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朝鲜战争幸存者记忆: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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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此,“解放台湾”便从一种实际军事准备,变为一个政治目标而遥遥无期(3)

后来就有人拉开车门,站着向外边尿——一股寒风卷过来,立刻让周茂峰冻得浑身一阵哆嗦,睡意跑了个无影无踪。

此时,在这趟列车中间的一节客车厢里,也有一个人和周茂峰同样为眼前遭遇的寒冷而担忧。不过,这个人的焦虑之甚却是周茂峰不能相比的,他望着车窗外黑黝黝的夜色,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巨大的压力让他眉头紧锁,使得这位四十三岁的壮年人就像年过半百的老者。

他就是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

一个多月以来,这位十五万军队的统帅经历的紧张忙乱和无奈如此之多,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化令他和他的指挥机关不断拧紧转动的发条,加快行动的节奏。战争变化的不可预料让事先并无准备的九兵团“因极为仓促的开进而显得顾东不顾西和疲于奔命”。

记得陈毅老总专程到位于上海四川北路的九兵团司令部大楼来,传达军委关于解除九兵团的攻台任务准备赴朝参战的命令,那时,陈老总拍着宋时轮的肩膀,开玩笑道:“看起来,你的台湾警备司令是当不成了!”宋时轮记得,当初陈老总向他交待九兵团展开水上练习准备攻台的任务时,就曾笑道:“宋时轮,你这个上海警备司令怕是当不长了。拿下台湾,你就准备当台湾警备司令嘛!哈哈……”

打台湾也好,上朝鲜也罢,宋时轮戎马生涯二十多年,有大仗打总是令他兴奋的。问题是,时间太紧,很多准备工作来不及,急匆匆跨出国门和世界头号军事强国交手,宋时轮当然有些心里没底。

陈老总传达军委命令后,宋时轮就立即着手对部队整补:从兵员上,先是找华东军区为九兵团补充了部分新入伍的青年学生;再就是接收了四川起义的原国民党十六兵团董宋珩部两个师的兵员。但是,来不及对这些新补入的兵员进行战前训练,连兵员的补充都是在各部向山东北移的同时进行的,哪有整训的时间?原计划本来要在山东整训一段时间,然后待机入朝,但十月十二日,九兵团各部尚未到齐山东,毛泽东和军委便向华东军区发出电报,命令“宋部提前开东北”。鉴于九兵团的实际困难,陈毅曾向毛泽东亲自回电,提出:“……宋部部队中尚未进行动员,尤其装备尚待调整,冬衣未发,董(宋珩)兵团编入部队正待动员中,为使部队较为充实,准备较为充分,该部向东北开动时间要求到十一月十五日以后……”后来,毛泽东复电批准了九兵团暂缓北调的请求。这让宋时轮大松了一口气,但不敢稍有懈怠,立即组织各部争分夺秒展开整补——

加紧原国民党十六兵团两个师起义士兵补入九兵团各军的工作:

落实将三十军八十八师和八十九师编入二十六军和二十军、将三十二军九十四师编入二十七军的工作:

督促各军将原军直属山炮团拆散,分成三个营编入各师,组建师炮兵团;将各军工兵训练团拆散,分编给各师组建师工兵营;加紧各部武器装备和冬装的补充发放等。

但是,仅仅一周以后,由于朝鲜战局的变化,毛泽东于十月十九日下令志愿军出兵朝鲜,又于十月二十三日给华东军区发电,要求“宋兵团须从速进行政治动员和军事训练,并准备先开一个军去东北”,同时命令宋时轮立即到京当面领受任务。

宋时轮到京后,见了毛泽东和军委代总参谋长聂荣臻,确定了入朝计划,于十月二十七日返回兵团驻地曲阜。紧跟着,十月二十八日,朱德总司令便受毛泽东的委派来到九兵团,先找各军领导同志谈话,又于十月二十九日给兵团团以上干部作动员报告。

十月三十一日,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发出电报,命令九兵团立即开始行动。电报称:(一)第九兵团全部于十一月一日开动,先开一个军,其余两个军接着开动,不要间断。(二)该兵团到后,受志司指挥,以寻机各个歼灭南朝鲜首都师、第三师、美军第七师及陆战第一师这四个师为目标。

十一月一日傍晚,二十七军奉命登车开赴东北,目的地是辑安,以便从那里过境直接进入朝鲜东线战场。不料,部队刚出动,十一月二日,毛泽东和军委又电令该军先头两个师直接由安东入朝。由于兵团机关和部队都在车运中,电台联络无法下达到列车,而一级级转发电令时间上又来不及,无奈,宋时轮只好求助东北军区,让那边派人直接到车站拦截列车。不过,宋时轮还是疑惑:西线有十三兵团加上后去的六十六军和五十军,对付美第八集团军应该可以了嘛;而东线只有四十二军两个师在顶美第十军,九兵团原来是负责东线,怎么又让先头的二十七军由安东进入西线战场?是战况有变?那么,二十军、二十六军和兵团机关是否也该从安东入朝呢?

