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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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四月八过完,尼玛重新回到了军营。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只有王卓明先生这样的忙人不会觉得日子过得平淡。西康刚建省的时候,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现在什么都还没有走上正轨。如今建省都几年光阴了,他不会再这样说了。只是他还有些说不上来却又忙不完的公事。不过,他并没有忘记写诗。王先生说过,公务再忙,诗是一定要写的。清晨推开窗户,抬眼就可以见到跑马山的倩影。忙完公务,傍晚在街上转上一圈,又可以看看水井子里的月亮。这时候总会有一点小小的感动嘛!

康定这座县城,本来就是藏人和汉人做生意的商贸口岸,什么东西都应有尽有。真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王先生对本地的风俗人情、宗教寺庙也有兴趣,有了兴致,他会跑到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里去。

这一天是个平常而又空闲的日子,王先生又到庙子里去了。

他爬坡上坎,沿着弯弯的山路来到云顶寺,要请教多吉活佛不少问题。两个人见面后,先是在大殿里你问我答,探讨问题。谈得高兴,又从幽深的大殿走出,站在大殿外的石阶上继续讨论。王先生一本正经地,多吉活佛慢条斯理地。他们在大殿外的石阶上站着讲着,为每一个话题兴奋不已。可是,刚才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求得共鸣,到了后来,他们居然站在石阶上,面红耳赤地争论起来。一争论,刚才十分活跃的空气,就有些凝固了。

两个人都站在同一级台阶上,谁也不肯走到下一级台阶上去。

今天,他们争论的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有关水与火两者之间的关系问题。有学问的人爱去探讨一些与自己生计无关的问题。

关于水和火,王先生这样说:“水是有形的。”

活佛说:“火是无形的。”

王先生对多吉活佛解释:“水本来就和火一样存在于大千世界中,水静静地流淌,火尽情地燃烧。”

多吉活佛慢条斯理地反驳:“水和火都不是存在于大千世界中实在的东西,心里有水水才会流淌,火也是一样的道理。”

王先生说:“水明明一直都在那里流淌,它怎么会在人的心里?”

多吉活佛坚持说:“谁看见火一直都在燃烧,我认为火就在人们的心里。”

他们站在台阶上,水火不相容地争来争去,争论半天,也没有结果。

最后,还是王先生作出和解姿态,把语气放缓了些,说:“水能够被看见,火要是不被点燃,还真是看不见。”

多吉活佛见王先生让步,也走到下一级台阶上,笑着说:“火不被点燃,要用心灵去感知。水倒是省心,可以不用心灵去感知。”

听了多吉活佛的话,王先生笑了起来。

多吉活佛抬头看天,天上的太阳看不见了。他缓缓地说:“那么,就这样吧,不争论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说再见了。

王先生为没有弄明白的问题摇摇头,然后沿着弯弯山道下山了。他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抬眼望向跑马山那边的天空。他抬眼张望,像是跟跑马山亲切地打一声招呼,带去自己迟到的问候。落日余晖中,跑马山的天空多么绚丽!像山脚下的康定城里的一位多情少女羞红了脸庞。这一天,天空比过去的每一天红得更加灿烂更加亮丽。看到这么美丽的晚霞,王先生又准备把它记在心间,低下头赶路了。

但是,天空红得这么鲜艳,是在诉说什么预兆?王先生再次抬起头,定神细瞧,这才发现,挂在跑马山天空中的不是晚霞,而是整片天空都在燃烧!王先生的心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往下一沉,立刻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心里嘀咕:肯定是城里的哪家木瓦房烧火不小心,又把房子引燃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不赶快走下山去,看个究竟。

王先生急匆匆地走下山去,不回家,径直朝染得通红的天空走去。他心里十分明白,城里的木板上糊上一层厚厚白纸的木瓦房太容易着火了,烧起来就没个完。

他走到街上,整条街上密密麻麻地全都挤满了人。王先生一问,才知道是加绒俄色家的锅庄失火了。他们家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锅庄。有了加绒家的大锅庄在意西曲珍家的小锅庄前占据大街,意西曲珍的小锅庄就给一屁股挤到一边去了。就像加绒俄色这位大哥在欺负小妹意西曲珍。然而,一旦有火这个魔鬼附着在这家大锅庄身上,他们家一大片木瓦房,就全在不着边际地燃烧!

