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国站到萧总门前最高一级台阶上,已经十二点十分了。但是他还是和以前来这里的时候一样,转身居高临下,让视线跨过下边不远处那条两边带白色防护栏的宽阔的沿海公路,穿越公路下一大片密匝匝、绿油油的松树林子,一览白澄澄沙滩之外那碧波荡漾,渺无疆界的蔚蓝色大海。高伟国喜欢大海,他渴望自己的心怀能够像大海一样宽广、深远而包罗万象。
海边的空气新鲜之外永远是带着一股子腥咸的气味,这是大海的专利。海风,无论从多么遥远处吹来,又要吹去别处,但是总会让人知道这是海风吹来了,这就像是一对心心相印的老朋友的重逢,闭上眼睛,通过气息就可以把对方轻易地辨识出来。高伟国大口呼吸,这腥咸的气味使他心情舒畅,俊朗的脸蛋因此朝气迸发,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抹陶醉和欣喜。
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风习习,大海仿佛睡着了,尽管近海依旧浪花朵朵,波涛澎湃。但是在远处,海,无与伦比的平静,真的应该是睡着了,或者,在意志深远的凝思。那更远的地方,海天一线,渺茫的似乎梦境。
“高经理……”小跨院里有人叫他,听声音高伟国就知道是萧总的管家林婶。林婶四十几岁,来自农村,是萧总一个远亲。三年前萧总买下了这栋依山傍海的房产,林婶就来了。萧总在市里还有住宅,据说这栋三层的别墅小楼是买给他独生女儿的。但是每年夏天的时候萧总就愿意住到这边来。高伟国回身,只见身材瘦细、穿戴整洁如同一位在职小学女教师的林婶已经走到他面前。“高经理总是这么忙。”林婶笑道,“高经理还不赶快进去,老板和太太早就等着急了。而且啊,大家都是在等着你一个人呢。”
“林婶好,”高伟国打声招呼,“今天萧总家里有什么客?”
“原来高经理还不知道呀?是小姐回来了。”林婶凑上前小声说,“还带回了一个姑爷。”
“是吗?”高伟国惊奇道,原地想一下,跺跺脚,拿手捋捋头发,扯扯衣襟,快步走进去。
楼下客厅里笑声、说话声此起彼伏,一派欢乐景象。高伟国走进去,发现屋子里除了萧总和萧总的太太徐萍之外,还有萧总的弟妹姜美凤,公司生产厂长杨怀东,技术科长孙定文,财务科长冯友亮,还有萧总办公室主任(私下里大家愿意说公关科长,或总经理秘书)王雨涵。王雨涵二十九岁,大专文凭,和高伟国同龄,林妹妹一般的身材长相,但是脸上气色很好,精神奕奕到有些夸张。她也是单身。
“高经理来了。”几位同事一起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和高伟国打招呼。
高伟国很不愿意公司几位高层这么称呼他,他耐心给大家纠正过几回,没有达到目的。
“杨厂长,孙科,冯科,王小姐……大家早就到了?”高伟国说道,“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路途遥远,又赶上堵车。”高伟国解释,看见王雨涵斜眼瞅自己,就补充,“啊,王工大概早到了吧?”
“高经理忙,自然晚到。”王雨涵言辞有些刻薄,脸上也带出一些轻蔑,但是眼睛如火如荼看着高伟国。
“小高过来了。”女主人徐萍走到高伟国身旁说。徐萍人到中年,可是高高条条的风韵还在,这得益于她轻快悠闲地生活。很早以前她做过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丈夫事业有成,她就在自家公司挂一个财务总监的职务,——自然,她的这个职务比冯友亮高一级,但实际上,她几乎不到公司去,而冯友亮也不需要接受她的督导。
“阿姨。”高伟国打招呼,这是徐萍要他这样称呼自己。
“伟国,你怎么才来?”萧总原地站住,沉着脸,拿一对瞪圆了的虎视眈眈却并不算大的眼睛看着高伟国。高伟国没有回答萧总,因为姜美凤也走过来,他就去和这位太太问好打声招呼。
“你别埋怨小高啦,你是那么晚才告诉他的。”徐萍回头对丈夫说,话里话外对高伟国爱护有加。
“这都怪你的宝贝女儿,到家之前不知道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哪怕就是提前一个小时也好啊。哼,目无尊长。”萧总个子不高,可是很敦实,圆圆的脑袋,稀疏头发的头顶,一张略黑的阔脸膛,浓眉窄眼,说话声音宏伟响亮。仔细看,他的粗脖子连着胸脯的地方有一片紫色的斑斑驳驳的烧伤痕迹。他反驳太太一句,继之又看着高伟国说,“再说,我是一起通知你们的,你看他们几位都过来了,美凤也过来了。就是你,最后一个,好大的架子。”他还是阴沉着脸,口气却不严厉,继而忽然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诡笑,“不能就这样饶了你,你一贯迟到,不曾治你的罪。今天中午,哈,”说到这里,萧总已经忍不住要笑起来,“怎么也得罚你两杯酒,白酒,一定是白酒,听到没有?”
