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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马齿苋(6)

疯老太自从手摔骨折后脾气坏多了,糖每天要吃,不给就会又哭又闹。韩老师离开时间长了也不行,老太太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唉,怎么说呢?韩老师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苏林那只坏脾气的苏格兰牧羊犬。

苏林还是没能去上学,外公刚出院,疤子借的钱押给医院后交了医疗费就所剩无几了。韩老师本想再去找找皮主任,无奈人被疯老太困住了,而且,也真没脸去找。

倒是校长来找她了,校长一面捶背一面埋怨她:“我找你找了好几圈你晓得不?”他说先问了那家小商品市场,知道韩老师在文具超市老板家当保姆——越怕丢人越是瞒不住,韩老师叹口气:“您就说找我有啥事吧?”

校长手里提溜了一只垃圾袋,说是学校清理旧办公桌时发现有个带锁的,因为一直放在角落里,灰尘又多得吓人,所以一直也没人管它。清理课桌的人撬开一看里面全是闫老师的私人物品,就给她装来了。

韩老师没有急着打开垃圾袋,先给疯老太准备完晚饭。她像个要打开礼物的孩子一样,觉得等待的过程就像口里含着颗糖,时间却长回味越久。晚上回到自己的杂物间,她小心地打开垃圾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存折,她的心脏激动得差点就要停跳了。

是老闫的存折没错,数目是两万七千块,不多也不少。韩老师有点小小的失望,按他的收入和他的开销,怎么地也该有十万八万吧。

接下来她看到一摞汇款单,顿时就明白了,那些每张三千两千的汇款单,都是老闫寄给他的穷学生的,加起来有五万多。

这个死老闫啊……

垃圾袋里还有他们的结婚证,结婚证上老闫一脸的严肃,老闫头大,脖子细细瘦瘦的,嘴角耷着,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强迫的,但头发是黑的;她那时皮肤多水嫩啊,脸也红扑扑的,红得就像脖子上戴着的红丝巾,从眼神里一直笑到心里。

老闫不喝酒不打牌,曾经爱抽几口烟,两块钱一包的烟,后来连烟也戒掉了。老闫吃菜也很省,一碟青菜,一碟花生米就可以打发了,没有这些也成,就着碟凉拌马齿苋也能闷头吃两碗米饭。老闫喜欢学校,住在简陋的教工宿舍里就很知足了,时常带他的学生回来吃饭,给他们辅导功课,和他们谈心。没有学生的时候他一个人抱着本书,大声诵读,就像在课堂上一样严肃认真,时常读得泪流满面。

直到如今她也说不出为啥喜欢他,究竟喜欢他哪里,想起他心里总是不甘多于温暖。个死鬼,你伟大,你无私,你克着自己到处做好事,你死了也没人给你竖个英雄纪念碑。韩老师眼泪止不住地流起来,一流起来就没个完,好像把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还有个塑料封皮的小本子,本子上记着他几月几号给学生寄的几多钱,本月预计的开销,准备买什么书,钢笔坏了要找人修一下,本子的末了他写了一句:“65元,预计给罗嗦老伴买件袄。”

唉,他还是想到了她不是吗?只65这么少!个死鬼,65块只能去服装市场买件“黑心棉”袄吧?死鬼,就是你想到我了我也不感激你,你的心比那黑心棉还要黑啊。韩老师边哭边骂,哭累了骂累了就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手里攥着存折和结婚证。

疤子因为窝藏罪被判了三年刑,他托人带信来,让韩老师以他姨妈的名义到看守所去看他,说是转到监狱就远了不方便探视了。

韩老师生平第一次去看守所,转了几道车,看到高大像筒子楼一样的建筑,知道那就是了。不知道是建筑原因还是别的什么,里面比外面冷得多,到处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儿。

疤子话真多,一见她嘴就没停的意思,怪他自己交友不慎,原先不懂事的时候交了一帮江湖朋友,大家同吃同喝同“干事业”,他们所谓的“事业”是什么来钱就干。后来他自己玩醒了,慢慢开始走正路了。前些时有个“朋友”来找他,要暂时放批“货”在他仓库里,他爽爽利利地答应了,啥也没问,因为原先他也没少找过人家的麻烦。但现在麻烦找他来了,这批货竟然是贼赃,他就这么被牵进来了。

“别跟我扯了,你还是好好跟警察说清楚吧!赶紧出来是个正理。”韩老师急了,他进去了,他妈可怎么办?

