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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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深白(4)

“我和燕子分手了。”欧阳一屁股坐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像汇报工作那样大声说。高飞的饭盒都快空了,他的食物却一口没动。高飞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心说不是女性朋友吗,何来分手?可见是胡扯。但她是个不会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恰当话的人,觉得保持沉默更好。欧阳苦笑:“昨天她在电话里一直哭,哭得很伤心……”他唠叨的时候也挺温柔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么,你伤心吗?”高飞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感情方面自己是不好给出什么建议的,她自己本身就很弱智。

欧阳坦率地说:“其实并不怎么伤心,我对女孩都挺好的,所以分手的时候都不难过,因为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那你根本就不爱她。”高飞武断地说。

“你这样认为?那你离开我的时候伤心吗?”欧阳突然反问,高飞心里猛得抽痛起来,当然难过!她曾经背着人哭了无数次,但伤心难过有用吗,能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吗。

她板着脸:“不伤心,还挺高兴的。”

欧阳反击:“那你根本不爱我。”高飞笑了起来,是“曾经”爱过,或者她曾经“以为”自己爱过。父亲离开后(说抛弃也许更适合?)她和母亲一直相依为命。母亲对她期望过高,作业不完成会被罚饿饭,回家迟了会罚站,和男孩搭讪会挨耳光。母亲去世后她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再不要做那样的高飞,要学会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个时候遇到的欧阳,他的热情,他的笑脸都让她有种久违的温暖,她是个在冬季里呆得时间太长的孩子,迷恋每寸阳光。她全身心的投入,每天一醒来就会想起他,等着他下班,牵手的时候幸福得要死,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

但爱实在是太短暂了,她发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在他开心的背后,在他的阳光背面,有着什么东西是她没能看见的。她试着了解他,靠近他,结果发现两人越来越远。离婚后她表面上比原来开朗多了,但她对生活的操纵能力是很弱智的,待人接物也不够圆滑世故,和人相处还是带着恐惧,这方面欧阳与她恰恰相反。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她怀疑这世界上真的有爱吗?大多数的人难道不是在寻找着可以规划人生的生意伙伴吗。

“嗨,别那么伤感。”欧阳拍拍她的肩膀,他的用力之大吓了她一跳,欧阳大声说,“别垮着脸好像个怨妇似地。”他的笑容灿烂,让人觉得有点没心没肺的。他的父母是非常相爱的一对,每天父亲都会早早起床给母亲做疙瘩汤,做得了,母亲才会在父亲的三催四请下起床。每天晚上两人都手牵手出去散步,恩爱得不行,让人艳羡。他是不会懂得她的痛苦的。

“你的上海话在哪里学的?”这是高飞最感兴趣的,她不记得他到过上海,也不记得他与上海有任何的联系。欧阳无所谓地笑笑:“跟着电视学的。”他总是笑呵呵的,没有阴影没有负担的样子。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同样的宇宙中,有的地方一生阳光普照,有的地方终年冰雪覆盖。

进修很顺利地进入到尾声,导师对高飞表示如果有机会的话欢迎她再次来进修,高飞心知那不过是客套话,这样的机会就算再有也要轮到其他医生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是沈心。离开上海之前他们结伴一起去了西塘,西塘是《碟中碟3》中中国外景拍摄地,就是汤帅哥奔跑在江南水乡的长廊里的那个地方,高飞觉得阿汤哥长得并不帅,演技也平常,所以红得莫名其妙,妮科.基德曼离开他是上上之选。

从上海坐车去西塘只要一个多小时,车上人多,把人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一下车欧阳突然就和一个男人扭打起来,高飞惊骇莫名,等欧阳把她的钱包还给她她才明白刚才是小偷偷了自己的包。

为了表示感谢晚上高飞请欧阳吃饭,他们占了张临河的桌子,点了半个鸡、炒螺丝、炒仓子、咸菜蚕豆、霉干菜烧肉,外加一小瓶嘉兴黄酒,欧阳用筷子的时候经常让她想起小儿麻痹症患者。他们一边品酒,一边欣赏着两岸的夜景,河对面不知道哪里响起了勃拉姆斯的乐曲。这种生活真是享受啊,高飞想这真是个好的开端,或者他们二人从此成为朋友也为未可知呢?她的朋友一向不多。

两个人显然喝高了,欧阳歪着头大着舌头用筷子对着炒肥肠点点戳戳:“你说说这是哪段肠管?”

