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恭维他的人变多了,每个人看见他,心里都在想什么呢?张百刚心里明白,他们一定在想,他是“麻雀变凤凰”的现代男性版。不过,他也没有那么笨,白白让老董利用。现在位高权重的张百刚,也懂得未雨绸缪,他也在运用身边的资源,积聚自己的实力。
自从他在这家金控公司平步青云之后,不少赚钱的机会也找上门来。有些事,他并没有告诉李云僧。这两年来,房地产蒸蒸日上,有位从事房地产投资的旧日同窗来找他合资。运用职权,他可以为老同学弄到很不错的贷款额度,几个他和友人投资的土地开发案也沸沸扬扬进行着,一转手,就可以大赚一笔。
还有,有些还没上柜的公司找上门,希望老董用超过市值好几倍的价格,将它们卖给客户,老董都接受了,并且发派给他执行。这其中当然存在着可观的利益交换,老董虽然没有让他分一杯羹,但他也或多或少从中获利。每笔金额都很庞大,把未上柜公司股票卖给客户时,价钱是很有弹性的,每一百块,只要能从中赚个五毛,累积起来就是庞大的利润。
还有,当老总或他的友人想炒作某档股票时,他也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到消息,趁机短进短出赚上一笔。
他账户上的财富,早就是一年前的十倍。他有了豪宅,车库里停着好几部自己过去不敢梦想的名车。张百刚以前从来未曾想过,升了职之后,钱,那么容易就滚滚而来,也那么让人难以拒绝。钱不是钱而已,它代表着其它更多意义。它让人发亮,让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让他走路更加抬头挺胸。
但他也很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得罪让他升上云端的人。玉皇大帝只要动动小指头,他就会立刻从九重天被抛下。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件事,我不方便表示看法。”李云僧拍拍他的肩膀:“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比我灵活得多。我先走了。”
他利用我,我利用他,这就是商业社会的“规矩”。
李云僧自知,这盘棋局,他只是个局外人,不必多事。
李云僧有他自己的问题,私人和工作上都有问题。这些日子,他虽然还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力,但已经觉得自己是头困兽,焦虑感不时困扰着他。
这是提早到来的中年危机吧?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也担心着一切都是空。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职位不算高也不算低,想换人生跑道已经很难,未来的发展看似稳定,但也好像走入了死巷。别人看来,他一路平稳,但自己却深觉空虚。
李云僧不得不承认,人生走到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光亮。事业上缺乏奋斗目标,而无法再让他有幸福感的家庭生活,也使他的各种感觉逐渐麻痹……还好“她”填补了这个空缺。
郭素素。
在上海的时候,他好想念她。这阵子,他和她约会更勤了,每天下班,他只想和她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好像脱离了现实世界,住在另一个小行星似的。每天,他总是精疲力尽时才愿意回家。
她不想回家,因为家里住着一个她并不想见的人。
他也不想回家。他再也没有办法正眼看着妻子惠敏。和她共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他越来越焦躁,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耐烦。
两个人每次碰面,都像在茫茫人海中抓到一块浮木一样,紧紧相依。好像早已挣扎了许久,直到两人相对,才能够畅快呼吸。
本来和郭素素约好六点的,五点钟,张百刚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打进来,他只好让她等了。
“嘿,我要回办公室了,你在哪里?”
“在办公室里。”她刻意把声音压低。
“你到7-11门口等我好吗?”
“可是……有人找你,在你的办公室里。”
“谁?”
“应该是你的家人……”
是他的妻子惠敏,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
办公室中只剩下两三个同事,各自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有一半的灯已经暗了。
他走进办公室时,郭素素恰巧与他擦肩而过,轻声说:“我先走了。”
“怎么来了?”这是婚后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惠敏在完全没有告知下,到办公室找他。
她应该知道,他一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做事情自有节奏,不喜欢不速之客。
他一眼就看清,她动过了桌上的东西。他脸上毫无表情,打开抽屉,也发现抽屉被动过了。
“你来做什么?”这种状况下,口气实在好不起来。
“孩子希望和你一起吃饭。”她语调冰冷地说:“你已经……很久没回家吃晚饭了吧。”
“我等一下跟客户有约……你要来可以,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李云僧的语调也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你跟客户有约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到你约的餐厅去吃饭,在角落等你。”惠敏说。
“我……”胸口好闷,好像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
“以后,每一天,如果没事,我们都会来陪你。”惠敏的口气十分坚决,一点也没有征询他想法的意思。
两个儿子完全状况外,只顾抢着电玩。
“你这是为什么?”李云僧尽可能把声音压低。
“你自己心里清楚。”惠敏把下巴仰高,凌厉的眼神逼视着他。
“你要说就说清楚吧。”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这是什么?”惠敏掏出了两张发票:“你为什么要上旅馆?你想要解释吗?”