疤子喃喃自语,现世报吧,该来的总归要来的。他说他干过多少坏事自己都记不得了,老天都给他记着呢。

知道吗,闫老师……他抬起头来看着韩老师,他那天发现我在……偷人家钱,他过来抓住我的手,他说,你在干什么,你可不能这样下去啊孩子。我推他都推不开,他的劲真大,我慌了,腿也软了,人就像面条一样瘫了。我的“朋友”冲过来帮我,先亮出刀来,他不怕,捅了他一刀,他还是不撒手……但后来我看新闻才知道他死了,我好些天都不敢出门。

疤子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韩老师使劲瞪着他,要不是隔着两层网,她真会把眼前这个人的皮扒了。老闫就是因为这么个人渣死了,他被捅了七刀,血都流干了。

她居然在杀人凶手家里做保姆,就算他不是杀人凶手,老闫也是因为他而引起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只猪!

我想求您,帮忙照看着超市,照看我妈。您和闫老师一样,都是好人,我信得过你,闫老师死后,我就没干过一件坏事了,真的,不骗你。你们都是好人。如果你忙不过来就把超市关了,把我妈照顾好就行,我绝不会亏待你。钱你尽管放心好了,在我妈的床底下我粘了张银行卡,卡的密码是898989,里面有十万,是我以防万一特地准备的。打小我妈为我吃了可多的苦,我肯定要要让她下半辈子过得舒心。

“你姐姐电话多少?”韩老师打断他。

疤子愣了。

韩老师一脸坚毅,她决绝地:“我老实说,我帮不了你,把你姐姐电话给我,我跟她联系。超市啊,银行卡啊,你妈啊,我都交给她。”他以为她还会在他家多呆一分钟啊!真没素质。

“你不知道吧,你的小卖部是我找人砸的。”疤子突然说。

韩老师的眉毛挑起老高,现在想想这种事也只有他这种垃圾人才能做得出来吧。她不奇怪。

疤子老老实实说:“其实我也是想帮你,那么个小店,累死累活也搞不到几个钱。”他的确是这么想的,那天意外遇到她,他想自己终于有机会帮帮她了吧。

“你姐姐电话多少?”她不跟他废话了,快说吧,不说我也要走了。

“她死了。”疤子抬起的脸没有了任何表情。

姐姐是个普通的女工,每次弟弟一出事,她就赶紧给人赔礼道歉,该赔钱的赔钱。她爱贪小便宜,她的爱好是把工厂里的东西想方设法弄回到家里,煤块啊,材料纸啊,电线啊,只要家里能用上的,她都会多少弄点回家,家里不能用的,她也会想方设法地用上。哪怕是弟弟发达起来了,一甩手就给姐姐两千三千的,她还是改不了那个毛病。厂里新进了一批铜锭,她看着眼热,原设想拿一两块回去垫床,结果拿了好多,被厂里的保安发现了,她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被火车撞死了。

这样不光彩的死法疤子是没法跟老娘提起的,姐姐的死讯一直瞒着老太太,怕露了消息,还特地搬了家。时间长了,老太太几次追问起来,就有了个姐弟不合的拙劣版本。

韩老师说不出话来。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地方搬家,她得赶紧搬走,否则会做噩梦,会睡不着。老闫死了好久她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些黏稠的血迹,血迹断断续续在粗糙的路面上蜿蜒着,蝉在树上焦躁地大声鸣叫,苍蝇闻风而来。她的头上终于有了白发,白发不生则已,一生就是一片。

“丫头,你去哪?”疯老太像苍蝇一样围着她打转,看到她清行李,老太太反反复复地念叨同一句话,韩老师没理睬她,跟她说什么,这个老疯子能明白吗?她拿了疤子三个月的工钱她就会干三个月的活,多一天都不会干,但要她住这里那绝对不行。她用力甩开疯老太的手,拿着自己的行李逃了出去。

“韩老师韩老师!”苏林远远地冲她挥手。

他的脸上脏兮兮的,手里无一例外地又牵了一只狗,这是另一只京巴,比先前会开门的那只肥硕,它看上去有够懒的,一有空就躺倒下来,伸出微微颤动的舌头来装可怜。

“好消息!”他的好消息是刚有一家狗主人叫他帮忙每天带狗跑步半小时好让营养过剩的狗减肥,每个月给他二十五块。

“其他的人给多少?”韩老师这一问还把他给问住了,原来除了那家苏格兰犬的主人一个月给十五块,其他的狗都是免费。斑点狗的主人全家到海南旅游,把狗独自留在家里。斑点狗天生脆弱敏感,有点神经质,主人不在就吠叫个不停,经过的苏林听到了就爬上楼去给它喂点食物,它知道有人惦记着它,也就不乱叫了。

会开门的京巴是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犬,它和那只苏格兰不同,当它知道主人不要它了,它就不再留念过去。它流落在街头,冲着那些面善的人拼命摇着尾巴,间或表演它拿手的的作揖、打滚和握手。如果有人多看它一眼,它就亦步亦趋地尾随别人回家。苏林把它留在桥底下一个废弃的修车棚里,他每礼拜给它在长江边洗一次澡,除了他带去的那些并不太可口的食物,它一般不吃陌生人给它喂的食。