加绒家的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忙开了。瘦高个子的加绒俄色站在院坝中间,被滚滚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遮着发烫的面颊招呼锅庄里的人灭火。他们家的人看见过别家锅庄突然之间烧起来的场景,从来没想到自己家的锅庄也可以映红跑马山边的天空。熊熊的火焰壮观而又美丽,像几匹巨大的红绸,紧紧包裹着这片锅庄,然后,将这样的身影映在天边,让天地一起燃烧。

加绒家的人将家里能装水的东西,木桶、铜盆、藏锅都拿到折多河边舀水灭火。家里住的藏商看呆了,眼瞳里映着通红的火苗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街上,不管藏人汉人,和加绒家有没有交道,都赶回自己家取来盛水的东西,帮忙来了。

省政府的官员们来了。看到压不住火势,他们都说,只好去找二十四军的官兵来帮忙。

官员们没说这话的时候,意西曲珍已经赶在了他们前面。一看见火起,她立即让女儿格桑麦朵赶去告诉尼玛和马连成他们。

格桑麦朵不愿意阿妈一个人照看家,但也只好急匆匆地跑去找尼玛。

格桑麦朵急匆匆地跑上大街,一口气穿过低矮土墙,冲进了营房。一看到尼玛和马连长,她通红着一张脸,眼圈红红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马连长赶紧对尼玛说:“你和格桑麦朵快走,我马上去报告上级。”

尼玛一把抓住格桑麦朵的手,冲出了营房,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赛跑一样飞奔而下。他们气喘吁吁地刚一站定,达娃也赶回了锅庄院坝。

加绒家的锅庄烧去一半,剩下一半不停地燃烧。李家锅庄的人把东西全都搬到锅庄外面。搬完东西,大家又东张西望地不知所措了。约翰着急地大声喊道:“都不要站在院坝外看热闹,快赶到加绒家救火。”

意西曲珍赶紧一挥手,大家就向加绒家的锅庄院坝赶去。救火的人排成两条长龙,排尾的人从折多河舀水,一个挨一个往火势最凶猛的地方传递。熊熊的火焰呼呼乱蹿,左摇右晃,躲闪腾挪。约翰和尼玛跑进加绒家的院坝,排到两条长龙前面。加绒家住的藏商朋友从遥远的天边驮运来的货物全都放在这一片瓦房的货栈里。看到一包又一包的茶叶、药材、布匹、绸缎就要化为乌有,藏商朋友全都急红了眼睛,赤膊上阵,冲了进去。

压不住的火头将这几间货栈的房梁引燃了。尼玛奋不顾身地冲了进去。但是,他是个脑袋上没有长眼睛的家伙。上面的房梁摇摇欲坠,他还顾前不顾后地搬东西。既然尼玛不肯抬头看上一眼,那根燃烧着的房梁只好连声招呼都不打,从上面轰的一声,落了下来。约翰看见了,他眼疾手快,身手敏捷地跃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尼玛,扑倒在了一大堆茶叶包中间。尼玛算是逃过一劫,可压在他身上的约翰没有躲过这根房梁,燃烧的木头重重地砸在他身上。约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尼玛吓坏了!他顾不得救火,赶紧背起约翰,冲出加绒家的锅庄大门,去找医生。他不知该找藏医、中医还是西医。尼玛记起,就近有一所教会诊所。教会诊所是教堂为约翰这样信奉基督的人家设立的。于是尼玛背着约翰,朝教会诊所跑去。

尼玛去找医生的时候,火势被压住一些。只要压住火头,驯服它就比较容易了。二十四军的士兵一来,就排好长龙,用一大桶水又一大桶水,朝燃得最凶猛的地方泼。这时候,火势才不情愿地渐渐小下去,水终于战胜火了。

