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23617200000005

第5章

这时候,全国的民众都在行动起来投入抗日战争。二十四军也响应号召,动员自己的队伍声援抗战。王卓明先生在《康导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说,随着抗战形势的不断发展,西康的战略地位日益突出。抗战最艰苦的时期,四川和西康都可以作为全国抗战的大后方。王先生这么关心抗战,马连长也是如此。马连长每天都要给下操站队列的士兵们讲一讲为国尽忠,还有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道理。士兵们操练得更勤快了。马连长每天都是十分认真的样子。

然而,偏处一隅的康定城看不到遥远地方抗日作战的烽火,城里的百姓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太阳每天都从跑马山的山顶升起,又从对面的山顶落下。意西曲珍她们每天都在暖融融的锅庄院坝里往来应酬,做生意的藏人和汉人们都忙着做生意,银匠忙着敲打银子。生活在普通百姓的面前日复一日地重复。

尼玛只是个普通士兵,用不着像王先生和马连长他们那么激昂慷慨。因为马连长够交情,他要对马连长讲义气。他下定决心,要为格桑麦朵她们争光,为自己争口气。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起床号都还没有响起,马连长就来到营房门口,高叫着要全连的士兵起床了。队伍里只有马连长所带的四连起得最早,而在全连士兵中,又只有尼玛这个藏族士兵起得最早。其他士兵还揉着惺忪迷离的眼睛,稀里糊涂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时,尼玛早就笔直地站在空旷的师部操场上了。士兵们在师部操场上站好队,天还没有大亮。半明半暗的操场上,尼玛站在头一排的第一个位置,站在操场上像高高的木头树桩。马连长哨子一响,喊一声:“向右看齐。”汉人士兵头一偏,全都掉转头来,看着尼玛。尼玛每天都第一个站在排头位置,马连长心领神会地冲着他点头。只是半明半暗的,尼玛却看不太清楚马连长朝自己点没点头。有一天,马连长专门走到尼玛身边,用胖乎乎的手掌拍拍尼玛的肩膀。尼玛知道了,马连长晓得自己够交情讲义气。

天渐渐放亮,朝霞在天空中泛起红晕。操场上,士兵们的吼声回荡在半空。

到了中午,其他连的士兵都已经立正休息,马连长还继续让自己连的士兵站队列。像他唱戏一样,操练起来就忘了结束。说来也怪,这一年的夏天不像过去那样十分凉爽,而是十分炎热。正午时分,挂在天空正中的火辣辣的太阳就像铜火盆的炭火一样,烤得人发烫。四连的士兵站在太阳下,汗水止不住地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淌。

士兵们辛苦站队列,一个闲来无事的藏人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进来。他盘着腿,悠闲自得地坐在操场边浓阴密布的大树底下乘凉。他居然看见,这些兵有阴凉不躲,偏偏喜欢在酷烈的阳光下站着一动不动地晒太阳,汗水像跑累了的马一样流个不停。他觉得太好笑了。于是就坐在浓阴密布的大树下,咧开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过后不久,这些兵更傻了。喊口令的哨声一响,他们又自觉自愿地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走来走去地闲不住。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来就规规矩矩地站到了自己身边。可他们走到树阴下刚站住,又大踏步地走了回去。每当士兵们走过来,躲在阴凉里的藏人就冲他们挤眉弄眼,嘿嘿发笑。一个汉人士兵每走到这个藏人身边,一眼就看见这家伙躲在阴凉里挤眉弄眼地取笑自己。他在酷烈的阳光下走得心慌暴躁,心里早就忍不住火了。