苏格兰犬最可怜,它原先是主人家的重要成员之一,男主人从小和它同吃同住,算得上亲密无间。后来男主人结婚了,女主人要怀孩子,因为怕狗传染病毒,家人就把狗送走了,送走一次它回来一次,最后一次他们把它扔到很远,过了两个月,瘸了一只腿的它自己摸回了新家,主人没辙了,就把它寄放在一间没住人的空屋子里。它在外面可能经历了太多不幸,脾气变得很坏。

黑色的狗独来独往,除了它的主人,它谁都不亲近。主人走了,它每天都去车站等主人回来,等待的时候宛如雕像。它饿了就在垃圾桶随便找点东西吃,渴了就喝排水沟里的污水,没多久瘦得皮包骨头,身上除了跳蚤,还长满了疥疮。开始这个孩子想给它喂点食物,它冲它露出白白的牙,冰冷的眼神把他吓住了。他一连几天都去看它,同它保持距离,让它知道他存在,也不能太近让它觉得不安。他同它说话,过了将近一个月它看他的眼神才有了暖意。当他给它洗澡,给它擦药,它眼里流露出了脉脉温情。但孩子很清楚,它仅仅只把他当成朋友,它的主人只有一个。

“还有个好消息!”苏林笑眯眯地看着韩老师,说学校告诉他有好心人要借钱给他回学校读书。他笑眯眯地望着她,好像她就是那个好心人。

韩老师淡淡说,那感情好啊。

苏林说你不想知道那个好心人是谁吗?

韩老师说,没兴趣。

苏林深吸口气,他说,我想知道,我也希望那个好心人知道,我不是那种会学习的孩子,希望她不要对我失望。

他欢呼雀跃,得意洋洋的样子又像个这个年龄的孩子了。

韩老师笑了笑,我想她知道,所以她只是说借钱给你又没说送给你,你呢又不傻,挣点气给别人看看。

可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啊。苏林哀叹了一声。

苏林的新学校就在新城与老城的交界处,原先是所夜校,曾经荒废了些日子,现在改换门庭成了所民办小学。

告诉你个秘密,韩老师忽然有点扭捏起来,我偷偷读过夜校呢。她那时候拼了命想让大家知道她不是“没素质”的,当然,她心目中的“大家”就她家的老闫一人而已,她努力去读老闫喜欢的书,努力去思考老闫经常思考的问题。她没告诉苏林尽管她很努力,但收效甚微,老闫一说起她还是那句“没素质”,但他从来没有因为她没素质而产生过离开的念头。

虽然她的秘密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苏林还是挺感动的,这是他第一次与一个大人分享秘密呢。他也告诉她一些事情,那些打他的孩子他其实认得,是在火车站照顾泰可的时候认识的,他们嘲笑他就跟狗一样,等着不可能回来的主人。于是他上前跟他们干架了,他们吃了亏,后来自然找来报复了。

还有一个秘密,就是关于那个“来一桶”,这个秘密他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他用每礼拜三盒方便面与他成交,让“来一桶”去找班长助理的麻烦,他好及时出手相救,因此而笼络了班长助理。转入新学校后,班长助理还来找过他,表示他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题可以问他,他们会永远是好朋友。

怎么说呢,韩老师望着苏林的大脑袋,心里想这里面装着什么啊,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没敢小看过他,现在更是大开眼界了。

苏林注意到她拎着行李,问她,你要去哪?

韩老师下意识地说,回家。

他们一面说着话的时候就走向回家的路,凡事人一旦形成惯性了就会不假思索地的,韩老师用钥匙打开家门。

老太太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丫头!我煮了粥。”老太太的脸上没有搽脂抹粉,干干净净的,一看到她,每一丝皱纹都泛着笑。

白米粥冒着一股优美的热气。

煮粥是要费些功夫的,把米捣碎,大火煮开,小火慢熬,一面熬一面搅。搅拌也有学问,要朝着一个方向,不疾不徐,慢慢的,粥就粘了。老太是用没摔坏的右手煮的,粥煮得很稠。

韩老师答应了一声,说:“我给您带了位小客人。”苏林从她身后露出小脸来,自来熟地喊了声:“奶奶好!”

老闫说过,热气腾腾的粥最合适的下饭小菜就是凉拌的马齿苋了。老闫说,马齿苋又叫五行草,它的根是白的,茎是紫色的,叶子是绿的,花是黄的,种子却是黑的。小小的它身上竟然有五种颜色,是不是很奇妙?因为能入药人们也叫它神仙草,因为经得起阳光曝晒又叫它太阳草。它匍匐在地,烈日下,没人给它浇水它照样鲜翠得很,倘若给它浇上水呢?它会不会蓬勃起来,茂盛到无可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