意西曲珍守在自家锅庄门口,看见火焰不停地和自己挥手说再见。刚才,火势最凶猛的时候,她都看见火焰伸着长长的舌头,隔着加绒家的石院墙,快要舔着自己家的房梁了。她那个时候的心焦不用提了。不多一会儿,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火苗在小雨中左右摇摆,奄奄一息地站都站不住了。意西曲珍望着下着小雨的天空,放宽心来向天上的神佛顶礼,她要念一声阿弥陀佛。她感谢上苍,是神灵降伏了火这个魔鬼,保住了自己家这片小小的李家锅庄。

神气活现的加绒俄色,现在成了最可怜的人。他们家大部分的木瓦房都变成了一堆瓦砾。空旷的院坝中,他独自一个人关节僵硬地走来走去。哎!这不能再叫做锅庄院坝,已经和尼玛站队列的空空如也的师部大操场一样宽敞。到了后来,加绒俄色不走来走去了。他不愿意去听片片瓦砾踩在自己脚下,发出一连串的哀叹和呻吟声。他躺倒在木床上,起不了身,大哥加绒俄色就这样被火这个魔鬼击倒了。

约翰也躺在教会诊所的木床上。桑吉看着被木头击中头部,躺在床上的可怜的儿子,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受重伤的儿子平安。

王卓明先生又看到了一场大火和一大堆瓦砾。现在他知道了,用不着和别人争论,水可以灭火才是最平常、最紧要的道理。过了些时日,他就以参议员的身份给省政府写了一个报告。报告上说,每年城里都会发生大的火灾,对付火灾,省政府一定要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他建议,从汉族地方引进抽水用的水泵,选拔一批藏汉青年,组织救火消防队。

报告呈上去,就有好些人问他,水泵这样的洋玩意儿什么时候才可以看到?

十一

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突然有一些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不能不承认,生活里也有一些戏剧化的场面,是这样的场面,构成了每一个人值得回味的人生。

又瘦又高的加绒俄色没有料想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一旦事情突如其来,他只好躺倒在木床上,病恹恹地,一蹶不振地抬不起头来。意西曲珍站在阳台上望过去,加绒家的锅庄空空如也,十分冷清地摆在那里。住在他们家的很有钱的大藏商们全都投到其他大锅庄的名下去了。过去她看到加绒俄色一副志得意满瞧不起人的样子。现在,他倒了霉,耷拉着脑袋,意西曲珍也摇头唏嘘不已,十分感叹。在她看来,这一切全都是命定的。

回到家里,意西曲珍长跪在经堂里的神龛面前,对着菩萨像顶礼膜拜。愿天上的神灵保佑自己和格桑麦朵什么事情都顺顺利利,愿天上的神灵保佑李家锅庄的人们万事如意。她每天都是这样,盘着红头绳发辫的脑袋,一次又一次地在佛像前埋下去,深深地磕着长头。她要用一辈子的耐心感动天上的神灵!她到庙里去的次数更多了,在云顶寺的大殿里,她点了一盏盛满酥油的长明灯。

意西曲珍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事情自己都无法掌握,好多事情只好去听天由命。

不过,对付火这个魔鬼,应当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王卓明先生呈交了报告,西康省政府采纳他的建议。由什么样的人成立救火消防队,还需要认真地商议一下,总之,消防队一定要建立起来。

尼玛没想到,因为王先生的这个报告,他的生活要发生小小的改变了。

没过多长时间,马连成跑到营房里,找尼玛商量来了。马连成对他说:“刚接到上面的命令,救火消防队要招募县城里的青年参加。上面要我带队,你想不想参加?”

尼玛听了,也不迟疑,立即站起身对马连成说:“我能有什么意见,自己地方成立消防队,本地人更应该参加。又是你带队,我为什么不参加?”