十一月四日,兵团部已经登车启程,但是,“到底是从西线进还是从东线进定不下来”,兵团部的电台在行车中也联络不畅,这让“宋司令员和陶勇副司令员急得不行”,陶勇的秘书苏荣就几次被叫去,“让到电台催问电报”,并在山东到沈阳途中,为让兵团电报联络通畅,给电区队换了一次车厢——把闷罐车换成客车,以便在车门两端架设外接天线。

所幸兵团部抵达沈阳后,得知志愿军司令部已命二十七军返回安东,转道东线入朝;而毛泽东也于十一月五日晚发出致志司并转九兵团的电报,指出:“如果东线打得不好或打得不及时,江界可能失守,美将从东面威胁志愿军西线部队,西线志愿军完全可能处于敌东西两线部队的合围中……”并明确指示:“江界、长津方向应确定由宋(时轮)兵团全力担任……”

再次明确九兵团全力担任东线作战任务之后,宋时轮更为焦虑:如果先头部队二十七军按原计划由辑安入朝;十一月七日以前完全可以抵达柳潭里,接替四十二军两个师的防务,现在二十七军拉到安东入朝转个圈子回来,尚在由安东返沈阳的路上,怎么办?从来往电报中,宋时轮已得知东线四十二军两个师的阻击部队已从黄草岭撤到柳潭里,只等九兵团部队上去接防后便转入西线作战。而四十二军后撤以后,美第十军则继续向北进攻,直指江界——江界是什么地方?是金日成和朝鲜政府的临时所在地!丢失了江界,谁担得起责任?

必须十万火急由辑安入朝,迅速进至江界以南长津湖地区!

当时,宋时轮与陶勇商量决定:二十军由后卫变前卫,直接开到辑安入朝;为避免大部队拥挤,二十七军由安东返回沈阳后,经通化往临江方向入朝;二十六军预备队先开抚顺待命,在二十七军之后也于临江入朝。两位司令员还进行了分工:陶勇留在沈阳,指挥过往各部;而宋时轮则亲自赶赴辑安,坐镇指挥二十军尽快入朝……

现在,宋时轮坐在由沈阳车站开往通化、辑安方向的军列上,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望着车窗外东北的夜色,开始有了喘口气的时间。但是,车窗外袭来的阵阵寒意却在他心头掠过一阵阵不安:到底是东北寒区呀,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几天前在山东还暖暖和和的,到了这里便冷得直哆嗦了……问题是,朝鲜东北部山区属于高寒山地,比沈阳要冷得多,可是九兵团各部的棉衣尚未发到手,入朝的时间又这么紧,怎么办呢?唯一的指望就是东北军区后勤部能督促赶运,在部队入朝之后能尽快将冬装运上去补发……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讲的就是个后勤供给问题。不要说出国作战,就是平常出门,也还有个“饱拿干粮热拿衣”的道理,宋时轮岂能对兵团十五万人的冬装问题大意马虎?实在是各种原因所导致,阴差阳错,一点一点到了这个局面。

本来,在九月上旬九兵团正式奉命北调之初,兵团所属的第三野战军便致电毛泽东、军委并华东局:“装具补充我们当全力满足其需要。目前该兵团冬衣系按江南气候缝制,恐不耐寒,寒区气候我们亦无经验体会,不知如何缝制才合标准,可否请东北装备御寒衣被、棉鞋帽等。”

但是,在九兵团由山东开赴东北入朝之前,兵团一直未得到上面关于可否到东北装备冬衣的正式答复。同时,华东军区也将按南方气候缝制的棉军服下发部队。宋时轮大惑不解。后来,才得知聂荣臻代总参谋长曾于十月二十七日致电毛泽东:“第九兵团入朝参战所需棉衣,已由第三野战军负责解决,保证于十一月一日全部发齐,此方案经努力争取可以得到,我当继续检查。”毛泽东当天即批示:“同意,拟电告彭高。”

这么说来,冬衣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可是解决的是什么冬衣?还是南方的薄棉衣!