高飞斜着双醉眼研究了片刻:“乙状结肠!脂肪成分不多、粘膜光滑,TMD这家饭店蒙人!用乙状结肠冒充直肠卖给我们,老板!!!”高飞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猛拍桌子,有种天王盖地虎的气势,老板赶紧过来给欧阳递烟:“求求你们都别说了,我的客人都恶心跑了,你们这桌我买单行不行?”

高飞立刻拍手感叹:“来的时候以为上海人都很排外,其实你看,他们明明又慷慨又热心。”

欧阳使劲鼓掌说:“那是当然!我出生的时候,你要知道,接生的医生就是上海人……。”

“我刚出生的时候患了肠梗阻,我是早产儿,我的亲生父母把我扔在医院他们就跑了,是我的接生医生照顾了我整整三个月。她当时还没结婚,为了照顾我险些和男朋友分手,后来是逼于无奈才把我送给现在的父母。”欧阳喃喃地说,这些话他以前从来没对高飞说过,借着酒的惯性,他开始滔滔不绝。

高飞从来不知道欧阳会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若有所思:“其实对于父母的抛弃,你心里是很在乎的是吧?所以你只能努力去爱,而无法承担家庭?”

“你懂什么?!”欧阳愤怒地看着她,欧阳直着嗓子冲她嚷嚷:“以为自己是心理医生吗?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关于心理医生的故事,一个病人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在纸上划了一道线问病人那是什么,病人说是‘女人’,医生又划了一个三角形,病人说‘女人在干丑陋的事’反问医生,‘你为什么总画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个故事说明什么问题?高飞,如果你能如此‘体会’我的感受,那么就证明你的心理同我一样的有问题,而且,你从来都没信任过我?!”

欧阳猛转身离开,他醉得太狠了,起身时碰翻了桌上的水杯。

高飞晕着,一时没反应过来,印象中欧阳离婚时候都没这么失态过,他被逼无奈在协议上签字时说:“如果你坚持……”他们算是“和平分手”。她想她是说错话了?

他说的对,在某个方面他们是一样的,脆弱易感。而某些方面他们又是天渊地别。他为什么选择医生职业?该是受到了那位上海医生的感召,而她却是被母亲硬逼着学医的。

母亲一直是个不得志的外科医生,成天风风火火的,婚姻失败后更把工作看成宇宙的核心,不计名利地加班加点。小时候母亲买了条鱼回来,非要她站在厨房里看着,鱼的内脏一件件掏出来,第二天要她复述一遍才肯罢休。高考的志愿她是本想去美院学画油画,母亲一把撕了她的志愿,自作主张给她填的医学院,当时她想死的念头都有。但后来亲眼目睹了母亲因病在医院里挣扎然后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她恐惧得无以复加。

人是何等脆弱,那个用板凳砸过她,用皮带抽过她的壮年女人,在病床上辗转、呻吟、干瘪、腐朽、死亡。那过程如此无助而恐怖。其实在学医之前她就知道这项工作是多么不适合自己,今天活着出院的人可能明天被抬进来,多么尽力地抢救工作,往往只是徒劳。她选择的是一个每天都要面对死亡的工作。

与欧阳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一点友谊因为酒醉的失言再次荡然无存,可见人和人之间谈谈情跳跳舞都可以,只不该交换隐私的,今天你的隐私就是他日的漏洞。

火车上欧阳仍旧是用一副牌认识了上下铺的旅客,尤其是几个年轻女孩子,围拢过来谈笑风声,高飞在一边安静地读进修笔记。的确不怪他,他是光,别人都是飞蛾。可在他阳光面孔的背后是怎样的千疮百孔呢?她一直以为他是快乐无忧的,羡慕他有完整的家。当初选择他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从来不过问她的家庭,不像有些男孩,刚一认识就穷根究底,让她没逃没躲。是他让她觉得安全、自在。她也同样。

