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未有过的事,每次里面都是人声鼎沸,谁发财了,谁升官了,谁撞车了,谁得癌了。电梯都是一个小型社会,也许人们从来都是我的幻觉?其实这个世界从来只有我一个人?这种无视世界的病态眼光我曾经也有过,就是在第一次失恋的时候,我看了好几次心理医生才治疗妥当。那个时候我无法呼吸,眼睛里总是不断流泪,我不知道我的眼泪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也许没有了爱的能力的时候?我不停哭,哭得自己浑身发软,不能呼吸。等我哭到第十四天的时候我去看医生,我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医生先给我打了一支安定,我睡过去了,可我睡得很不好,我老是梦见我爱的人的脸,他对我说话,他对我俯下身,你还好吗?我浑身哆嗦起来,我大叫着从梦里惊醒。医生告诉我,你该去看心理医生。然后我对这心理医生也哭,哭得几乎要晕过去,我不记得当时那个谢顶的小老头听我哭了多久,在我停顿的片刻,他轻柔地说:是啊,是让人难过,其实想想的话,你爱上的只是爱本身啊。如果爱了,就会难过,但没关系的,休息一下,还是会再去爱的。你说对吧?
据说当时我呆了片刻,然后就埋头大睡,睡得那个香,流的口水把病床都弄湿了一大块。等我醒来,医生对我说:下礼拜再来噢。
我把钥匙放在林未然的鞋柜上,好了,翻过这一页,阮今爱重获新生。我回转身,章小可就站在我的身后,她怀里抱着一只大号汤罐。
我看到灯光才上来的,她说。可能吗? 26层的灯光。
进来吗?她笑笑问,不了,我从她身边经过。
你辞职了?她问。
是啊。我微笑着。
为什么?她问。
我停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和她说,是因为你啊,美女。
她说,如果是因为林未然那个混蛋的话,就不必了。
她说他是混蛋。
我在沙发上坐下,她去端了茶给我,我喜欢毛尖。她像女主人一样进进出出忙碌,她的脚上穿着她加菲猫的毛拖鞋。我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住在这里。她一直在这里,她用的洗发水,洗面奶和我是同一牌子。而她睡在这个宽大的沙发上。
我恍然大悟,她没有和润滑老板住在一起,她搬来和林未然这个混蛋同居。而我却一无所知。
毛尖的味道有些空洞。
林未然算是你什么人?我问。另外一个润滑油老板?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她一扬眉毛,我现在知道在哪里看见过她了,在林未然的脸上,他们的表情那么相似。
林未然喜欢写信,林未然喜欢旅游,林未然喜欢仗义疏财。
林未然一写信就是向家里要钱,买参考书,买球鞋,买……他的要求品种繁多,他知道他的要求一定会得到满足。因为那家人欠他的。林未然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那种玩世不恭的,对长辈宽容的笑。在他九岁的时候妈妈突然不见了,他那个当教师的妈妈,身上衣服总是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乱的妈妈。父亲就很快带回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女人笑得很甜:叫我妈妈,叫我妈妈就给你糖吃!林未然才不要!他不是三四岁小孩,他心里比明镜还透亮,我妈妈呢?他问爸,爸暴跳如雷:她死了……
骗人,骗人,都是骗人!