“萧总,你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架子上忙着,不能算数。你第二个电话我才收到,那时候已经快十一点半了。”高伟国解释。
“怎么,那个工人没有把话传到?”萧总说。
“我在上面,他上哪里找我?”
“高经理就是敬业,其实又何必事必躬亲,要自己去架子上忙碌呢?”孙定文走过来说,觉得话说的不对,他看一眼萧总,补充一句,“我是说,那块不是已经要完工了,高经理还跑去上面做什么?敢是吹风吧?”
“孙科喜欢,也去吹一吹,享受享受会当凌绝顶的滋味。”王雨涵走过来插话说,引得孙科蚂蚁上身似的五官好个抽搐,肩膀也晃一下。
“洗头发以后上去,有吹风机的功效。”杨厂长插话说,“风大的时候,整个人都有被吹走的危险。在山上,有山岭树木遮挡着,在架子上,那有什么遮挡?什么也没有。”
“杨厂长这样试过?”孙科问。他和杨厂长私下关系很好,知道杨厂长并非拿自己开涮。一来二去,他就摆脱了王雨涵给他制造的尴尬。
“我当然吹过。”杨厂长当仁不让说。他也是不高的个子,可是方脸红润,精明却很沉眼袋的一双眼睛,鬓角一些白发。“我负责施工的时候,哪有现在这些现代化设备,那时候,干工程全凭胆量和力量。我敢在半空中一根平衡木那么宽的钢梁上来来回回,跨度几十米啊,诸位!一般人,站上去都费劲。高经理,你说是不是?”
“是,杨厂长永远是我们晚辈学习的楷模。”高伟国奉承一句。
“来,已经不早了,咱们开饭。”萧总等不急,过来拉高伟国的手说,“宝贝女儿回来了。本来,我想安排大家晚上聚一聚,可是,心里高兴,等不得了,就把大家喊过来,一起高兴高兴。没有别人,就是咱几个,都是自己人,热闹。”
“女儿回来了,萧总一下子年轻了有十岁。”冯科走上前捡好话说。
“萧总自己都说宝贝女儿,如今宝贝回来了,自然要高兴了。”王雨涵也凑热闹说。
“他啊,说白了,就是急着想喝酒呢。”徐萍说。
“怎么,大嫂,你又把哥哥的喝酒约束起来了?”姜美凤过来站到大嫂身旁说。姜美凤刚刚四十岁,也是个子不高,可是面容很好。她没有在萧总公司里任职,而是在市汽车站做一名调度员;萧总的弟弟萧昌浩是一名公务员,外地出差去了。
“最近你大哥老是痰多,胸闷,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不抽烟、不喝酒……”徐萍说。
“是不抽烟,少喝酒。”萧总纠正夫人的话,“美凤,你别听你嫂子的,小病在她嘴里也成不治之症了。”
“眼看又要‘开喝’了,徐萍自然要嘱咐你一句。”杨厂长接话说。他是公司的创业功臣,年纪比萧总大三岁,倚老卖老,总是这样称呼老板太太。对萧总,他也敢于“萧昌盛,萧昌盛”地叫个口溜。