他一抬头看到她的眼睛,两人俱是一惊,目光避之不及。

高飞的行李很沉,临走是同科室的人送了她不少上海小吃,她也想带回去给沈心尝尝,出站的时候她被欧阳大步流星甩出了老远。武汉的阳光好像榨汁机,高飞很快就汗流如注,在车站等车时就有黑巴前来搭讪,高飞走到哪里那些人就坚定地跟到哪里,轰都轰不走,更有甚者拽了她的行李就走,高飞恼羞成怒地与对方勇夺自己的行李。欧阳及时出现用正宗汉骂制止了他们,他把她连人带行李塞进了出租,一语不发叫司机开车。

“谢谢啊。”高飞惊魂未定。

“笨蛋,”欧阳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她立刻吓了一跳,提醒自己此刻是沉默是金,不要再得罪人。但欧阳没有结束的意思,声音提得更高:“到了家门口就说武汉话,装什么样说普通话?让那些人误会你是外地人欺负你?”他气急败坏一脸的不耐烦,高飞看在给他添了麻烦的面上不与计较,眼观鼻,鼻观心,一律死忍。

妮妮被黄成接走了。

这是沈心告诉她的,黄成等妮妮一出院就把孩子接回了家,沈心怕影响高飞就没告诉她。高飞放下行李就奔黄家去了,按了半天的门铃也没人出来,她赶紧打黄成的手机,黄成一接电话就把她臭骂了一顿,问她是不是个当妈的,孩子高烧了整一个礼拜都没有过问,这次孩子是从鬼门关上逃过了一劫,以后的事就不用劳她费心了。离婚,而且孩子从此和她没有关系,也不需要她一分钱的赡养费。他不等她说话就挂了电话,任她再这么打电话也不接了,高飞发短信给他解释,明知道他收到短信也会看都不看就删掉,她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发过去。

“还是不理你?”沈心洗完澡回来看高飞还捏着手机不放,她摇了摇头。

“我想妮妮……”高飞低下头顿时泪流成河。

沈心叹了口气:“我看啊,你现在基本上就是水做的了,心情不好哭哭也是允许的,只当是冲洗眼球,不过哭久了引起酸中毒就不值得了。”

“去你的!”高飞破涕为笑。

沈心正色说:“孩子他带走就带走吧,你哪有能力养她?先找个好男人,等你有能力了再把孩子接回去好了。”

高飞说:“得了,别进行说教了,我觉得你现在就像我妈。”

沈心眼珠一转,“你和你们家老欧去上海那个浪漫城市,有没有闹出什么浪漫的事啊?是否死灰复燃,还不从实招来。”

高飞给了她一记左勾拳:“恶心死我了。洗澡去。”

“高大夫,有人找。”

高飞来到走廊里,看到楼下收破烂的李师傅一脸羞愧地望着她。李师傅是个下岗工人,没别的过活,在小区附近收捡点破烂糊口,他老婆脑子有点迷糊,就在巷子口卖油饼,全凭街坊照顾点生意。

李师傅的老伴的脸色蜡黄,嘴唇白得吓人,在家病了一个礼拜死活不肯到医院看。一就诊医生判定胃出血需要紧急手术,仅三千块的押金就让他们傻了眼,夫妻俩个一个月收入加起来五百多点,两人急得直淌眼泪,他老婆闹着回去。李师傅想起楼上住的是位大夫,寻来问能不能开点便宜点的药回去,“兴许拖拖就好了呢。”高飞说实话不想管,她和李师傅没有什么交情,也就是清理垃圾的时候让他来收过破烂,他人老实,不玩秤。但要她说出拒绝的话却比什么都难,他站在她面前,一脸的虔诚,好像她是什么大人物,一句话一个电话就能帮他解决一切难题。他的头发白了一大半,手上的指甲都开裂着,关节粗壮,总让人联想起后期的高国庆。高飞犹豫着,艰难地揣摩着拒绝的话,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帮他们办理了入院手续,押金她签字担保,为节省费用,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手术时间。

