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主任
尹学文一走出手术室就看到了张美心,张美心是64号病床章一帆的家属。
张美心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头发干枯,面孔瘦削。她发现尹学文就象听见号令的士兵一样从角落里笔直跳出来,五官争先恐后地拼出一脸谄媚讨好的神气。
尹学文看到张牙舞爪扑向自己的张美心却象青霉素过敏一样转身就逃,他步似流星一闪就进了更衣室,更衣室的门恰恰好就阻隔了张美心纠缠的决心。
尹学文一面换衣服一面对着镜子开心地笑起来。
身为外科主任,他每天累得面部僵硬,全身上下好象被糨糊漂过一样。但是他还得对着领导笑、着病人笑、对着家人笑,尤其是对着妻子路路。如果看不到他的笑容,秦丝路会想出至少十七个理由来寻他的麻烦。刚刚四十的路路陷入了找麻烦的阶段,任何简单问题一到她那里都会变得繁复无比,可以一问再问,穷根追底,而且在她不舍地追究下,尹学文往往异常紧张、狼狈不堪。
尹学文的专用更衣室有两个门,一个是病人家属张美心正在坚守着的,另外一个旁人是不知道的。一般尹学文都会从另外一个门溜走来躲避病人的纠缠。躲避病人的纠缠,这是他在工作之外的必修课之一。
门忽然被人推开,门后缓缓出现张美心故做镇定的脸,两个人刹那间那么近,甚至在她的瞳仁中映出尹学文吃惊地张大嘴巴的影像。
他忘记了反锁门!可那又怎样?门上写着“更衣室”,她不知道更衣室是私人的领地吗?他气得鼻孔一张一合,尹学文的神态让张美心想起菜场里缺氧的鱼,她慌张着笑了笑,却一点也没有想到他的气恼已经以N次方迅速递增。她张着手在裤袋里使劲挖着,经过不懈的努力她终于挖出一条鱼干状的东西,然后,她将那件东西朝尹学文的手中一塞。
尹学文愕然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里赫然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包,这时他会过神来那是病人家属张美心给他的“红包。”
事实上64床章一帆的手术他已经回绝了,这礼拜尹学文的手术已经排满了,周末他就要飞广州参加为期一周的学术会议。章一帆的手术开始是安排由尹学文带的一个年轻医生来做,病人家属打听到尹学文是这方面的专家后就不同意,其后换了科里黄主任来手术,但黄主任在手术台上的“屠夫”外号令很多病人望风而逃,章一帆他们就抱一线希望想再找找尹学文通融一下。
红包,他猛地吸了口气,他们以为他为了钱才回绝的?换做以往他会忍耐着对她解释几分钟,但是她无礼地闯入让他怒火万丈,他忍无可忍地对她吼叫道:“你想要干什么,啊!”
他的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张美心的笑容本来就很牵强,被他一吼脸上顿时就笑得残破了。
他将红包重重塞回到她手上:“你你你,给我出去!”张美心没主意了,她满脑袋都是:章一帆的手术没戏了!
象他们这样的人,没钱、没关系、没路子。连手术尹主任都不肯给他们做,就意味着一切都没希望了,“枯通”,张美心毫不犹豫就对着尹学文主任跪了下来。
如果说她的闯入让尹学文愤怒,那么她的下跪就让尹学文怒不可遏。
这些个病人!只要一点不随他们的意,他们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她看走眼了,他尹学文可不是个被人威胁的人!