是刚刚在他抽屉里找到的吧。他一向有一进办公室,就把口袋里的发票集中在同一个抽屉的习惯。
她像个找到证据的检察官,急着想突破他的伪装,将他逮捕归案。
眼前这个女人,变得好陌生。惨白的灯光照着她素无妆容的脸,脸颊上的法令纹非常明显,使她的表情看来更加严峻。如果可以,他想拿橡皮擦把她的脸在他面前整个抹去。在这个无声的时刻,李云僧心里,有个声音开始问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他们相识的过程,占据了他一段好长的人生,漫长的过程好像比一场梦更虚幻。那瞬间,李云僧像得了失忆症一样,除了她怒气冲冲的脸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以骄傲的眼神逼视他,一股怒气涌上他的心头,被当成犯人监视的感觉很不舒服……如果办公室里没有其它同事……藏在胸中的怒火应该会使他把桌上的杯子狠狠摔碎。
他忍住了,他知道发脾气的副作用。这些年来,他压抑已成习惯。
然而,在最后一个同事离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我不想解释!”
音量大到两个聚精会神玩电玩的孩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对不起,没你们的事。”
他自知失态,收敛了音量。
两个孩子又低下头继续厮杀,丝毫不愿受现实世界打断。
静默中,只有电玩发出杀杀杀的气音。小儿子忽然又抬起头来说:“哇,终于看到爸爸妈妈吵架了。”
“大人的事你不要插嘴。”大儿子说。
李云僧深呼吸了几下。“走吧,我们去吃晚餐吧。”
“不是说跟客户约了吗?”惠敏问。
“没关系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一走进公司楼下的麦当劳,两个儿子发出欢呼声。惠敏平时不准孩子吃垃圾食物。
对两个大人来说,这是如坐针毡的一餐,他们沉闷的脸色和暖色系的装潢恰成反比。
惠敏没有说话。他知道,她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发作。可是等一下呢?当两个人面对面时,他该怎么解释?他不想说谎,说谎不是他的专长,一个谎言要用更多谎言去弥补,他并不擅长。
争执时,他只擅长沉默。
累了,所以去旅馆休息?太牵强了。就连说给自己听,自己也不会相信,他从来没有那种习惯。
喜欢另一个人,你会不自觉地建立新习惯、新地盘。
回到家时,他很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多做解释。他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大迭纸,一看就知道,那是他的通话记录。她朝他走来,一直压抑着脸上的表情,只有嘴角微微牵动着。
她的样子,他仿佛见过。小学的时候,他有一回没念书就去考试了,默写都不会,国语只考了五十分,他把考卷藏了起来,没几天就被妈妈找到了。他的母亲就是用这种神情迎着他走来。
看着她严肃的脸,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今天到办公室来找他,确实是胸有成竹的。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辛苦建立的家庭因此而破碎,可是他再也想不出可以让它保持原样的方法。
他的心跑掉了,牢牢栖息在另一个女人的手心上,他不想、也不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有一种想要豁出去的感觉。如果,他已经没办法再拥抱眼前这个女人,那么,一切都被拆穿了也好。
她不知道,有很多个夜晚,他虽然睡在她身边,梦境里却是另一个女人。有时半夜醒来,看到她熟睡的脸,半因内疚半因烦闷,他常冒出一身冷汗。
“嗯?你去查了我的通话记录?”他扬起了眉毛,主动迎战。
“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上面这个电话是谁的?你每天睡前偷偷打给她?一出家门就打给她?有时半夜三更还起床打给她?”
她的声音变得很尖锐,嘴唇颤抖着。像每个发现了丈夫外遇证据的女人一样,虽然她表现得盛气凌人且镇定,但却很彷徨、手足无措,希望自己手中明明白白的证据只是魅影,都是她多疑的幻想。
“你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你做贼心虚,对不对?”
“我说过,我不想解释。”他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到了再告诉你。现在,我只想,离开这里!”
他抓起外套,把她的咆哮远远丢在背后。这一切出乎惠敏的意料之外。
她以为,她至少会得到一个谎言或一声道歉。然而,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让自以为占着上风的她落败。李云僧就这样离开了她的视线,逐渐消失。
他到底怎么了?他的心到哪里去了呢?多年来,他始终是个沉默而可靠的男人,可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得好陌生,陌生到好像他表皮以下的所有空间,都被不知名的恶灵盘踞了一样。
10
郭素素才刚从浴室出来,全身还冒着热气。身体源源不绝冒着的水蒸气,把新换上的衣服都弄湿了。如果是一个正常家庭,不会有任何女人在沐浴后,急着穿戴整齐出来,也不会有人把手机带进浴室。
刚刚她在洗澡时,接到了李云僧的电话。
“我在你家巷口等你,可以出来吗?”
“我……”郭素素说话的声音有些慌张。“现在……现在吗?”