高飞回家前一看时间还早就去食堂买了些菜,进门对沈心一比划:“今天煮鸡汤孝敬沈大小姐!”却看到沈心一脸诡异的笑:“我今天提前去上班了,拜拜。”

高飞看到角落里坐着自己的父亲,她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带着点讨好的神情搓着双手站了起来看着她,他比上次出现的时候样子更老态些了,白头发多了不少。

“怎么找到这里了?”高飞淡淡地问了一句,换了鞋子进门。

父亲说:“我去了黄家五次他们才肯告诉我你住这里了……”他半天没出声,高飞瞥了他一眼看到他在擦眼睛,她问:“又没钱了?这次借多少?”

父亲吞吞吐吐问:“你吃了没有?”

高飞摇摇头,还是男人呢,就不能干脆点?她索性不理他,自顾自拉长着脸在房间走来走去。父亲在离家二十年后曾经回来看过她,那时候她已经快大学毕业了,记得当时高飞冷冷看着他说:“你认错人了吧,我爸早死了。”出走后的父亲过得每况愈下,面孔已经远非当年,眼睛也日渐混浊,样子也总是呆呆的。他每次出现的时候总是叹气,然后就开口借钱,高飞对他总没好声气,拜托,当初是你不要我们的,离我远点可以吗?

“你吃没?”高飞问,父亲一愣,赶紧点点头,又慌忙摇头。

高飞手脚麻利地弄了点菜,一碟酱大头菜是从上海带回来的,一个清炒莴苣,一个肉末青椒,还有一碗紫菜鸡蛋汤。黑色的大头菜上撒了点点白芝麻,翠绿的莴苣里点缀着鲜红的辣椒,所有的菜颜色适宜,味道鲜美。

父亲低头吃着,他的牙齿有部分松动,咀嚼得很慢,吃着吃着他哽咽起来:“菲菲长大了……”

“菲菲”,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从前她的名字叫“高菲”,很女性化的一个名字。父亲离家出走后母亲给她改了名,大概是想让她自立自强吧,这个名字让她永远忘不了父亲对她们的背叛。

“我说,”父亲犹犹豫豫,“我能不能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高飞口里塞满了饭,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她明白过来父亲是想同她一起生活,心里徒生反感,这比借钱更让人无法容忍:“别瞎扯了,这是沈心的地方,我住这里也只是暂时的,怎么可能再加上你。”

父亲沉默不语,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着,满脸的可怜相。高飞不敢正视她,她忍耐了几分钟后终于投降了:“好吧好吧,我明天就去找房子,今天你先回去。”等她明白父亲今晚无论如何是不会回自己家了,她只好安排他先去了一家小旅馆,一晚上三十块的那种,共用洗澡间。

沈心对她很不理解:“今晚就让伯父在这里挤一下吧,我可以去值班室过一晚上啊。”

高飞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不想说话。

“发生什么事了吧?他原先不是爱那个女人爱得要死吗?”

高飞闷声说:“认识了七天就和人跑了,走时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连新买的热水瓶都没放过。堂堂一个人民教师,为了个女裁缝开小铺卖杂货,原先在家是个多养尊处优的人,衣服都没自己洗过,落魄时在街道上修自行车。磕磕碰碰过了几十年,帮人家带大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娶了媳妇,那女人忽然和前夫联系上了,前夫中风后遗症,生活不便,两个儿子都不管。她儿子把老妈接走照顾老爸,走时除了一床铺盖什么也没留给他,这个傻子还到处张罗钱给人家治病。这样的父亲,有什么办法!”

沈心结论:“想起自己也有孩子,所以他就来找你了。”

高飞没回答,她累坏了,已经睡着了。

周一大查房,院长亲自参加督阵,科室里如临大敌,一行医生亦布亦趋地跟随着,大气都不敢出。

“17床,23岁,头晕,全身乏力两周,诊断为心肌缺血,应用活血扩管药物一周,病情有改善。”沈心简单地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