并不蠢,一个蠢人决不能在一个月或三个月中把党纲背得如此烂熟!还有他们脸貌也莫不十分聪明——我不怕人说我措辞荒谬,几几乎我将说这些人莫不十分聪秀!实在说,单是聪明还不行的。一个标致的人决不是蠢物。一个蠢物决不能说是聪秀!

但是,说来说去,我说了些什么话呢?我简直是瞎话。我简直是狂吠。是的,一匹狗,它除了狂吠为生活必须的事件一种以外,总还有别的在;我也应有别的。我不能但有感想。我不能说他人不对,却疏忽了自己。我不能批评我所不明白的事情。我不能……呵,我要抓出我心上的痛楚,如同从坛中抓出酸菜一样,同样是我作不来的事,但我同样要作。我要时时刻刻来数点我的悲痛,那我就可忘记了世界上另外享福的人。我是我自己的我,所以也不当为别的一切使我过分烦恼激动。就是恋爱,也应如此。我可以从好的方面想。

别人既大致皆有把凤放在怀里的可能,为什么我不去设法?别人既都在我眼中有机会近凤,我干吗不应当将事实给人瞧?

若是方便许我与凤在一块,无第二个人的眼睛存在,无第二个人的口存在,我将跪下,对凤说:好人,请看我,为了恋爱在心上燃烧,灵魂也快烤焦了。我要使你知道,怜悯由你心中出来,如同甘霖从天上来一样。我的恋爱比如黄酱,全是日头所晒出,好人,你是日头,尽管晒。我是“五百斤油”,你是砚,唯你砚石才能磨出我的精华来。我是本街杨正记老板的脚,为了朝山拜佛走成了跛子,好人,我预备走的路总比那杨呆子走的还远。

凤若是能体察我的心,我就幸福了。这幸福是一定可得吧。我想卜一个课了。我想许一个愿,只要神帮忙,使我前途顺利,我愿意在神面前磕头。我即刻走到一个平时极为我们科长信托的卜者处问了一课,运气很好,说的话使人心壮。一个心虚的人,靠了瞎子的诳话,可以提起勇气作许多大事,瞎子在社会上不算是坏人。在中国心虚的人正那么多,迷信的废除真是无道理。

得了好话的我,要实验去了,我去找凤。

呵……血呀,泪呀,心呀,我要怎么来说我的失败后的心情?

三月十九日——星期三

人生是无意思的,任怎么也找不出多大意思。情欲的饥饿是一种病,不然为什么有人能无餍足的取乐,为什么又有人禁食一世。我希望我这病终有一天脱体,我希望到这一天。

我在办公厅遇到凤,我战栗。我斜眼觑她同科长说话,科长目中无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同凤那种亲密,使我想咬他的脖子。事情更不客气的是科长在我面前同凤亲嘴,这算什么事体?大的侮辱加到我头上了,我估计了一下,看到底是咬死她还是咬死他,到后气质上的弱点使我无声无息的掩门走出。我为我无用可悲,我走出到花园痛哭。

事情简单。别人不把我当人,所以他们在我面前亲嘴拥抱。我无论如何,总不是他们看得起的东西。

“良辰美景奈何天”,想起这好句我就流泪。我要这好风光有何用处。我若不是为另一种我所希望的爱情生活实现,春天对我的意义是悲恸。

我坐在草地上垂泪,用泪眼望天上的白云,生了浮生若梦的感想。我不哭了,不伤心了,我仿佛得了解脱。我要过细的来看看科长的行为,就仍然到办公室去。门不开,我听到有人说话。

“科长,你同我到(死店)去好了。”

“就在这里也不要紧。”

“我们那位同事会来。”

“你怎么怕狗,他能怎么样?”

“它似乎也知道这些事。”

“笑话。狗只知道吃屎,不管它是什么人的狗!”

我幸好并没有晕去。我气得要命。但稍待,我想着“浮生若梦”的话来了,并没有进门,只在门边低低咳嗽一声,就走开了。

我糊里糊涂走出衙门。在街上忽遇见朋友。朋友欢欢喜喜的同我拥抱,我却沉默如一个死人。

朋友摩我的额,正发烧,朋友着了意,以为我或者遭了毒手了,就问我:

“朋友,你吃了什么不高兴?”

我不作声。

他又问:“告给我,谁欺侮了你,衙门中谁打骂了你,可告给我!”

我有什么可告的话?我这算被人欺凌么?我有向朋友诉苦的必要么?我告了他,又有什么方法挽回我这下沉的心?我不理朋友,又想走开,却为他拖着不放。

“告给我,为什么今天这样不愉快呢?是不是有了病,才如此颓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好味道呢?”

如此体贴的慰问,教我心中难过之至。我无话可说。我纵说也是枉然。我这朋友能帮助我在社会上得一个地位,能帮助我起居舒服,还能帮助我作一点别的事,如像带我去旅行之类,可是却万万不能使我得到凤的爱。朋友慷慨的义侠的辞色,所给我的印象是徒然白费。我无从领朋友的情,我无从致谢。呵,我的好友,我怎么同你来说呢?我怎么说我对于你好心的感谢呢?我是受了伤的,心上受的伤比许多诗人所说的伤痕还大!我跌在一件恋爱上,虽说是我有我明澈的理知,也不能将自己拔出这深渊。我是大约不久就死的了。我不愿活了。我已经看得分明活的悲惨了。我以为这朋友还有其他大事要办,就仍然挣脱他的手,跑走了。

我走到大街上望一切,又仿佛只是被一切的眼睛所望。热闹的街上飞奔了要人阔人的汽车,旁道上来往的全是仪态闲雅脸颊丰满的绅士,革命已经成功,天下太平了。天下太平,我的心独孤孑无所倚恃,好政府只管建设,个人的悲惨却无从排遣。我愿意与这社会分手。

我不明白我忽然如此悲观如此消极理由,这也不是另外一人所能知道。

三月廿日——星期四

昨天晚上,回到家中,朋友在会客。客是熟人,我就走进会客室去。朋友摩我的头,说我额部发烧如炉子。朋友又说我是病了,我就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