林未然从小学就开始了寄宿学校,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他不要回去,不要见到那个女人的脸,更不要见的父亲的脸。他不喜欢同他们说话,就是在一间屋子里,也写信。老师要家访,学校要春游。他都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兹拉”一声撕下作业本上一页,吐口唾沫,贴到他们的门上。
他病了,发烧了,病得糊涂了。病里妈妈来到了身边,摸摸他的额角,给他擦汗,给他喂水。他大哭着,妈妈妈妈,带我走吧。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是后母在他的床边,他说:滚出去。
父亲很忙,父亲一直很忙,父亲想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扭过头,父亲给他钱的时候他都不要看他。父亲给他添了一个妹妹,他从来都没正眼看她,那个粉嫩的婴儿,喜欢哭叫,喜欢笑闹。那团肉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婴儿体弱多病,一家人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后母的真面目很快就显现出来,她不许他出现在她面前,只要一看见他就神经质地大声叫喊。她痛恨他眼中那种愤懑不屑的表情。
他在父亲的抽屉深处里找到了厚厚的一叠信件,果不其然是母亲来的,母亲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她牵挂他。林未然拿了家里的钱去那个城市找妈妈,他坐了十七个小时的火车,转了三次汽车,饿着肚子来到信上所说的地方。他敲响了房门,出来迎接他的不是妈妈,而是个小男孩,妈妈一脸的惊讶出现在男孩的身后。是的,是惊讶,而不是惊喜。林未然以为妈妈会把他拥到怀里,满脸是泪,妈妈却嗫嚅着:你怎么来了。原来白纸黑字的信上说的话也是假的,林未然心里立刻结成了冰,他淡淡说:路过,看看。
他掉头离开,他以为妈妈会追上他,会留下他。
从此他不随夫姓也不随母姓,他就是林未然。
有一天,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找来了,她要住下来,共用洗手间,共用客厅,她厚着脸皮要他帮她。他为什么要帮她?她学习芭蕾、钢琴,父母双全,她过得像个公主。而他从九岁起就自己靠自己了,他喜欢接济朋友,但不包括她。她立着两道细长的眉毛说过:别动我的琴,那是爸给我买的,你会弹吗你?你认识五线谱吗你?
他说,你找到房子就搬,不超过一个礼拜。他已经是很客气了,她们以为他是谁?他不是谁的谁,他只是林未然,他的心是颗坚硬的榛子。
她是搬走了,可她没完,总是找他借钱,一千,五万。他是她的提款机吗?他创业的初始阶段是三箱方便面,事业还没有任何起色,方便面都吃完了。
每一笔钱他都要她写下借条,规定了归还的日期。但她是无尽的烦恼,然后又上门来,赖在他的家里不走。
知道我为什么搬走吗?章小可抬眼看着我,因为我已经没有钱付给你房租。
我没有说话,她说过她身上没有多过一百块钱过,她所交往的男友,为她买化妆品,买衣服,买首饰,谁知道她需要的是赤裸裸的现金。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失恋更痛苦的?章小可的母亲疯了,她的生活起步点太高,她一步步跌落,越来越惨淡。房子被抵押,高利贷上门,女儿去酒吧驻唱。当她被送进精神病院后章小可的噩梦才真正开始,钱像流水一样花得无影无踪,却没有任何起色。她曾经美丽娇嫩的母亲当着人的面大小便,把卫生纸塞到嘴里大吃大嚼。
章小可向润滑油商人一开口就是五万,把人家吓跑了,商人是从篾匠起家,虽身家百万每月手机费还控制在五十,他可不是慈善家。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可以卖掉自己。她重新来到了林未然家,他们争吵,说很过分的话。但她不走,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安全又免费的住所?
他们争吵过的那天夜晚,她照例去唱歌,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躺在血泊中,她吓坏了,送他去医院的路上她浑身颤抖。接着她开始恨他,医院催着缴费,她在屋里到处找他的钱,他显然是为了防范她,除了最后给过她一笔救急的钱,他把钱、卡全都收藏得不见踪迹,他看来已经不打算再给她一毛钱。
她一面恨着他一面到处借钱,她当天找酒吧的老板借了三百块给的医院,她声名在外,已经很难借到钱了,当她回到病房的时候,发现我正在病床前陪着林未然。
我终于有机会打断她,他要见你。
她疲惫地摇头,知道那天我送他去医院的时候想起了什么?说来你也许不信,我爸去世的时候要我打电话给他要他回家,我妈怕他回来分财产,就说打过电话,是他不原意回来。我爸一气之下修改了遗嘱,谁成想,家当都被公司的副总算计走了,我们一文不名,最后连房子都没保住,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她说,我妈曾经打电话求过他,要他多帮帮我,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早知今天,你为什么不多积点德呢?