“没关系,多久都没关系,我等你。我想见你。”
“可是……”她很想说实话:我不方便。她听见陆蒙正和小婉在外头说话的声音。这一个月以来,他尽力当个好爸爸,准时上班、滴酒不沾,回家更主动教小婉写功课,而她也只好当一个不激怒他的好太太,维持着表面和平。
可是,李云僧的声音缥缥缈缈,听起来,多么需要安慰。他碰到什么意外事件了?她于是听见自己说:“等我一下,我想办法。”
她犹豫了一下,回房间换上外出服。
晚上十点了。该找什么理由呢?陆蒙正一向晚睡……若要出门,一定得经过睡在客厅沙发上的他。
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这时候……你要去哪里?”他先是愣了一下,才问出这句话。
她并没有想好理由。“有个我负责的客户因为内线交易出了事,刚刚被警方约谈,公司紧急叫我回去开会……”
“都几点了,还叫你回去?明天再讨论不行吗?”他尽量压抑怒气,不让自己的表情扭曲。
“明天就来不及了,这是工作!”她加重语气。
“工作?”在他听来,这是挑衅,他忍不住了:“你以为只有你有工作!”
“哪个客户?说来听听?”他最让她害怕的表情又显露出来了。
“业务机密,无可奉告!”她也不想示弱。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四周像冰库一样。“爸爸、妈妈不要吵架嘛……我会很乖的……”刚写完功课的小婉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她别过头去,不敢正视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或许不对,却不能不响应另一个男人的召唤。
“好吧,你去吧。”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瞪着她说:“不要老是觉得我在当你的路狗。”
她飞快冲出家门,到了巷口,看见他的车,又往后扫视,确定陆蒙正没有跟着她。她像个要逃家和情人私奔的少女,任何风吹草动都使她心跳加速,走不到二十公尺,她已经回头了三次。忽然传来的一声狗吠也使她头皮紧缩,全身发麻。
如果被发现,她该怎么面对呢?
脑里出现陆蒙正愤怒的脸,那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她很懂他,她知道,陆蒙正想回归原来的生活,也想扮演一个好先生、好爸爸,这些日子以来,努力用超乎寻常的容忍来包容她,保持家中无战事的周期已经比平常长了很多。可是她明白,他不会再忍太久。他是一座活火山,内心里滚烫的岩浆已经在喷发边缘,只要有一点点酒精,就可以让岩浆超出警戒线……
她花了那么多年去适应他的个性和这段婚姻,直到自己完全绝望,绝望到怀疑自己当时是否心智完全丧失,才会做出跟他在一起的决定。
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转,那么,她一定会劝告二十出头的自己:千万不要那么傻。爱情有一张多么诡谲的脸啊,她曾经那么想奔进他的怀抱,而现在,她却想不择手段离开他。什么都丢掉也不在乎……
甚至是小婉……
这个念头让她深觉内疚。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抛妻弃子,还可能被当成情圣,但没有人会接受,一个女人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不要自己的孩子。大家都说爱孩子是母亲的天性,但这一刻她真的想什么都不管……那种生活中的窒息感明明不能再爱了,却要强迫自己日日面对他的感觉,真令人难受。
啷!金属掉落地板的声音。她的心脏在千分之一秒间几乎停止,她像从云霄飞车的最高点忽然往下冲似的,所有的意识都不受自己统辖。
回过神来,那只不过是巷弄里某个人家发出的寻常声响罢了。四周并没有任何人,没有人追着她,而她却像在逃难。
“不,不要再神经兮兮的!”
她自己喊了暂停,挥掉这个让人不快的想法。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有罪恶感,但如果罪恶感也可以秤斤论两,它在她心头的秤上已经渐渐失去了重量,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声音召唤她,就算会送掉一条命,她也会朝着有他的方向去。
就算送掉一条命……
她快速跨进车里。“走吧!”
他看了她几秒钟,一路上没有说话。
车子飞速往前开,一如往昔,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你心情不好?”两人沉默了很久,她等他平静下来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眼睛定定看着前方,在黑暗中无尽延展的路。这一条路,通往他与她熟悉的无人海边。
“她发现了。”他说话的样子像吐出一个哽在喉咙里很久的坚硬果核。
在郭素素还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时,他紧急剎车,像一尾鱼滑进浅滩一样,停在公路旁,把灯熄了。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的下巴放下手掌里,饥饿地吻着她。那个时候世界是静悄无声的,只剩下喘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我想不出我们面前有任何道路可以走……”她说。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他的手重重搥打着方向盘。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她一大跳,使她脸上充满惊惶的表情,身子往后缩挪。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他说。
那一剎那间,她又想起了陆蒙正。眼前这个男人,也有像火山爆发般的因子吗?
她会不会从一个噩梦掉进另一个噩梦,发现她爱的人总会变成伤害她的人?
不!不要继续想下去!再想下去,她的人生会被阴影充满,也会永远被惊吓的感觉压榨,永不得翻身。
“我只是不想你这么消极!”
“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把声音放软,试图让他的激动降温。
“我没有办法忍受,有个男人每夜在你身旁。”这是李云僧第一次如此坦白。
“是,我也无法忍受。”她说。
“我们难道要这样一直忍耐吗?”又是一阵无言,他抬头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