他伸手拽起她就往外推,他的力气那么大!她的身子被他抡得就象块抹布,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对抗着。
两个人的一场争斗无声地进行了七分多钟,如果不是尹学文夫人秦丝路一把推开门,他们之间的战争可能还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小巧玲珑的秦丝路悠然推开门,蔓声叫嚷道:“学文——”她所看到的是上身赤裸的尹学文正和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垃圾六
垃圾六疲惫地推开屋门——他的门确切说就是几块破木板拼成的一个物件,他看到的情形让他吓了一跳!他的床上睡了一个女人。
垃圾六姓尹或者是姓应?没有人记得。为什么叫他垃圾六就更不得而知了。垃圾六是河南人,他的年纪?说一百岁也有人信吧。多年前他和无数同乡被家乡的洪水带到还很荒芜的城市。同乡们死的死走的走大多离开了城市,他却靠拣垃圾为生,活了下来,在角落里东拼西凑安置了一个窝。
垃圾六很少在白天出现,没人关心他每天做什么。黄昏的时候会偶尔看到他在垃圾堆里翻检有用的东西。常有屁大的小孩挑战性地朝他啐口水,他抬起眼皮看看,不计较地继续低头翻检。
垃圾六使劲揉他的眼睛,他早过了幻想女人的年纪了,他将手里拎的各种破烂重重扔到地上,巨大的声响惊醒了这个不速之客。女人醒了,垃圾六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个颇为年轻的女人,虽然瘦得只剩一个骨头架子,但还算是漂亮。女人坐起来鸟一样警惕地看着他,说:“我以后就住这里了。”
垃圾六费了半天劲,恼火地说:“不成,走!”他因为很少说话,说起话来很吃力。
女人果断地:“我可以给你做饭,干活。我不走!”
垃圾六看看小得只能塞进一个人的狗窝,她住这里?那他住哪里?虽然他年纪大了,把这个干菜一样瘦弱的女人扔出去的力气还是有的,他目露凶光:“走!”
女人站起来,她竟然将她身上的衣服脱了一件,她倔强地说:“我不走,你要赶我,我就大声去嚷嚷说你糟贱我。”她里头还穿着一件破烂的汗衫,垃圾六发现她的肚子较她的身体其他部位要大得出奇,他知道这个女人是已经差不多了。家乡好些人饿急了眼的时候就吃一种草,那草绿绿的,还开着细细碎碎的的白花,吃下去马上就泻,泻了三四天肚子就一天天见大,浑身肿得发亮,不几天人就完蛋了。
他退却了,他想不通:这女人去哪不好,怎么非要钻进他的狗窝里呢!
1963年夏天热得出奇,蚊子一抓一大把,垃圾六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些蚊子抽干了,他干巴巴地躺着。他听到屋里传来女人的哼哼声,他想:差不多了,是挺不到明天了……蚊子真多!他想她可真能熬啊。
女人哼了一夜,凌晨垃圾六竟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还没弄清哭声从何而来,女人就把他叫醒了,枯干的女人扶着门,气息微弱地对他说:“你快给我崽子弄点米汤去。”
“崽子?”垃圾六在门口睁着昏花的眼朝里看,屋里到处是血,他吓坏了,这个女人的肚子里不是水哇,是个孩子!
女人说:“快给你儿子弄点米汤,你想他饿死吗?”
“我儿子?”他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呀!
女人瞥了他一眼:“我儿子得有个爹,咱俩以后就是两口子。”
张美心
“妈!”儿子叫她。张美心擦擦眼睛抬起头,儿子象是又长个儿了。
儿子狐疑地看看母亲,将手里的饭盒放到病床旁的小柜子上。饭盒里是章一帆的母亲做的饭,用毛巾厚厚包着。医院里有食堂,老太太想节省点就一日三餐地做然后给送来。
“我爸呢?”儿子问。
“做检查去了,你骑车来的?”她问,家离医院可不近。
儿子鼻子冷哼了一声:“车早丢了。”他又意识到了什么:“我来的时候在门口听到几个人在议论你……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她别过头去,眼睛开始酸涩。其实她很早就流不出眼泪了,但伤心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眼睛发酸。
那个不可一视的尹主任!章一帆的手术不是个小手术,他们是奔尹学文的名气才咬牙住进这家医院的,但是他们没想到尹学文轻飘飘就将他们推给了一个嘴上毛都还没长全的年轻医生手里。他那样的人是不是以为他们都只是些冰凉的仪器,随便谁上去拧俩个螺丝上上油都没什么区别?