过了大半个中午,马连长才喊了声:“解散。”一喊解散,士兵们全都散了架,一个个汗水淋漓地躺倒在凉凉的树阴下。只有那个认为被取笑了的汉人士兵,一个箭步,朝嬉笑着的藏人冲过去。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他就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对着盘腿坐在树阴下的藏人很清脆地叭叭叭就是几皮带。看热闹的藏人没想到当兵的汉人居然敢冲过来打他。他像老虎发威,一下子从树阴下立了起来,然后,噌地一声,把别在腰上的长长的腰刀抽了出来。刀,明晃晃,凉飕飕地在阳光下闪耀,辉映着藏人那凶神恶煞的一张脸。看来,不见到汉人士兵的血,他的一把长长的腰刀没有办法收回去了。汉人士兵看着这个藏人抽刀要和自己拼命,一下子怔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端起步枪,拉开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冲上来的藏人脑门。

这时候,勇猛无畏的藏人握着明晃晃的腰刀冲了上来。砰的一声,枪也响了。

然而,子弹却改变方向,带着一股硫磺味冲向灼热的天空,飞向天空像是要把本就酷热的天空点燃。呼啸着的子弹,没有打中冲上前来的藏人脑门,差点打中热辣辣的天空中疲惫而懒散地飞翔着的小鸟。小鸟们吓得惊叫一声,立即向四处飞散开去。

是的,正是尼玛,在汉人士兵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两个彼此充满仇恨和恐惧的人隔开了。

尼玛一手向上将汉人士兵的手腕托举,一手向下将藏人握刀的手腕按住。他的这个姿势比马连长在军事训练课上讲到的所有擒拿格斗姿势都要勇猛得多。

有了勇敢的尼玛,这次突如其来的流血冲突被制止,两个彼此充满仇恨的人的生命保住了。

汉人士兵和藏人老乡,他们放下了自己举枪和举刀的手臂。两个人都看着站在他们中间的尼玛,都看得有些傻眼了。尼玛对汉人士兵说:“是你先开枪打的人,是你不对,这个藏人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你何必跟一个乡下人计较。”

也不管尼玛讲得是不是有道理,汉人士兵狠狠地瞪了他和藏人两眼,鼻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掉转头,向操场的一边走去。尼玛用藏话跟藏人说了几句,藏人又朝着走回去的汉人士兵瞪了几眼,也“哼”了一声,掉转头,朝另一边走去。

胖乎乎的马连长看着这猛然间爆发的场面,他在酷烈的太阳下感到又热又冷。刚才站队列时大汗淋漓,过了不久,又凉飕飕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把惊出他冷汗的这个士兵叫到跟前。灼热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马连长脸上也不会有一丝笑容。马连长板着面孔,大声训斥道:“你刚才就像一个横冲直撞的牦牛,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士兵,回去好好地反省反省!”

汉人士兵耷拉着脑袋,脸红脖子粗地看着地面。火辣辣的太阳下,晶莹的汗珠刚挂在鼻尖上,还没凝成丰盈的一滴,就从窄窄的鼻尖滚落下去。酷烈的天气里,晶莹的汗珠一滚落在地,就掉进尘土不见了影踪。

马连长又喊了一声“解散”,士兵全都回营房休息去了。

他把尼玛留了下来,但只是笑着拍了拍尼玛的肩头,也回营房休息去了。

但是,尼玛的心里别提有多兴奋了!

这一天,不论阳光有多么酷烈,想起自己一瞬间冲上去的英勇姿势,尼玛觉得有滋有味。

马连长笑着没有说话,却比他说了更多的话还要意味深长。

队伍里,不光每天一大早就要到操场上下操站队列,还要成天趴在地上,端着步枪练习射击。但发生了汉人士兵用枪口对着藏人老乡的事件后,马连长只好对士兵们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练射击,任何情况下,枪筒里都不要装子弹,等练上一段时间再说。”

士兵们只好成天握着空枪筒练习射击。

马连长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教士兵们练习枪法。他教导大家:开枪的时候,手不可以抖动。举枪的时候,目标、枪口和眼睛要在一条水平线上。士兵们按他的指教,趴在地上,不厌其烦地练习射击。