马连成一拍尼玛的肩膀,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会这么说!消防队也是一个连的编制,我想让你来当排长。”

听见马连成要让他当排长,尼玛咧开嘴,笑了。不管上面能不能通过,他都想双脚并拢,先给胖乎乎的马连长敬个像样的军礼。

这以后,师部的一纸命令放在尼玛面前,他很顺利地到救火消防队当上了排长。

尼玛把好消息带到锅庄院坝。他也很想向格桑麦朵敬个像样的军礼。还没等敬上军礼,格桑麦朵又笑了。她笑得这么开心,仙女般的笑声飞出了锅庄院坝。

格桑麦朵笑嘻嘻地说:“尼玛,你能当上排长,还不都是阿妈一天到晚求神拜佛得来的功劳。”

意西曲珍用杏仁眼睛仔细看看笑嘻嘻的女儿,说:“看来,我又要到庙子里去求神拜佛了。”

格桑麦朵没有问阿妈,为什么又要到庙里去求神拜佛?她只当阿妈和她开玩笑呢。可意西曲珍并没和自己的女儿开玩笑。

先来说说马连成和尼玛他们。任命书一下,马连长成了救火消防队的队长,尼玛当上了排长。

现在,他们的日常训练变了花样。马队长一声令下,兄弟们腰间系一根粗麻绳,爬到训练用的木瓦房上去了。尼玛把少年时爬白杨树掏鸟窝的本领都拿出来。他高高的个子,却比身材矮小的士兵都灵活。不用系绳子,一伸长腿,三步并两步,一下就上房了。这么敏捷的身手,自然让弟兄们羡慕。他们议论说,这么高的个子,居然像松鼠一样灵活!

过了几天,马队长摇晃着身体走到了士兵面前。他喜滋滋地大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用不着在房子上爬上爬下,我向大家隆重介绍内地来的新式机器,抽水用的水泵。”

这些年,尼玛看到了不少新式东西,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有了电的缘故。如果让多吉活佛来解释电,他会怎样说呢?他会说,火这样的东西燃烧时还能被看见,电这种看不见、摸不得的洋玩意儿,只能够依靠心灵去感知了。汉人们在康定办起电厂,而电机就是不断产生电的源泉。

有了电,现在水泵一声鸣响,牦牛一样发出轰鸣。水泵把水从河里喝进肚皮,又从宽皮带一样的水龙头里倾吐出来。水粗得像根柱子,疯狂的火龙一碰到清凉的水龙,用不了几个回合,就弯腰败下阵来。

训练了一段时间以后,马连成队长就要弟兄们做一次精彩的灭火演习。

这一天,街道上挤满了看演习的百姓。格桑麦朵她们也挤在人群中来看尼玛他们表演。尼玛当然也看到了她们。演习一开始,尼玛领着弟兄们,牵着长长的水龙,率先冲到演习用的熊熊燃烧的木瓦房前。水龙的水柱一扑向熊熊的烈火,猛地腾起层层的水汽,水气弥漫中,大火不断地奔窜退缩,时间不长就奄奄一息了。

漂亮女人格桑麦朵的眼睛里,没看见一起冲上去的其他弟兄,她只看见带头冲在前面的尼玛。大火一碰见勇敢的尼玛,还不马上退缩?一下子就从众人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尼玛在她的眼前表现得这么勇敢、如此争气。格桑麦朵更喜欢他。意西曲珍看见女儿高兴,自己也高兴。看见女儿这么喜欢尼玛,锅庄女主人当然更喜欢尼玛。

意西曲珍不是说,她要到庙子里去求一求神拜一拜佛了吗?

第二天,她高高兴兴地到云顶寺里求神拜佛去了。

意西曲珍沿着上山坡的土路,吭哧吭哧地一步一步走到了云顶寺的庙门口。进了庙子,先到大殿里深深地磕几个长头,给自己点的长明灯添上酥油。然后从大殿走出,掉转身,走向了幽静的僧房。

意西曲珍要请多吉活佛好好地打上一卦,请问尼玛和格桑麦朵的今生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