终于尹学文被张美心搞烦了,就报复性地将他们推给了黄主任。那哪是个医生啊,长得象李逵不说,以往的手术他将纱布留在病人的事经常发生,而且他在手术台上的大刀阔斧也是远近闻名的,做肾脏修补居然一刀失手让病人大失血,做小小的包皮手术竟然多割了皮让包茎变成包皮外翻。
同病房的另一床的陪伴给她出主意,送点吧!不送谁给你做手术啊。
送多少呢?她又犯愁了。
那个陪伴说:一撇。她吓了一大跳,那是她两个月的工资啊!而且章一帆一病已经花了不少钱,儿子刚考完高考,大学的学费就够家里受了。
你丈夫这样的手术一般的医生要五百,他是专家,这个价可不高!
张美心咬咬牙,折衷包了八百块钱。在苦候了尹学文一下午后她才找到机会将红包塞给他,但是结果——如果那个漂亮女人晚点推门的话,或许她的红包就送出去了吧?
陪伴却一句话点醒了她:是不是钱少了?陪伴诡秘地说:他们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手指隔着纸一捏就知道有多少。
经过尹学文夫人的闹腾,整个病房都知道她和那个医生“的事”,这件事上各人都发挥了极度的想象力。丢人哟!她有点失笑的是,那样漂亮的女人,看上去那么娇嫩,她却有力气扯住他们两个人,非说他们在“胡搞”。
要命。
“爸!”儿子叫,张美心看到护士推着章一帆进来了,章一帆看上去被折腾得够呛,象只破口袋一样被臂力惊人的护士掼到了病床上,一旁的张美心蛾子一样忙前忙后,最终什么忙也没帮上。
“吃饭吧。”张美心把饭盒打开,饭盒里的食物看上去很诱人,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她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我没胃口。”章一帆短促地说。因为病,他整个人被削得又薄又弱,穷人,最怕生病,不生则以,一生就是个大病。就算手术成功他还能继续现在的工作吗?现在正常人都难找到工作,而他四十了,没技术,没文凭,现在没健康!
“吃点吧?”张美心徒劳地说,她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为了来照顾他住院,她把自己的班和人换了,连着干了三天三夜的活,又来护理了他一整天,现在她的脑袋就象灌满了水泥。
“不吃!”章一帆气恼地白了她一眼,他浑身不舒服。说实话他并不想看到这个女人,她总是愁苦的样子,总是有气无力的,就是个好人看到她也会一病不起。
张美心皱起眉毛:“你发脾气给谁看啊!”她这么说着,心里劝自己,别说气话,他是病人,但埋怨的话还是一句接一句冲出口来:“你就这么大本事,你把这口气省省做点什么不好啊……”
“妈!”儿子怒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忽然长大的儿子好象一个巨人矗立在她的面前,她带点惊恐看着儿子,儿子向着自己的父亲让她既意外又受伤,然后,是欣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这小子想保护他的老子呢。
张美心扭身走了出去。
儿子将枕头揉成团放到章一帆的身下,淡淡说:“爸,吃饭。”章一帆看了儿子一眼,心酸和自豪一起涌上心来,儿子是好儿子,学习从不用人操心。他章一帆再没本事也该给儿子挣下点学费才能闭眼啊!他端起饭盒来慢腾腾地吃了起来。
儿子在病房外面的长廊找到了母亲,儿子记忆中的母亲总有着洗发水广告“真的吗?”那样美丽的长发,现在它们被委屈草率地盘在母亲的脑后。儿子在她身后站立了一下,在心里歉意着,他粗声粗气地说:“ 你吃过饭了吗?”
“我带了。”张美心浅浅说。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儿子关心地问,张美心两个月前下岗了。
“在图书馆。”
“多少钱?”
