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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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死日记(4)

徘徊了,仿佛耳朵边响着这样话,放下不能,努力也不能。一个生活上的落伍者,还希望蓄着力反抗什么,是妄想呵!

今夜无意中,与也平丁玲走进北四川路一个咖啡馆,到了才知道这是上海文豪开的。到此的全是历史上光芒万丈的人物,观光真不可不算是幸事了。几个野鸡模样的侍女,充分的表现着一切肉感的体裁,于是这一般文人灵感就来了,诗也有了,文也有了。在作生意方面,则虽不比卖书赚钱,蚀本的事显然也不会。他日有人作文学史,实在不会忘记这些对艺术发扬尽过大力的人;——至于由本店编印文学史,那当然不消说是不至于遗漏的吧。

到了那类地方,我就把乡巴老气全然裸陈了,人家年青文豪们,全是那么体面,那么风流,与那么潇洒!据说浪漫派的勃兴,是先在行为上表演,才影响到文字学上的,正如革命文学家是革命成功以后来产生的东西一样,中国在这一事上实炫耀着民族的睿智,大可以给人倾倒的。

在我的心上,成天的放下了女人一件东西,恣肆的撒野,放荡的开心,是并不以为自己是对于女子感到可怕的。谁知一到这类地方,我却懔懔栗栗了。这样的女人,也能给以艺术或其他灵感的启发,以及情欲的饱餍,是上海文豪的事吧,决不是初从北京跑来的土气的我所能享受的。有许多地方,我是的确太土了。

自己只能用“落伍”嘲笑自己,还来玩弄这被嘲笑的心情。

八月十五

听一个朋友说,仿佛有这样事,在“革命已成功”的今日,思想向前比思想落后还多灾难的。只要稍稍留心,把晚清及民国缙绅录上人物数数,再来看看今日的局面,便可知这话不错。

什么算思想向前?当然有人回答得出。但是,倘若回答的人是指着自己鼻子说话,话是这么说过了,他的心,却是愿意妥协另一面,“皇家供奉”的事若可作,他便不必冒着多灾多难的向前迈步危险,一转而为中正和平忠实同志了。

向前若说是社会制度崩溃的根原,可悲处不是因向前而难免横祸,却是这向前的力也是假装的烘托而成的,无力的易变的吧。

真的向前也许反而被人指为落后吧,这有例子了。

然而真的前进者,我们仍然见到他悲惨的结果,这迫害倒不是出之于政府,是所谓求作“皇家供奉”而不能的骄装勇士人物,他们可以制这类俨然落后者的死命,因为一面只一个,其另一面却正是那么一群。一群自命为向前的人物,眼尖手快的将那独行者打倒,他们便胜利奏凯了。

天才永远是孤独,孤独的见解多是对的。对与不对是诉诸历史的事。而所谓深夜独行者,他是终不免被人迫害无以为生的吧。一群与一个,在思量的斤两上,天秤向一个的这一面倾,是可能的事。但把作战方法混合到生活事业上,特殊的卓见只助成其多灾多难的机缘而已。

在最近,我们不是又可以听到许多人喊打倒个人主义么?国民党如此,共产党如此,甚至于已经作官的几个无政府党也如此:其实何用多费唇舌。所谓个人,个性的独具,在社会中已就有若干机会被社会庞大的力压下,纵不死也喑哑了。

大群与小群抗则大群成功,小群与个人抗则结局当然可知。如今是凡为一群全可说是胜利了,可幸哉!

八月十六

把这日子记下,我似乎就可以放下这一枝笔了。

利他与自利,都不是无生活力的我所能思索到的。

听到六弟来了,在南京,所以写信去问他,若能来,就来,谈谈话。我们是五年不见面了的,这个人的风采想来也全变了。要保持当然办不到。假使时间不能将人改造,那这个人的脾气的存在是可怕的。他太暴了。正如我太弱了一样。所失在过分,因了这样便免不了在生活中多小灾。

短短的时间,把我变成怎样无用的人,在他的清明正直眸子里是可得着正确反影的。

想起他,明天后天会来吧,就仿佛心中涌着欢喜。但也像很惨。我们大致全老了,老不是可怕东西,但在相互用着中年人心情,来观察这对方的心,且客气得像客,是很可怕的。因此就不由人不追想十年以前的打闹情形来了,仿佛两个仇人,如今却用别的心情来接待这仇人,时间只十年!