“杨厂长说的对,总之是不能让你喝酒,绝对不能让你喝酒。”徐萍说。“这回女儿回来了,我又多了一双监视你的眼睛。”
“算了吧,是我自己不想喝酒,我要是想喝酒,你们谁管得住?”萧总大言不惭说。
“萧总,怎么没有看见今天的主人翁呢?”高伟国问萧总。他还没有见过萧总的女儿。
“林婶,你楼上把安琪喊下来去。”徐萍吩咐林婶。林婶笑着答应,脚步轻轻快快就上楼去了。这些人就跟萧总一起到餐厅里去。
今天萧总酒店送餐,饮食已经送过来,餐桌上酒菜丰盛,香气扑鼻。
大家还没有坐好,就看见林婶走进来。
“萧总,徐太太,小姐他们来了。”林婶站在餐厅门口说。
“林婶,你叫她琪琪就行了,我们都是这样叫她的。”徐萍走过来笑容满面说。林婶答应一声,闪身到门一侧。接着,一个个子不太高可是很漂亮的时尚女孩走进来。说女孩时尚,不仅因为女孩着装时尚,彩裙飘飘,而且黄发之下,眼影闪动,细眉红唇,显然在彩妆上也下过一番功夫。女孩的出现,让装饰别致的餐厅黯然,粉墙褪色,酒菜的香味也只好销声匿迹、遁入空门。高伟国留意女孩的指甲,是那种紫金色的,要是在晚上,灯光一照,必定如见鬼魅。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苏颖,仿佛一阵自然而然的风吹,没来由的,就让记忆的种子发了芽。他记得苏颖曾有过这么一段时间,就是她刚进厂子的时候,也是浓妆艳抹,自己也被这种炫目的金眼皮晃过眼睛,然后就是可以叫人心里发狂的细眉红唇,紫金色的手指甲。有时候不穿袜子,脚趾甲上也有颜色,是那种血海深仇似的红色。还有叮叮当当的饰品,两只耳朵堪比挂钩。两个女孩,对于自己容颜的呵护、关爱,异曲同工。
“你什么意思?”苏颖对着高伟国很邪门的眼睛蹙眉说。“喔,这么香,这么艳,我以为是一只红苹果呢……”话说的轻浮,高伟国脸上的表情却郑重诚恳。他不愿意一个年轻女孩要这样靠包装来美化自己,这是他一贯的主张。既然这个女孩跟自己有交流,他感觉,自己义不容辞有指导她改邪归正的责任和义务。他热心着,希望女孩能够明瞭自己的一颗红心,那里装着他羞于启齿的一见钟情。“只要女孩脱去那层包装,她会更漂亮的,喔,难道她不想自己更漂亮吗?”他热切地想,眼神就炽热起来,有些离奇的急迫在里边。“你眼睛近视,为什么不戴一副眼镜呢?”女孩很平静,也有建议。“看红苹果要戴眼镜吗?”高伟国没有脑子的跟一句。“无聊!”女孩就生气了,扬长而去。高伟国怅然,莫名其妙的追悔莫及。
现在想起来,自己当时怎么有胆量说那样的话!