“七百。”她毫不犹豫着虚构了收入,不想让儿子担心。儿子沉默了,不知道下句话和她说什么才好。他不知道在图书馆工作的除图书管理员以外还有门房和保洁员,张美心和另外一个保洁员分别负责图书馆前后两栋楼的保洁,为了来照顾章一帆,她包了两栋楼整整三天的保洁工作。
“我上学去了。”儿子说。
“等等。”张美心叫住儿子,从衣服里掏出了二十块钱给儿子:“留着零花。”
儿子没有拒绝接过就走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儿子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但她没有能力多给他。这时,一个穿着不合身工作服的护工走了过来和她搭讪:“我看你还蛮能干的,想不想做点事赚钱。”她当然心里一动,结果却大失所望,护工说的是做病床陪伴,一天二十,24小时陪伴,负责给病人端屎端尿洗漱擦身。目前张美心怎么可能抽得出身呢?
朱护工热心地给她分析,其实章一帆目前还不需要人全陪,早上打完针基本就没什么事了,其他的时候章一帆的母亲也在。主要的麻烦事情是在手术后,那时候就一刻也离不得人了,而现在是可以做点事帮补一下的。两个人闲话一扯,这个姓朱的护工知道她是64床的陪伴就张大了眼睛:“你就是那个和尹主任……”后面的话她当然没说出口,上下看看面前这个不年轻的女人,怎么着和尹学文那个舞蹈家妻子无法相比拟啊!
张美心就赶紧把前后事情对面前这个无关紧要的护工详细描述了一下,也不知道护工信不信,护工热心地说:“哎呀,这事你完全可以去找许护士啊!”
朱护工告诉张美心,在整个外科乃至整个医院,许护士是资格最老的护士,管你是谁都要让她三分,尹学文对许护士相当尊敬,让许护士和尹学文说说,说不定有用。
是吗?张美心并不大相信朱护工的话,但事已至此,她不如试上一试吧。
许护士正要下班,朱护工就领着张美心来了,听完她们的话,许护士摇摇头:“开玩笑,学文已经回绝了,我再找他不是自己找烟囱钻吗?”
许护士看上去奔六的人了,但打扮还很“舍得”,烫了大卷的头发发胶抹得一丝不苟,口红娇艳欲滴,眉毛和眼线也都鼓捣得煞有介事。她从心底就瞧不上张美心那样粗糙、邋遢的女人,所以根本无心管她的事。
朱护工却不识好歹地一说再说,朱护工是那种没什么口才的人,一句话就这么颠来倒去,连每处停顿都出奇地相似,许护士不知道是不耐烦了还是哪根神经绊动了,终于开了金口说:“好吧,这样,通常要一千,你给八百,我得三百,给学文五百,我个忙我就帮你了。”她一口一个学文就表示了她的资历和地位,张美心几乎就立即掏出了下午没送出的那个纸包信赖地交给了许护士。许护士没打开,只用手指捏了捏就放到了口袋了。
下水杨
下水杨悄无声息地翻过矮墙,那墙矮得几乎不能称之为墙。
他敲了敲窗户。
门马上会意地就开了,下水杨灵巧地钻进去,一把抱住女人,口里说:“我的个乖乖……”
女人一扭腰身推开他:“我要的东西呐?”
下水杨马上变戏法一样将一包下水从怀里拿出来,女人掂了掂,满意地把那包东西丢到窗台上,儿子营养不良,头大身小,这包下水是正以帮补几天的。下水杨迅速把自己剥了个干净,他一头钻进被子里嘿嘿笑着冲女人直招手。
两个人刚粘到一起,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咳嗽声,下水杨顿时一惊:“老东西回了?”
“回就回了呗。”女人说。
垃圾六敲了敲门,女人从屋子里递了话出来:“慌什么,今天咋回这么早?等会儿!”
她这会催下水杨:“你快点弄吧,外头冷,别把老东西冻坏了。”
下水杨说:“你还真心疼他。”
外面传来垃圾六在门口跺脚的声音。
女人说:“不管怎么,他是我儿子的爹。”
跺脚声终于停了。
下水杨听了听动静:“该是走了吧?”旧木板床正夸张地叫唤着,外头突然“枯通”一声,女人一把推开下水杨,批衣起来,推开门,垃圾六已经倒在了门口。
下水杨虽然每天宰猪杀羊但胆子并不大,抖缩着在门内:“他、他、他……”舌头都捋不直了,脸上好象外面一样下了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