尼玛也跟着大家,一枪又一枪地练习瞄准。

尼玛趴在地上,没精打采地练习瞄准。他想起了森林里打猎的猎人。在他看来,猎人们没有那么多端枪射击的姿势。凡是用眼睛追逐到的猎物,没有逃跑掉的道理。猎人们眯缝起眼睛,只对猎物轻轻地瞟上一眼,一举枪,森林中一声清脆的枪响,飞奔跳跃的野鹿和獐子就在枪法好的猎人面前匍匐倒下。子弹在野兽头上开朵梅花记号,猎人就成了它的主人。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同射击和打猎有关的梦。

他梦见和一个长相英俊、有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的猎人一起打猎。他和猎人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了一起。猎人笑嘻嘻地,尼玛也跟猎人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猎人招呼尼玛:“走,半山腰有好多獐子、野鹿和老虎。”

说到老虎,英俊的猎人把下巴扬起,做出一副很有胆量的样子。尼玛冲猎人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俩背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两杆猎枪,胸前挂着一串小鱼一样并排的子弹,上山打猎去了。

这座山不知叫什么山。尼玛和猎人一前一后地奔向山腰。半山腰,一条银色的瀑布下,飞奔跳跃着不少獐子和野鹿。锅庄里,格桑麦朵她们十分忙碌的时候,很像是獐子和野鹿在锅庄的青石板院坝飞奔跳跃。

一看有这么多的獐子和野鹿,尼玛和猎人都十分高兴。他们同时举起猎枪,准备射击。

就在这个时候,英俊的猎人突然开口大叫一声:“尼玛,老虎来了!”

尼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猎人已经掉转枪口,对准东南方向老虎行将出没的山口。猎人刚才大叫一声,可面对老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惧。不仅如此,眼睛里还一下子充满了深情。而他的眼睛,本来就是獐子和野鹿飞奔跳跃的瀑布下的一汪深潭。尼玛也准备好了,他也把枪口对准东南方向的山口。

两只老虎从东南方向跳将出来了。可是,两只老虎却没有大吼一声,猛扑过来,而是飞奔跳跃着越来越近了。看来,老虎没有吃掉尼玛和猎人的打算。

尼玛定睛一看。他吃惊地发现,这两只哪里是什么老虎,明明就是穿着藏装的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

但不管是什么,尼玛都不能让猎人开枪。两只老虎要真是格桑麦朵和意西曲珍她们那怎么办?

尼玛想冲上去,让猎人的猎枪改变方向。可猎人托着猎枪,口里是发颤而又十分激动的声音:“谁打中格桑麦朵,格桑麦朵就属于谁!”

猎人的话没说完,就满含深情地朝一只老虎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声在空旷的半山腰回荡,像撕开一整匹绸缎。瀑布前飞奔跳跃的獐子和野鹿全都惊呆了,然后在一瞬间,以最快的动作四处逃命,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枪声一响,猎人幸福地闭上眼睛,找不回他自己了。

枪声回荡在山谷,尼玛惊呆了:不知道格桑麦朵是死是活?

他绝望地抬起头,看着东南方向的山口。

就在这一刻,他却在绝望之中看到了希望。

原来,猎人打中的是意西曲珍!猎人开枪的一刹那,大的老虎为了保护小老虎,不顾死活地冲了过去,一下子挡在了小的前面。随着猎人的一声枪响,阿妈意西曲珍倒在了女儿格桑麦朵的面前。

尼玛看见了格桑麦朵一双无辜而又悲伤的眼睛。她站在山口中间,不逃走也不离开,惊慌失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阿妈。

这时候,雷电交加,电光闪闪,沉雷一样的声音隆隆地从天边传来,一定是天上哪一位菩萨显灵的声音!

就在这时,意西曲珍醒了过来。醒过来后还用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梅花记号。

格桑麦朵把阿妈意西曲珍从地上扶了起来。她们全都听见了来自天空菩萨显灵的沉雷一样的声音。

格桑麦朵和意西曲珍同时向尼玛挥手了!她们不停的挥手,不知道是用挥手来同尼玛作最后的诀别,还是让尼玛奋不顾身地冲过去,保护她们?她们的挥手是在进行两种命运的抉择。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尼玛扔下枪,不顾一切地向着她们飞奔而去!