后来,不知道是真的由于自己的挑衅,还是那样的化妆过于麻烦,抑或在一个重工业的厂子里那种做派确乎独树一帜、过于招摇、缺少知音,她复归本真了,淡淡的妆,淡淡的美,耳饰也没有了,清新仿佛含苞的花蕾。
萧总的女儿叫萧安琪。紧跟在他身后是一个较高个子的年轻人。也许,年轻人本来就是跟在萧安琪身后的,因为一面墙壁,他稍稍晚了两秒钟出现在大家眼前,但是高伟国就震住了。他不知道,原来一个青年人竟然可以长得这样像一个女孩子。细白蛾长的脸蛋,眉清目秀,俊美而不缺乏柔婉,一双神采飞逸、一往情深的大眼睛,仿佛一泓清泉,将要流进每一个看到他的人的心里。高伟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么像苏颖,——尤其那一对大眼睛,如有所诉,如诗如画……。高伟国心里有一种冲动,他好想过去让男孩仰起脸来,让他看一看他的下巴颏那儿有没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他的心里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眼睛却随着男孩的下巴颏走进餐厅,然后走到大家面前。
他紧张的口干舌燥,手掌心沁出了汗。
“我来介绍。”萧总走到心爱的宝贝女儿跟前,拿手拉住女儿一只嫩细的小手,“这是我女儿,你们大家有的可能认识,有的可能不认识,有的可能认识却还不知道我女儿叫什么名字,有的知道名字却又不曾认识,对吧?”萧总张着大嘴笑。
“我叫萧安琪,这是我爸爸萧昌盛。”女孩反过来介绍萧总,言辞简洁,举止大方。她的这一反客为主的行为博得大家一片掌声,大家将要放下手掌,高伟国却又带头鼓起掌来,在他的带动下,又是一番掌声雷动。
“行了,行了,闹这么隆重干什么,国际会议似的,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萧总笑道,“以后啊,她跟你们大家就是同事关系了。这儿还有一位……”萧总走到一直很斯文的微微笑着站在那里的年轻人面前,“这位是我女儿琪琪的同学,大学同学……”
“爸爸,我的男朋友。”女孩声调高昂地提醒爸爸,然后就一伸小手拉过青年,“他叫苏琰,大词人苏轼的苏,王字旁一个炎热的炎的琰——”萧安琪大约因为介绍的繁琐,干脆说,“苏琰,我的男朋友。”
也许别人并不知道萧安琪所谓“王字旁一个炎热的炎的琰”究竟是怎么一个字,但是这对高伟国来说不啻一声巨雷在耳畔炸响。
“啊!天下竟有这样巧事!”高伟国内心的惊奇和惶惑,此时恰可用翻江倒海、惊涛骇浪来形容。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呢!是的,我知道了,苏颖,你一直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并没有走远,并没有离开我,我的一生都会与你作伴。颖,我会念你一辈子的。每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你就会用你的坚强,你经历过的苦难让我无地自容。你是那么地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多愁善感而又意志坚定。而现在,颖,你可听见我的说话?你看这一对青年,女孩画着你曾经误入歧途的装扮,男孩生着你温婉端庄的容貌,你看,他们多么恩爱甜蜜,而我们,假如你不曾死去,我们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恩爱幸福啊!不,都是老天把我们捉弄,命运拒绝让我们走到一起。是的,颖,我不该怨恨老天,不能埋怨命运,那只是因为,我是那么的懦弱,又跟你说了那么多的谎话。其实,我家里也很穷,但是我告诉你,我的家里条件很好。你试探问我那么多次,甚至,你已经猜到了,猜得完全正确,但我还是想方设法,用花言巧语的谎言欺骗你,你背负着我的谎言,在自责、内疚、惶惑和不安里接受我的帮助。那仿佛一座大山,终于要把你压倒。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的爱是心心相印、休戚与共、福难同当,有绝对的信念才对。可我当时,为什么就不能对你以诚相待啊。而你,把你的家庭,你的困难,你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颖,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忏悔我对你的不忠。我佩服你的坚强,我自己却畏畏缩缩、胆小如鼠。是的,我曾有过一段恋情,但是我对你绝口不提,总想给你一个单纯的形象,仿佛一张未写字的白纸!我,多么居心险恶。可是,老天为什么要把你夺走啊?那为什么不是我!是了,老天也看你在这世上活得太辛苦了,他可怜你,就把你带走了,不让我得到你。啊,我有多么无能,又是多么无聊……”
“伟国,老板叫你。”站在高伟国旁边的孙科长提醒高伟国,高伟国恍然,就看见萧总在对自己招手。他走过去,眼睛看着苏琰一双甜美的眼睛。
“这是咱们公司主管施工的高经理。”萧总对两个年轻人说。
“喔,你就是大名鼎鼎,姗姗来迟,害大家久等……”萧安琪油腔滑调说,一双大眼睛闪着古怪精灵的光斜瞥着高伟国。
“不要跟高经理这样说话。”萧总提醒女儿。
“萧总,连你也这样叫我,我会不好意思的。在座全是大学毕业,只我一个文盲……”高伟国客气道。六年以后,他再一次那么深那么深地感到自己对于知识的孤贫,以及如影随形而来的身份的卑不足道。
“初中毕业不算文盲,再说,你不是还读了几年自修吗?”萧总帮他打圆场,“不行把结业文凭拿给他们瞧瞧,吓死他们!”