以宋时轮的经验,这件事中间肯定有误会:当初三野给军委电报,请求由东北装备御寒衣被之事,军委不可能不与东北局商量。或许东北方面要装备第一批已入朝的六个军的冬衣,困难太大,时间上来不及?于是军委便在三野和东北方面征询解决办法。不料最后三野却系铃自解,向聂荣臻保证由三野自己解决。后来,宋时轮得知,这是三野某位领导同志疏忽了温带棉衣与寒带棉衣的差别,向上边“拍了胸脯”,才有了十月二十七日聂代总参谋长给毛泽东的电报。聂荣臻把电报发给毛泽东,毛泽东又转发给彭德怀、高岗,各方面得知此事已解决,并且能“保证于十一月一日全部发齐”,全都放心释怀,唯独宋时轮有苦难言。

刚由上海来到山东的时候,宋时轮曾主动去山东省政府反映情况,希望山东能帮助解决九兵团寒区作战的服装。省委、省政府已答应尽全力帮助解决。但是,由于战场形势急剧变化,九兵团提前紧急赴朝——山东装备冬衣的计划自然落空。

兵团部在十一月四日由山东兖州开往沈阳途经天津时,宋时轮见缝插针地带了几位后勤供给方面的同志再次赶到北京,向总部反映冬装问题,但此时部队已在开往东北的列车上,总部首长也只能寄希望于东北方面解决。宋时轮无奈,在向总政肖华同志请教了若干东北地区防寒问题的注意事项之后,急匆匆离开北京追赶部队。

到了此时,宋时轮也只能指望东北军区了。好在宋时轮当年在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曾奉调到红十五军团工作过一段时间,与当时十五军团八十一师师长贺晋年是老战友关系,现在贺晋年正担任东北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岂能“见死不救”?

果然,宋时轮到达沈阳,面见高岗、贺晋年之后,收到了实效:贺晋年“当即下令将军区仓库中存放的原日军大衣、棉鞋悉数调给第九兵团使用”。那么,这倾其所有的“悉数”是多少呢?是五万件大衣。

九兵团入朝有十五万人,却只能有三分之一的部队穿上大衣——怎么发放呢?给谁不给谁呢?显然,各军平均分配已经来不及:二十军接替二十七军担任兵团先头部队后,从天津站开始,就一路急开辑安,恐怕已领不到大衣,只能指望入朝以后东北军区后续补给了。

……就这样,从上海到山东,从山东到东北,最后只落实了五万件大衣。

若干年后,宋时轮每提及此,总是对贺晋年倾力相助的五万件大衣感念不已;但是,一想到后来九兵团将士们戴着大沿帽、穿着黄胶鞋踏入了朝鲜盖马高原零下二三十度的奇寒中,宋时轮总是深深内疚、痛悔不已!不过,在那天夜里由沈阳开往通化的军列上,宋时轮虽然已感到阵阵不安,但是尚没料到以后事情的严重程度:毕竟贺晋年已答应,将九兵团所需冬装尽快赶制并车运前线;而军情如火,部队也只能克服困难,先开上去再说了……

一九五○年十一月上旬北风呼啸的夜色中,九兵团指挥部的军列轰隆隆驰向通化。午夜时分,宋时轮抽完最后一支香烟,裹紧大衣仰在座椅上合上了双眼——为了不暴露部队开进的行动,兵团已严令各部所乘列车均关掉电台,兵团部也不例外,这么一来,宋时轮破例获得了极为难得的不被急电叫醒的一夜。机不可失,干脆,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再说。

列车开进中,宋时轮渐渐沉入梦乡。

这天夜里,大约就在宋时轮入睡以后,这趟夜行军车上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在电区队乘坐的那节闷罐车上,一个年轻的摇机员被尿憋醒了,起来小便,他怕往尿桶撒尿有响声影响大家睡眠,就“想把车门拉开点缝向外撒”,哪知他用力过猛,车门大开,加上门边地板上已有尿液结了冰,他一下子从车里“冲了下去”,随即一声惊叫,便“只见车门大开,不见人影”。摇机班长爬起来,探头向车外看,见那个莽撞的家伙“还在路基下雪地躺着”,于是闷罐车厢里大呼小叫一阵,“却又都无可奈何”……

好在第二天列车到达通化后,大家“正在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倒霉的摇机员“身披麻袋,被军管人员送了回来”。事后才知道,当时铁路实行军事管制,执行战时运输,铁路两旁隔不远距离都设有岗哨,这位摇机员从车里掉下来后,由于积雪较厚,没有大的伤害,“只是单衣单裤冻得一时站不起来”,后来他爬起来追火车,遇上巡路人员,把他送到一个火车站交给了军代表。军代表问明情况后,“见他冻得直哆嗦就找了两条麻袋,上披一条下围一条”,找人送他搭别的火车赶到了通化。

在大部队向中朝边境开进的紧张忙乱中,这位摇机员的跌落火车只是一件偶然的小事,并没引起大家的更多注意,人们甚至把这当作一件笑谈,觉得悲壮中会有滑稽。

其实,预兆已经出现了:

整个九兵团何尝不像那个年轻的摇机员的遭遇一样,从温暖的江南一头跌入了寒流滚滚的北国?用不了好久,十几万士兵便都遭遇到那位年轻摇机员的悲壮,尝到了单衣单裤在朔风呼号的雪夜中征战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