十年不是很短的一个过程,不过终太快了。十年来各人在命运中建设了自己事业,各走各的一条路,各因着各的环境不同而欢乐悲哀,人的生活真是一件奇事。

听到炒菜的声音。听到这样声音,就觉得菜是下锅在炒了,一分钟与一点钟在锅里呆,味道会生出怎样不同吧。这正如人了,我不应当想象那生菜的新鲜颜色与风味,时间是我们的火,事业是我们的锅,因为我们已到炒焦的将近了。

许多思想是近于呆子的,越呆也越见出人性。

今天人疲倦到不成样子,全身痛。夜里差不多不睡。

我想些什么,我是不敢追问的。一些危险的又复可怜的思想支配了我,变换的烦恼着各样烦恼,唉,这生活。

我要什么,或者能给别人什么?在这疲倦中是连一句适当简便的答语也找不出的。

八月二十二

笔一停顿下来是整七天。料不到是这么一周我还是为疲倦包围,一事不能作。去者悠然而去,来者亦正倏然而来,这中似乎并无一个我存在。

人是真病了。头痛,身痛,呼吸仿佛也非常吃力。

不能想什么。

这是惨事,人是这样死去了某一部分,而活着的部分也不过代表是与死接近。

这一周,我作了些什么事?没有可以作我自己回答的。我只更看得清楚我自己一点。我应当设法找一点钱转乡下去,这地方实在不是我呆得的地方了。我可以回去作一点别的事,或者成天同几个老朋友打点牌喝点酒过日子。虽说那么也不是生活,但那种生活将救我,给我一些力气,给我一些新的兴奋与憎嫌,于我是有用处的。此时我几几乎连憎嫌这会事也等于零。我能恨别的,我就可以在恨中生出另外一些思索。到恨也不能,这我还算得存在么?

来此一共是二十天,得了《新月》方面五十块钱,《小说月报》二十块,也平处十三块;共八十三块:用完了,几乎是不曾有过这样事似的,钱是只余三块了。还是日里夜里嚷着穷呀困呀的过日子的人,却胡涂的用了这样多钱了。

我是适宜于一钱不名的生活,到那时,才会写出什么的。倘若说伟大作品之类,在过去,或未来,都会有,那么这产生的来源,总不外乎要穷来通吧。

我咀嚼自己胡涂的用钱,便想起母亲说的应当有个妻来管理的事了。不然真不行。不过这时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一个人呢?谁愿意作这样一个萎靡男子的妻?说是有,我可不敢相信的。

今天到《新月》饶子离处喝了一杯白兰地酒,竟像是需要酒来压制心上涌着的东西了,我设想若能变成酒徒,倒总不算是坏事。

八月二十三

睡得太少了。

维建到此睡。对于他的事,仿佛说教似的谈了一晚,滔滔的足使自己吃惊的精神,用得真不为少了!但是,说到的,不正如自己的事一样么?自己就从不曾用力气去改正过一次。仅一次,也不曾作过!作事作人,照到所业已了然的方法,向前一步,我不是就可以将我这生活改变过来么?

我是从不作过这样悔过一类事的。我能说,能领会,却只不作。

力的消失成了不可补充的情形,吃饭,睡觉,休息,玩,也不能将我所要的气力讨回。没有力,什么事可作?

打我自己的嘴也是空的吧。

八月二十四

人觉无聊。仍然为烦恼支配到身心。

到万孚处听他谈了若干女人的事。我倒仿佛是一个非常适宜于听这一类故事的人。看别人,或听别人,自己是无分的。然而从这中得到一点难于解说的寂寞;又为这寂寞而愉快,是我此时的心情。

回来,喉部发炎,若是白喉,则不吃药,尽它加重,决不悔。我真不能再顾到家中人了,我愿意死。我明白我是终会为一些什么说不出的压力把脊骨折断死去的。死的意味虽想来也有点儿惨,不过较之于无辜青年被杀头,应当说较高一着吧。

八月二十五

像是白喉,痛着,饭也难多吃,然而不怕。

要死,让它死去得了。我没有活的理由的。

为获得,或牺牲,活下来,是应当的。如今的我可为什么呢?

忍了痛从第一路电车的这一端到那一端,静安寺的钟是九点三十五分,施高塔路的钟是十点卅分。差不多有一点钟消磨在车上了。要会的人却不见。但另外见了一个人。说是在彼不在此,也成吧。

不知怎样回来却伤心,哭了六次。

我有可以哭六十次的理由!我掴我自己的脸,惩罚了自己,于是又来怜悯这被惩罚的无用的我的心。这里总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这原由吧。

世界上是没有女人要我爱她的,因为这出之于我便似乎是侮辱了女人。我明白怎样不使女人讨嫌我的方法了;明白了这个对我也有益。不让别人有我的影子在心上,则我的丑样子,当少一个人知道了。我还深悔我仍然认识了一些人,其实是不必同这些人道名道姓的。

一个顶荒唐的意见支配了我的头脑,已经有多年了。我总想把生活彻底改造,从前的好歹全放弃不要。我若能这么办,我将去作奴仆,看一个另外的世界。俨然是一样事情也不能作的我,真只有找那具有好脾气的主人一个方法了。这时有什么人要这样人我也愿去的,只莫把机会给我忆起过去——把眼前的一切全从记忆中抹去。——我的新的生活即或怎样给我烦恼劳顿,也总不至于如此时情形吧。

谁知道什么人要这样一个仆人!

八月二十六

到此近一月了,一事不作。懒惰是该死的,但过细的究追这远因近果,可诅的比可怜的地方似乎少一点。为什么我成了今日的我呢?

