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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慕慕倒下的那一瞬间,天地骤变。

黑幕渐渐蜕化成蔚蓝天空,星辰陨落,化作山间不知名的小花。一刹那,逐辰就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场大战。云淡风清,但空气里却飘着浓郁的血腥味。草坪上,躺满了子虚道观的弟子;香樟树下,任之行抱着幼妹保持着半跪握剑的姿势也不再动弹。他浑身满是血污,怀里的小人倒是面颊如雪,神情安稳得像是睡着了。

唯独一人,仍旧屹立不倒。

紫冠、银发、鹤氅、拂尘,他背对着逐辰,一字一句道:“逐辰,这一战,我不能败。”

只这一句,逐辰便皱了眉。他与无嗔相处多年,其实许多话无嗔不用开口逐辰就已能明白其意,但这次,他却宁愿是自己会错了意。

“老头子你知不知道,一旦妄用禁术,你——”

“逐辰。”不等他说完,无嗔就喟叹一声,那语调,虽无奈却坚定,“与我合体。”

逐辰:“……。”身为式神,他没有办法违背主人的命令,但在上无嗔身时逐辰就已下定决心:既然不能阻止他,那么至少自己可以替他——

“逐辰。”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嗔闭眼凝神,对他下了最后一个命令,“若我死去,不许替我赎命,你——必须活下来。”

逐辰闻言浑身一颤,已附在无嗔身上的灵体却已动起来,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他听无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子虚道观和之行兄妹就拜托你了。”

茅山一役,子虚道观损失惨重。危难时刻,观主无嗔真人以一敌百,因击退妖魔而气竭灵衰,歿。据传其临终前仍旧不忘子虚道观上百弟子,将其托付给式神逐辰。众道友后闻之,无不唏嘘。

其实只有逐辰知道,老家伙离开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伟大。什么“牺牲小我保全大我”、什么“舍身取义”统统都是屁话!他不让自己为他赎命,是怕麻烦。

是的,怕麻烦。子虚道观的重建,任氏兄妹的伤,需要守护的那样东西……样样都是麻烦。

谁又能想到,道骨仙风,总摆出一副高深莫测面孔的无嗔真人是那样的人呢?呵,没人知道,除了自己……

逐辰到现在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年第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情景——

青靴微湿,宽袍半敞,妙容姣好的少年郎歪在月光披洒的桃树下,凤眼轻佻,似笑非笑地凝着他。逐辰有些懵懂,亦有些无助,这便是创造了他的主人?那么,身为式神的他又该做些什么呢?

正踌躇,那头无嗔已别头望向不远处的溪流,又狠狠灌了口酒后,悠悠吟道:“皎皎白月升,雾散花容真。醉卧青云岗,玉溪逐辰光。那便叫……逐辰吧。”

他的名字就此定下,风雅而不失稳重,清秀而又别致。逐辰欢喜之余又生出些小激动来:能取如此之名,主人定是气度非凡,博学多才,跟着他定能干上一番大事吧?

而事实上,无嗔对逐辰下的第一个命令却是指了指脚下已空的小酒罐,喃喃:“喏,没酒了,快去再打些来。”

逐辰:“……。”

逐辰一直觉得,像无嗔这样嗜酒如命、破罐子破摔的人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或被师兄弟排挤而无法得到师尊青睐,或身负血海深仇,正是这样的隐情才导致他吊儿郎当的性子。

可久而久之,逐辰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无嗔如此随性乖戾皆因二字:麻烦。他的嘴边也总无时不刻挂着这两个字。

“嗳?这个诀的咒文怎么这么长?麻烦麻烦……。”

“嗳?师尊说让我带新来的师弟?麻烦麻烦……。”

“嗳?要习这个隐身术必须先闭关五年?麻烦麻烦……。”

于是,当别的式神在助主人修习灵力时,逐辰在帮主人打酒;别的式神在为主人誊抄书卷时,逐辰在帮主人打酒;别的式神在为主人布阵画符时,逐辰还在帮主人打酒……

渐渐的,逐辰也由最初的怒其不争转变为麻木淡然,直到某日他陪着无嗔钓鱼时发现了他发间的根根银丝。细细算来,他跟着无嗔已有六十余载。于常人而言,七十早已是“古来稀”,但对修道之人而言,这不过平常岁数,怎地无嗔其他师兄弟都还保持着年少容貌,他就白了发?

念及此,逐辰这才赫然想起似乎已经很久没见无嗔打过坐了,就更别提其它修道之术。

逐辰皱眉,“你打算放弃修道之身?”

无嗔闻言哈哈大笑:“到底是被你看出来了,得友如此我已无所求,还修什么仙?”

逐辰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当真不修了?那之前几十年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无嗔浅笑,届时正好鱼儿上钩,他轻轻一提竹竿,湖面便泛起圈圈涟漪。其声音幽幽:“逐辰,你觉得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我当年入观,是觉得做人实在太麻烦,喜、怒、忧、惧、爱、憎、欲,每一样都不让人省心。我原以为,修道成仙,做到无欲无求便不麻烦了。

“可若当真成了仙,若我师尊般高高在上,永永久久地活着……那么,这么一直一个人于茫茫天地间地活下去,又有何意义?”

