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夜间八十师再次向新兴里发起攻击。为了抵近前线便于指挥部队,八十师指挥部向前推进到距新兴里东北一公里处,设在一个小学校的地下室里。这样遇到紧急情况电话联络不通时,指挥部可以迅速派通信人员穿梭联络。二十七日午夜战斗发起后不久,猛烈的炮火便把师指挥部通往各作战部队的电话线全部炸断。作战科长高圣轩记得:“打响一个小时后,联络就全断了,得不到下边情况,詹副军长急得不行,派人查线回不来,一直坐等天亮。”正由此原因,二十七日夜间虽有四个连队曾一鼓作气攻入过新兴里美军防守阵地,但由于通讯困难,“得不到上级进一步指示,天亮后便按原计划撤出了战斗。”
寒冷的天气也和本来已很糟糕的通讯过不去,二三八团通信队的指导员董传文说:“总机班设在野外,没房子,天冷人可以死扛,机器不行呀!发报机的地线要插到地里,可是地面冻得根本挖不动——怎么办?我们总机班长想了个办法:用空罐头盒接小便放在地上,把地线插到罐头盒的尿里。一连用了几天,那几天,他们班几个人谁都不能随便小便,有尿留着,需要时再朝罐头盒里尿。”
困难还不只通讯联系。经过一天一夜战斗,饥寒交迫,八十师当时已减员约三分之一,冻伤占多数。二十八日整整一天,部队只能吃随身带的干粮,而以后几天连干粮也已没有,渴了吃些雪。由于担心暴露目标遭敌机轰炸,炊事班不能点火,热饭热水根本谈不上。攻击部队仅只补充到少量的手榴弹和子弹,并且不少战士使用的是三八式步枪,在寒冷气候中,往往一击发撞针就断裂;马克沁重机枪要灌水打,又没有防冻液,一冻冰就打不响,只能靠捷克式轻机枪。部队的困难可想而知。
二三九团二营机枪连通信员赵书林二十八日白天曾到营部去过,他路过四连时,“看见四连好多人坐在雪坡上,抱着脚哭——脚冻坏了……后来见了营长,营长也掉了泪,说四连头天夜里打得很苦。营长让把冻坏的人架起来走,都起不来了。二十八号夜里,营长又派五连上,让我们机枪连出一个排配合五连打。”为此,赵书林往返传达命令,“一路尽从死尸上过,棉裤也让荆棵子剐坏,露着一块块棉花,像个叫花子似的。不过也多亏了我送信都是来回跑,才没冻伤截肢。”
二十八日夜间的进攻比前一天午夜的攻击提前很多。当晚十八时之后,八十师便尽其所能将调集来的炮火向新兴里敌人阵地轰击,“但由于缺乏炮弹,炮火准备只持续了五分钟。”
借着这难能可贵的五分钟炮火急袭,各攻击部队向新兴里发起攻击。
谁都知道,对于火力弱的一方,向敌人火力猛烈的预设阵地进攻将遭到难以避免的重大伤亡,但是,二十八日夜间,那些经过一天一夜激战,饱受饥寒折磨的战士,再次踩着昨夜牺牲者的遗体向前攻击的时候,并没有显出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拖着快要冻僵的身躯,置身于迎面而来的敌人炮火,一步一步前进,每一步距离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二三八团三营七连副连长宋协生当晚带部队冲锋时,曾被敌火力压得抬不起头,他赶紧卧倒,“看见身边躺了一溜战士,伸手一拨拉,不动,一按是硬的,知道是头天晚上一营进攻时牺牲的人。”爬起来又向前攻。后来敌人火力转移了,他们趁机上前摸,“看见远处黑乎乎一片,以为村子很大,担心我兵力不够。过后才知道那些都是汽车和坦克。”
忽然,宋协生听到前边一阵枪响,一排战士应声倒了一片。让他奇怪的是,枪响后又没动静了。宋协生命令前边注意隐蔽,搜索前进。而这时,他看到“一个战士掉到了雪坑里,下边有美国兵的睡袋,闹了半天是敌人挖坑围着睡袋躺里头。趁我们没发现开枪打我们”。
五连一位叫吕朋典的排长也注意到这些敌人较隐蔽的工事,他临时把这些工事称为“方块坑”。由于吃了“方块坑”的亏,他带突击小组用炸药包和手榴弹专门搜寻“方块坑”,一连打掉了四个,用十几名敌人的尸体为自己牺牲的战友复仇。
另一位战士在爆破敌人工事后,用光了炸药包和手榴弹,顺手捡起敌人挖工事用的铁锹扑向敌人。寒夜中,冰凉的铁锹一下下劈人头颅,砍瓜削菜一般一连劈死多名敌兵,咔嚓咔嚓的声响宣告:战争在此时此地已变为个人对个人之间的厮杀。
一位名叫黄玉林的排长带着战士一口气打下敌人占据的四所房屋,消灭了十几名敌兵,随后在据守房屋与敌对射中,自己也中弹身亡。
另一位叫王维吉的战士在据守刚刚夺占的房屋时,一次次用集束手榴弹投向进攻的敌人,炸得敌人尸骨横飞。最后,当敌兵用猛烈火力封锁窗口,眼看要冲进房屋之际,王维吉抱起最后一捆集束手榴弹突然跃出房门,与敌人滚到一起,同时拉响手榴弹,敌我双方同归于尽。
副连长宋协生在一排进攻失利后,让机枪连用重机枪掩护,他亲自率领二排冲锋。重机枪抬上来架好后打不响,他叫机枪手滋小便在水管里,这个简易的办法没人传授,但各部队都在使用。几泡尿后,重机枪嘟嘟嘟欢叫起来,宋协生端着一杆刚刚捡到的美国卡宾枪领头向敌人坦克阵地冲去,忽然看见前边几个战士卧倒了,他大喊:“别趴下,快起来冲!”他知道,冲到敌坦克跟前,才能使坦克火力失效。但是,他没把别人喊起来,自己却也“一头栽倒了,一发坦克机枪射来的子弹打到我腿上,伤了骨头,痛得我喊都喊不出来……”这时,宋协生才明白,刚才那几个卧倒的战士也是中了机枪子弹。在宋协生被通信员包扎好伤口,背下阵地前,他给二排长下令:“你带人往上冲,没命令不能退!”