“小高,在座还有比不上你的,你们萧总看图纸都要反过来才看得懂……”徐萍笑眯眯说,萧总急忙对夫人摆手。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妈妈,你别去揭短了,爸爸会害羞的。”女儿说,妈妈就笑着停下说话。
“琪琪,这位高经理你可能不太认识,但是……”萧总接着说。
“我知道,就是他,这位高经理奋不顾身救了我爸爸宝贵的生命,对吧?”萧安琪对爸爸说,眼睛却牢牢盯着高伟国看。她的这种大胆的眼神,令高伟国再次神魂出窍,想到另外一双同样可以这样坦荡荡直视人的大眼睛。
“你叫我小高好了。”六年前,他也是这样对苏颖说。“大家都叫你高主任,我为什么要叫你小高,难道我比你年纪大,还是资历比你老?”苏颖大眼睛盯着他说,高伟国一时找不到话,就满脸飞红,紧挠头皮。“我,我不想尊大。”他对苏颖说。“叫你高主任你就尊大了?你真会抬举自己。”苏颖不服气,哼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自己觉得我自己就大了。”“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真会自己抬举自己!”“我是说,我自己觉得我就比你大了,官比你大。”“怎么跟你沟通有这么费劲!连句话都说不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做上这个车间主任的,真会显摆!”对面女孩真的生气了,嘴唇撅着,白皙的脸蛋也红起来,大眼睛喷火,好在说话还客气,只是最后一句仿佛才道出心声。到底,高伟国红脸到脑袋发烧,再不敢去好心解释了。他的心里是另外一个意思,他奇怪自己怎么就表达不出来,而且愈表达,反而愈被人误解。他心里真希望她就叫他“小高”。
现在,他就这样满脸飞红站在萧安琪——另一个自己愿意被她称作“小高”的漂亮女孩——的面前。然而,此情此景,心思是不一样的。萧安琪有名的学府毕业,高伟国知道自己不该在此人面前妄自尊大,尽管自己的年纪比女孩至少大五岁吧。然而六年前,他是想和那个和萧安琪一样阳光而落落大方的女孩比拟年龄的,他希望女孩知道自己的年纪很小,彼此可能同龄。他怕女孩叫自己“高主任”,于是就会忽略了自己的年轻。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怎么就会有那种大胆的,想和大学毕业的女孩处朋友的想法,虽然彼此身份——就是文凭——相差悬殊,而那一次,他们才是第二次见面。现在,他与人交往,特别会看重对方的学历,一旦对方学历很高,无论男女老幼,他都会由衷地产生一股瞻仰敬佩之情,相形之下,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微小,甚至龌龊。他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看不起自己,但是他记得清楚,自从苏颖进厂,他很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奇装异服是这样少得可怜,行为习惯是那样的老气横秋,缺乏生机。他不自不觉就去学会了一些古怪的倜傥少年才有的动作,还有事实而非的说话技巧以及窍门,他的本意是想藉此掩饰自己贫寒的文化修养,却往往适得其反。最终,他仿佛苏颖的复归本真一样,自己也终于要脱胎换骨,——实际上还是做回了以前的自己。记得第一次和苏颖见面,自己穿了一套油迹斑斑的工作装,当苏颖如一轮朝阳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前,他顿见自己的龌龊不堪,时至今日,想到当时情景,还觉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汗颜到能够隐身才好。“你是高主任?厂长让我通知你去厂办开会。”女孩说,瞪着一双泼辣直接而不乏款款情深的大眼睛。如果真有一箭穿心的爱情故事,那弓矢必定发自眼眸。高伟国就中箭了,伤在眼睛,痛及心脏肺腑。“打个电话过来,为什么,你要自己过来?”他羞愧难当说,为自己邋遢的形象。要知道,去厂办开会,他通常会把工作装换下来,那时候的自己虽然不是玉树临风,但至少是干干净净的啊。“我下来熟悉一下车间不好吗?”女孩说,俨然的口气。“好,好吗?”他就是这样的傻。后来,他好后悔,为什么当时就不能表情洒脱地拍手夸女孩一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样,也许女孩的注意力就不会集中到自己的穿着上,而当时,女孩就对他的一身脏衣服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飘然而去,留下一缕香,加剧了他的悔愧不安,羞臊满腹。
“小高?我可不敢叫。连爸爸都对你这样尊敬。”萧安琪大声说。
“对啊,伟国救了爸爸的命……”萧总又要表白高伟国的功绩。
“爸爸,你早就对我说过,不过我一直没有见到高经理,没有想到,高经理原来这样年轻、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有勇敢、机智、临危不乱……真乃不让潘安之貌,气死周瑜之才。”女孩一套一套说。
“行了,行了,你那些风流话去说给别人听吧。”萧总对女儿不耐烦摆手说,“本来你们可以早认识的。去年春节你回来,正巧伟国又回家过年了。他回来,你又走了。”萧总说。“看你说的那么轻巧,不是伟国,此时此地,你还能看见爸爸?”