逐辰静默,舌灿莲花的他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头无嗔将鱼儿扔进竹篓,复弄上饵将鱼线扔进湖里,这才缓缓道:“我已下定决心,要如此随心随性地过完余生。待我百年归去,逐辰,你也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吧。”

虽如此,却非事事称心。

十年后,无嗔阴差阳错成为子虚道观新一代观主,为完成对师尊的承诺,他终收敛起任意的性子,端起架子学作他师尊一般开始打理子虚观。只是私下,终究改不了那怕麻烦的脾气。

那日,当无嗔将粉琢玉器的小男孩推到他面前时,逐辰就知他又犯了病。

此时无嗔也已作观主几载,早学会装腔作势那套。他捻了捻胡须,咳嗽道:“贫道此次下山,巧遇此儿,细看下惊觉其天资聪明、骨骼清奇,乃修道练武之良才。故而领回山中。然,贫道事务繁忙,实乃抽不出身教导,便交由你全权打理吧。”

逐辰摸下巴看了看小娃娃,又再瞅了眼无嗔,倒是半点不客气地揭穿:“这又是哪儿惹来的麻烦要本座帮你擦屁股?”

毕竟当着小娃娃的面,饶是无嗔已被逐辰奚落多年,面皮早比城墙倒拐还厚,此时也有些挂不住了。“笑话!贫道乃堂堂——”

“说实话,”不等无嗔说完,逐辰就闲闲打断他,“说实话,或许本座还会帮你收拾这烂摊子。”

闻言,一直沉默不语的“烂摊子”终抬头看了眼逐辰,不过清俊的小脸依旧面瘫着。

这头无嗔想了想,终道:“这孩子是山下任家酒庄的公子,他家一直闹狐患,我途径酒庄顺手帮他们捉了那妖孽。后来庄主设宴谢我,我在席上多喝了几盅,只听任掌柜说什么这孩子从小身子弱,想要修仙,我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下来了……。”

听了这话,逐辰哀叹一声,弯下腰来,只见“烂摊子”童鞋仍旧面不改色地搭着眼睑,好似无嗔口中说的是旁人番。

性子别扭,模样倒是清俊得紧。逐辰一面想一面弯了眼调侃道:“喂,听到没有?如果是这样,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修仙吗?”

“我不叫喂,”小家伙仍旧别着头,但声音却清晰响亮,“我有名字的。”

“哦?”逐辰眼角含笑,“那你叫什么?”

闻言,小家伙却咬唇不答。

逐辰摇头:“怎么又不吱声了?唔,这么不爱讲话,那就叫小吱吱好了。”

“哈哈,好名字!正好这孩子还缺个道号。”无嗔笑言。

这次,小家伙终于急了,“什么吱吱唧唧,我又不是老鼠,我叫任之行!”

时光飞逝,转眼,他就已陪在无嗔身边一百六十七年。现在,终是到了离别之际吗?眼见着无嗔倒在自己面前,逐辰一步步走到他跟前,沉声:“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说罢。”

无嗔弯唇,闭眼轻轻摇头。稍过片刻,又突然睁开眼来,脸上平静如水。

“当年,是你向师尊推举我做观主的吧?”

“自然。”逐辰挑眉,“你分明天赋过人,偏偏却懒惰成性,不肯好好修行。为让你回心转意,本座只能略施计谋。”

无嗔闻言哈哈大笑,可笑到一半又剧烈咳嗽起来,待咳出血他才顺过气来道:“哎,贫道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造了你。”

“彼此彼此。”逐辰抬下巴道,“本座最后悔的事,亦是被你造出,不得不到处替你收拾烂摊子。”

音落,风过,身下却再没了熟悉而不羁的笑声。最后一句反诘无嗔到底有没有听到,谁也不知道。逐辰只知,这茫茫天地,于他已没半点意义。

“终究……本座还是输了一回。”他苦笑,“无嗔啊无嗔,你可知,本座与你一样,只觉若一人一直这么活下去甚是无聊,没了你……这茫茫人世又还剩什么呢?所以……我才希望你继续修行啊……。”

至少,这样你能陪伴我时日长些、再长些。可你终究狡猾奸诈,就这么离去,还不许本座跟着,反倒又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本座。呵,当真无耻。

今生,又何时是个头呢?

天地骤变。逐辰缓缓睁眼,只见慕慕仍旧躺在原地,早已气息奄奄。

他走向她,向许多年前一样。只是这次,逐辰脚步轻盈许多,终于不用再收拾烂摊子,终于……可以去见那人讨债了。

皎皎白月升,雾散花容真。醉卧青云岗,玉溪逐辰光。他逐辰这一生,追逐的又哪里是辰光,不过是盼望着,一直地仰望那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