我想我该去看看魏阿姨,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曾经去找过,她的住所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但房门紧闭。隔壁邻居都不认识姓魏的女人,她的住址住着的人家住了有二十多年了,拿出照片来都摇头说不认识。
我在和这个城市告别,先得跟她告别。
穿过绿树,一辆半旧的大卡车正在搬家,旧的家具,大大小小的用具正被陆续从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搬出来,几个收废品的起劲地围在一旁,将主人不要的东西及时翻检一番。
我看到章小可面无表情地指挥人们将一张大床拆掉装车。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原先是住这里的,她戴着孝。
她的母亲在精神病院里自杀了。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林未然,他去酒吧找她的那天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个噩耗。喜欢读三毛的母亲选择了与三毛相似的死法。
章小可的脸上看不出悲哀,她静静抽着烟,我们坐在街边上看车来车往。我说:解脱了。
是啊,她没有看我,经过了一番苦心挣扎,房子最终没有保住,她现在住的地方根本没法容下这么多旧东西,她直接叫搬家公司送到废品收购站。
我给她看魏阿姨的照片,她愣了一下:你认识她?
我心里一动,你认识?
这是林未然的生母,但她不姓魏。她若有所思,原来那些信是你写来的,曾经有一天邮递员往信箱放信的时候章小可看到了,她接过信看了一眼,说:没有这个人。
在无数被人遗忘掉的纸片里,我看到了厚厚的一扎信,那是十几年来我写给“魏阿姨”的,全部被人细心捆在一起,放在一口小木箱里,被放到阁楼上。小木箱里还有林未然的毕业纪念册,林未然的照相簿,他的日记本。
他的字迹那么眼熟,那就是汇款单上的字迹,日记本里夹着一张发黄发脆的报纸碎片掉到地上。二十年前的一则旧闻,一对夫妇因为感情因素,丈夫用刀砍死了妻子被判无期徒刑入狱,留下一个九岁女孩。新闻只有短短不到一百字,照片上的女孩不知道抱住的是哪个大人的腿,只露出一双惊惧的大眼睛。
林未然喜欢写信,林未然喜欢旅游,林未然喜欢仗义疏财。
林未然上大学的时候看到这则新闻,那个九岁的女孩同他一样失去了父母,照片上女孩的眼睛好像望进他的心里,一直追到他的睡梦中。他自己钉了个信箱,每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箱看有没有信件,他从来没有失望过。
大二的假期他去到女孩的那个城市,远远的他看着她跳跃、欢笑,她在阳光下成长得很快,他远远地微笑。但是她的信毕业之后再也没有了,他的心凉了下来,原来她和其他的人没有不同,他们都是铁石心肠。
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个城市遇到当初的女孩,她来到他的面前,修长、苍白,他情不自禁拥抱住她,就像抱住梦中那个九岁的小孩,就像拥抱九岁孤独的林未然。
在那家叫“狂”的酒吧外面,他没等到下班的章小可,却看到醉成一瘫泥的阮今爱,阮今爱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口里念念有词,林未然只听到什么“黛咪.摩尔”等等,她被两个面孔猥琐的男人跟踪到黑巷子里都还不知道,林未然一拳打倒最瘦弱的那个,把醉倒的阮今爱塞进了出租车,但不知道从哪里又窜出了两个壮汉拽住了他,电工刀割破了他的喉管。他向后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出租车已经走得很远,从他身边不断走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他睁大眼睛,血响亮地从他的喉管咕咕冒出来。无尽的黑暗扑面而来,哥,哥。黑暗里一个声音忽高忽低在他耳边呼喊他。
在开满了牵牛花的小院落里,一岁半的章小可伸出肥肥白白的手掌朝他咯咯笑着:哥、哥。她才刚刚学说话,笑容璀璨。他扭过头不看她。
在这个朝来暮往车流如河的城市,爱让人脆弱,爱让人无助,爱让人疲惫。
当我拥抱的时候,爱是通彻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