“爸爸,当时情况有那么严重吗?”
“恰,你以为你爸爸是小题大做了?当时在场三十几名工人,没一个敢纵身火海舍命把你爸爸救出来。你知不知道当时,爸爸被高经理背出来,那火势更汹涌了。而你爸爸,早已经失去知觉了——失去知觉了,休克,懂吧?”萧总说。“现在,就只有你妈妈还敢叫高经理‘小高’,我呢,外场上,都是叫他高经理。你也是,不能不敬重他,就算替爸爸的。”
“我知道——”女孩拖腔说。“对女儿都这样下死命令,只怕公司里再没人敢叫高经理‘小高’的。小高,小高,我就这样叫。”女孩大眼睛雄赳赳挑衅似的看着高伟国。
“大小姐不要听萧总的话,这样叫就挺好的,当时情况也没有萧总说的那么严重。”高伟国说。高伟国奇怪,同样是一个让自己敬仰的高文凭的漂亮女孩,但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说话的时候,心不会发神经砰砰跳到嗓子眼,尽管那双眼睛也是这般火辣直率。
萧总所谓“舍命救人”的故事发生在去年六月。萧总去施工工地检查工作。当时高伟国来昌盛钢构公司还不到两个月,只是一名普通的安装工人。萧总到一个配电室转一圈,恰好那边有人招呼这边合上电闸。萧总现在想起来,当时自己也是突发神经,竟然自己走上去合闸。瞬间,电击的火光冲天而起,小小的配电室本来就空间狭小,却又临时堆放着一些易燃的木制模板和发泡板。萧总手和下巴颏那儿被电击伤,双腿和胸前也被强大的电弧灼伤,瘫倒在地,已经不能自己逃离火海。而那些易燃品早被瞬间而起的强大电弧和已经腾腾燃着的电线点燃,小屋一片火海。现场工人知道萧总还困在里面,但是大家都被这摄人心魄的突发事件惊住了,原地站住,呆若木鸡。这就好比一个人在突然面临最最危险的的情况一样,当时脑海里想的不是怎样逃生,也不是可能随之而来的悲惨死亡,而只是一片空白。最为惊魂的那一秒钟过去,大家回过神来,又害怕钢构的小屋带电,因此谁也不敢上前施救,思想里却认为萧总已经死在里边。火势只是更加猖狂。就在这关键时候,高伟国奋不顾身冲进了配电室。这时候有人拨打了火警和医疗紧急救护电话。但还是没有谁敢走进去帮助高伟国背出萧总。当时的危险情况确乎是徐萍,还有萧安琪以及所有没亲临现场的人所能想到的。即使现场工人,也只见狭小门框里火海浓烟一片,小屋最里边的情况却不得而知。从高伟国排开人群,然后冲到小屋门前终身跳进火海,他的背影只是在许多工人的眼前一闪,接着就消失掉。事后大家都说,他那时的速度比一道电光还快。当时,谁不为他担心?他那不计后果的纵身一跃,仿佛是亲手把自己推进了鬼门关,那样一个再也不会放他走出来的,冒着浓烟火海的魔头的大嘴,这怎不叫人胆战心惊,觳觫阵阵!也许是半分钟,一分钟,或者二分钟,三分钟……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只是觉得好久,好久,高伟国将早已不省人事的萧总连拖带拽地背出来。后来,高伟国对大家说,火势只是封住了门前那一点地方,而且总电源早已自动跳闸,里边其实还安全。看他轻描淡写当时的情景,大家无不咂嘴。救护车过来,高伟国就和萧总一起进了医院,萧总在医院呆了两个月,高伟国在里边陪了他两个月。还好两个人都没有破相,只是萧总的前身局部地方可就有些惨不忍睹了,但是萧总很乐观,认为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双双出院,萧总就破格提拔高伟国做了一名工地施工队长,高伟国驾轻就熟,领导能力非同一般,不可小觑,萧总心里喜欢,接着就让他主管施工,并且在公司办公楼里给他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因为主管施工,高伟国几乎没有在办公室呆过。而这时候他的壮举,自然就被传闻思想深刻,有勇有谋。