想到找寻职业的事,人便胡涂的伤起心来了。在没有向谁开口以前,先看看我所熟的大人先生,就全是断定了我不是作事的人的神气,在这些“知己”面前我能说我绝对作得下某事某事么?

作事,倘若说,真是去作,也总可以吧。如今却是作官。我究竟懂得到了多少作官技巧与艺术呢?——作官是天才的话,当然可以相信,因为如今的学者,作官以前是并不曾听说过是学了多久升官秘密的。但这个我也不缺少么?

也想到,朋友中先是在生活中并不曾表现着怎样才干,但一到作官时也就自然而然熟了个中情形处之泰然的。可是总不是我的事吧。

看到了在中央副刊发表的不死日记,就得哭。想不到是来了上海以后的我,心情却与在北京时一样的。我在此,是已不会把妈杀死了,也不听到别人骂我了,也不再来让一个房东女儿宰割我的心了,可是我不仍然是以前的我么?

仿佛告化子的生活,纵厌倦,要放下,也不成。

无意中,翻出了三年前的日记来,才明白我还是三年前的我。在这三年中,能干人,莫不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盛名与时间俱增,金钱和女人同来,屈指难于计数。许多革命家已作官了,许多……所谓许多许多,殆全变。十七年当然与十五年不同,贵戚世家新兴阶级成立以外,还有所谓文学家的老牌子,也俱各安富尊荣乐享厥成了。

徒然的牢骚,真应当被青年美貌唇红齿白的革命文学家代取绰号为“该死的”吧,就说是害怕,以后将方向转变似乎是必需的事了。

本篇收入《不死日记》以前未见发表。这是作者以《中年》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善钟里的生活

八月二十七

穿夹衣,天冷。

决计不发牢骚了。预备稳定,落实,刻苦作人。

到近来,人是真也进步不少了,得着宰平先生的感化,仿佛一切磨难全能泰然坦然。

一个人,坐在桌前作工,预备把《阿丽丝游记》第二卷继续写完,来了一个裁缝。裁缝是来拿工钱的。第一件衣刚缝好,工钱不曾送,就给六弟穿去了,为了免除到了别人家中怕我扒东西起见,所以缝第二件衣。衣缝就,又无送工钱的余钱了,告他过几天来拿。过几天,到如今真又已过四天了。这宁波人并不失约,是好人。那样子还这么和气,虽然是讨账也缺少讨账人的应有凶相蛮相,我不好说话了。

拉开了桌子的小抽屉,五个笔尖与一张朋友的名片而已。望到这些又去望那汉子的瘦脸,我好笑。

“没有吧?”

“他们不送来,真无法!”抱了歉,说着这样的话,记起不准发牢骚的预约,我是全无一点对送钱方面的人加以不快意思的。

“是呵,应当送来了吧。”

“是呵,好像也应当送一点钱来了。但不送。”

成衣师傅眉皱了,望到这汉子真好笑。

“什么时候送来呢?”

“这却不知道了。”

“不过今天我们铺子捐,到日子了,为难之至。”

这大概应当是真话吧。看那汉子受窘的样子,我想起应当作的事了。我要他拿这新衣去当。这样一件新衣,至少当三元是办得到的事了。

“这怎么行?……那不必不必,……过两天总可以得吧?”

我怎么知道过两天就会得钱?用着类乎恩惠一般送来的钱,这至少也应当尽别人兴趣行事吧。虽然不妨告恩人,说,这时窘得很,法非设不可,不然挨饿了。但这是可笑的话。就是真话,也可笑。天下不正是有许多挨饿汉子么?说是我挨饿,就得帮忙,那这恐怕说不去吧。我们在另一时,不是常常听人说过,养鹰的应当让它空肚子,才能嗾饿鹰作事么?把书铺老板杂志编者当成主人,靠文章为活的恰恰是合当居于鹰之类的地位的。挨一点饿文章就作出来了,大致是自然的吧。另一说,挨了饿的文章,会好点,尤其是会贱一点,这于买主方面是有利的事,聪明的主人,当然不会不想到了。

说到钱是过几天可来,我却茫然了。我怎么能把这日子定下?即或是一本书一出版,便全数销尽,钱呢,仍然不能得,为了顾全另一次交易起见,我敢翻脸么?业已被人看透了弱点的我,到这时,也找不出勇气说一定在某一天可以得钱的话了。

我劝他还是把衣拿去当好了。

他不行,说这个近于对不住人。这是客气。其实并无一点对不住人处。

一个裁缝还如此客气,我只有笑了。我把衣递在他手上,推他出了门,的把门关上了。

这客气多礼貌汉子,似乎还逗留在门边多久,不能决心照我所说的去作。到后大约是一面记起了今天的捐,才趑趄的走下楼去。

下午连同一张小当票送来的是四块盖有水印的现洋钱,把三块给他,我留下一块新中国的国币,留到晚,这一块钱又把来换了一罐牛肉同一些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