尼玛从梦中醒来,心潮起伏的他再也不能入睡了。

这以后,在师部操场上,尼玛还是只有握着空枪筒练习射击。但是光瞄准不射击,始终不会知道士兵们的枪法优劣。

这一天,终于要较量枪法了。是骡子是马要拉到半山腰的靶场上溜一溜了。

尼玛有些担心,他看见连里的士兵全都是信心十足,枪法很准的样子。

打靶开始了,马连长站在一旁发号施令。第一排的士兵刚打完五发子弹,藏在靶场后的士兵从掩体里冲了出来,然后,唱戏一样地挥舞小旗。命中靶心,他把右手举起来,挥舞红旗,没命中靶心,把左手举起来,挥舞白旗。等他重新换完靶子,藏到掩体里,另一排的士兵走上前再打五发子弹。按照马连长要求认真训练的士兵,都是走上前去一打一个准,尼玛心里有点发毛了。

操场上站队列,尼玛站的都是头排。等到射击考察,他却站在最后一排。看见那些先声夺人的表演,他不知道把子弹打出去,报靶的士兵会不会举起左手,不停地挥舞白旗。

尼玛心里着急,他把马连长日常训练讲到的射击要领全都忘记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用余光瞟一下,端起枪,向靶子射去。

尼玛砰砰砰砰砰,连发五枪。可靶子没有倒下,尼玛心虚了。他不知道射出去的子弹,是不是正中靶心。站在一旁观看的马连长不住摇头,他也不相信,尼玛望都不望靶子还能打出好成绩。

潜伏在掩体里的士兵冲出来,走到尼玛的靶子面前,仔细查看受伤的靶子。靶心正中全是一枚枚的圆圈记号。看到这个全中的靶子,士兵立即举起右手,不断地挥舞红旗。旗开得胜,尼玛也感到惊奇,马连长站在一旁,露出赞许的笑容。

今天,马连长就是要让士兵们过足枪瘾。他手下的士兵都较着劲,要在枪法上分出胜负。漫长的较量中,其他士兵都不可能百发百中。只有尼玛,根本不看靶子,一端枪,一射击,子弹就长了眼睛一样一头撞向靶子前额。只要他端枪射击,报靶的士兵就不断挥舞红旗。夕阳衔山的时候,报靶的士兵只管挥舞红旗,不肯耐心去看击中的靶子了。

尼玛真是没有想到,他的枪居然打得这么准!自己的枪法准是天生的,没有原因的。就像自己爱上了格桑麦朵是天生的没有原因的一样。

哎!天生的东西真的没有办法去改变。

队伍里,尼玛百发百中的美名一下子传扬开了。

他在连里有了让其他士兵们心服口服的枪法。马连长表扬尼玛:“不要小看这个家伙,要说队伍里谁的枪法准,尼玛的枪法最准!”

过了不久,一纸任命由马连长递到尼玛的手上。任命书上写着:

兹委任张明义为四连二排三班班长。

现在,尼玛当上了班长,心里有一些得意了。他在心里笑着说:“怎么样?银匠阿爸的两样宝贝最值钱的要算尼玛,太阳比月亮更有光芒。”

锅庄里的人知道尼玛当上了班长。他们都很高兴。

格桑麦朵听说后,在锅庄院坝里低着头,嘻嘻地笑了。

为了声援抗战,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操练就要举行。

士兵们全都在师部操场上训练。操场上喊声震天,热腾腾的声浪像夏天的太阳把空气都暖热了。

马连长比过去更加严厉。首先,他对士兵们的站姿不太满意。为了达到他的要求,士兵们要从中午太阳挂在天空正中一直站到日头偏西。马连长说,要一直保持这样笔挺的英姿。然而太阳直烤每一个士兵的脊背,大家都像棚圈里的牲口一样疲惫。站到太阳落坡,有两个士兵一头栽倒在了师部操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