“她要是还尊重她爸爸,就不该不尊重你。她的尊重,你受之无愧。”萧总对高伟国说,接着转身,目视全场,“行啊,你们大家好好认识一下。我女儿呢,还有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从此将成为你们中的一员了。”萧总高兴说。知道女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萧总高兴的夜里几乎睡不着。女儿大学毕业快一年了,萧总日思夜想女儿可以回来帮自己。
苏琰走到高伟国面前。
“高经理,认识你很高兴。”苏琰很大方伸出右手,高伟国也伸出右手,两个人握手。苏琰眼睛冷冷地看着高伟国,脸上却挂着叫人赏心悦目的微笑。高伟国看着苏琰,眼睛里是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喜爱,心花怒发,如痴如醉。高伟国觉得,他和苏颖的故事,被眼前这对男孩女孩重新翻开,仿佛一缕细风,偏爱吹拂情人手上的玫瑰,提醒着情人,不要忘记花的故事。
花的故事——当第一把玫瑰摆在苏颖的眼前,苏颖正哭得泪人一样。由于对业务的不熟悉,她打印的一张报表出现了重大差错,厂长开会点名批评,说她工作心不在焉。当时苏颖进厂不到一个月,工厂里几乎没有朋友。她找到高伟国——其实是高伟国找到她,因为高伟国正等在她要去找他的路上。他知道她被厂办批评,有心去安慰她,可是还没有想出来要怎样去安慰她,就仓促与她见面了。
两个人上街,溜溜达达,很少说话,围绕在两人身边的空气好不尴尬。路过一个广场,苏颖说累了。广场里有石头的凳子和桌子。在一个凳子旁边,高伟国没有手帕,就用自己的手掌和衣襟擦了擦凳子面。苏颖坐上去,忽然就靠着桌子哭起来。高伟国心里着急,可是没有办法。他忽然觉得,苏颖这会儿哭得那么突然,是不是刚才在路上自己犹犹豫豫说错了某一句话的缘故。他越发坐立不安了,几次在苏颖的身旁抬起手来,想要学长辈关心晚辈那样拍一拍她的肩头,可是不敢。他要对她说:“你别哭了。”可是觉得过于坦白直率,一点儿也不含蓄,仿佛白开水。他想躲开,一走了之,——也许女孩子正讨厌着自己呢,——可是自己可以吗,那以后还要不要见面了啊?他不会哄女孩子,左右为难。艰难窘迫的处境里忽然一道仿佛电路短路的电光照亮他混沌的大脑:他想到刚才曾路经一个花店。他跑回去。老板问他买什么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买什么花,思想里仿佛就只有“玫瑰”这个词语,自然喊出来。买了花,回到广场,苏颖脑袋却还伏在石桌边自己叠起的胳膊上,已经不哭了。他把花悄悄放在石桌上。也许感到高伟国走回来,苏颖又哭起来,少小离家、举目无亲的苦楚和一些莫名的感伤在她心里翻滚,搅得她再也忍不住。高伟国拿手碰碰她的胳膊,苏颖不理他。忽然,苏颖抬起头——她闻见了浓浓的花香,——就看见那束开得艳艳的玫瑰花。花店老板看高伟国不是行家,把一些卖剩的花朵打了一包给他,有些花瓣已濒临凋谢。但是苏颖就像一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看着脸上殷殷汗珠的高伟国,她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工作做好,再也不出错了。
高伟国笑了,笑在苏琰的眼前,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