相比宋协生,配属八十师的二四二团一位姓彭的副连长更为不幸:这位副连长带部队前进时,命令炊事班停下隐蔽,自己坐下来,换了一双缴获的美国兵的靴子,准备随后向敌人冲击。却不料炊事班带的一只铁皮油桶反光,让趁月色飞来的敌机发现,一排炮弹下来,把彭副连长双腿齐齐截断。
还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二四二团九二炮连一位名叫任玉祥的炮手,当夜向阵地上运炮弹。在此之前,他们已将九二炮拆卸后抬上了阵地。战斗打响后,炮弹跟不上,任玉祥和九个战友被分配搬运炮弹。他们十个人,一人搬一箱,一箱三发炮弹,一发炮弹二十多斤——十个人背着十箱炮弹往阵地上送。任玉祥记得,“敌人打炮封锁,我们抓紧炮火轰炸的间隙通过一个路口,正摸黑跑着,听见一排炮弹落下来,我赶紧爬下——身后轰隆轰隆一阵炮弹爆炸。爆炸过后,我说要爬起来走,可走了几步,觉得不对,怎么后边一点儿动静没有?我返回找,看见黑乎乎几个弹坑,喊了几声,也没人应,一个班十个人只留我一个……”幸存的任玉祥备感孤独与恐惧,牙齿冷得打颤,浑身止不住地哆嗦,不知该怎么办?上哪里?班长副班长都没了,自个儿早转向了,担心迷路走到敌人那里。正在这时,听到附近山脚下传来电话铃响,他悄悄凑过去一听,“打电话的人说的是中国话……就这么我找到友军一个连队,人家把我送回了炮连——从此,那九个战友再没音讯,像变成水雾从人间蒸发掉了……”
二十八日夜间的进攻,八十师各部均不同程度地突破了新兴里外围美军的环形阵地,但是伤亡不小。由于兵力分散,没能在某一方向形成主要攻击点,各部队进入新兴里后基本上是以班以排为单位各自为战,加之地形不熟,在敌人坦克和机枪的密集火力中不断消耗战斗力。到二十九日拂晓,军师指挥部见当天仍无法全歼新兴里之敌,遂命令各部队“暂时撤出村落,巩固原来占领的阵地,进行休整,准备夜间再战”。
据二三八团通信队指导员董传文说,二十八日夜间该团二营损失最大。“一个营四五百人,打一夜伤亡四百多,伤员一个也没抬下来……”
二十九日白天,美国人在新兴里外围山中间一块平地上,“把我们的伤员一个一个抬着排到一起,排了七八行,倒汽油烧……”董传文叹道,由于白天飞机轰炸,没办法去救,但是“相隔不到一千公尺,我看得很清楚,就在新兴里村边上,伤员死得太惨”。
第三天夜里没有继续组织对新兴里的进攻,只是在各个要点加强固守,防止敌人突围。其中的原因,八十师作战科长高圣轩这样解释:“第一夜进攻时,抓回不少俘虏,送到师指挥部审讯,可惜我们师里的英语翻译水平不行,问不清确实情况,就派人把俘虏往军指挥部送。第二天白天把俘虏送过去,军里连夜突审,把敌人确实情况传回到师里已经是二十九号了。敌情证实了我们的判断:新兴里的敌人并非战前上边通报的是陆战l师的一个加强营,而是美七师三十一团另配属三十二团的一个营,还有一个榴弹炮营以及一个坦克连。鉴于这个情况,军指挥部上报兵团指挥部,经宋时轮司令员和前指陶勇副司令员研究,决定二十九日夜间暂停攻击,重新调整作战部署。”
兵团指挥部也不得不重新部署兵力了:二十九日晨,八十师上报战况,“据不完全统计,全师战斗和非战斗减员已达三分之二……”这就是说,一万余人的八十师打了两天即损失六千多人!宋时轮对因作战仓促、得不到敌人的准确情报而痛心疾首。现在,新兴里方向和柳潭里方向的敌情均已从俘虏审讯中搞清了。相比较而言,新兴里美七师四个营比柳潭里陆一师两个团的战力要弱一些,据此,决心集中优势兵力先打新兴里之敌,而后再转向柳潭里和下碣隅里。
于是,二十九日,二十七军指挥部调整部署,决定二十九日夜暂停进攻,调八十一师主力统一指挥八十师聚歼新兴里之敌;由七十九师继续围困柳潭里之敌,并伺机对该敌做牵制性进攻;对新兴里之敌的再次进攻定于三十日夜间十一时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