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比惊讶地望着她。她却开始流泪:“弟弟两个月前已经去世了,他曾经记过一本日记,扉页上写满你的名字。弟弟独自忍受了太多的痛苦,我希望当他在另一个世界时,他的内心能让他的好朋友知道并理解一点点,所以我想把这本日记送给你。”
我接过那本日记,下意识地一翻,突然我看见了大大的我的名字,后面是一句话:“爱她,所以离开她。”
假如右耳听见爱
南山剑士
那时,烟暖云疏,天如碧瓦。校园的木槿长势正好。枝叶在明澈的天空下交错叠加,被阳光熏烤出淡淡的暖香。
他在木槿树下寻找合适的角度,想要用相机拍摄完美的相片参加校园摄影大赛。她恰好出现在他的镜头里,穿着洁白的纱纺公主裙,微风吹起轻纱,曼妙飞舞。她轻踮足尖去嗅那洁白的木槿,阳光为她洒上炫目的金色,唇边旋起柔美的涡。
一瞬,他恍了眼。竟痴傻地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影像吗?他仿佛看见女孩背上生出一对轻灵抖动的翼,像天使般高贵又美好。
手中的相机适时地记录下这美丽瞬间。闪光灯亮起,女孩侧首看过来,他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忙躲到树后面怕被发现。不知为何,心中有狂热的欢喜。
大赛结果揭晓的时候,一幅名为《花的嫁纱》的摄影照获得特等奖。他在布告栏前,看着自己的杰作,笑得张扬。
前排有女生喊:“小若,快看,那真的是你耶!好美呀!而且是杜俊一那个大才子拍的呢!对喔,听说他多才人又一级帅。哇!简直就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
对于这些女生的赞美与爱慕,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反倒急切地想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未想,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没有什么嘛。干吗要大惊小怪?”说完拨开人群就跑开了。经过他身边,他闻到一丝清幽的香气。清淡,若即若离。就像他的心已随她而去。
他开始经常去上她的辅导班。按捺住自己体内激狂的分子,静坐几小时画一幅画。只是不画景,不画物,单画一个人,关于她的一颦一笑,生气时微蹙的眉心,全神贯注的样子。上面郑重其事地写一句,杜俊一爱林小若。在画的时候心中溢满欢喜。
终于,那一天,他的画夹被冒失鬼撞翻,画在空中飞扬,最后落到地上。张张都是她。
同学惊呼:“哇!原来,他一直喜欢她呢。你看那真和画中仙一样美呢。”
她的脸迅速通红,拨开人群,跑了出去。他忽然心痛,自己的爱竟给她这么大的伤悲。那么,就不要说了吧!那三个字就当是自己心里的一个小秘密,藏在心底也有朦胧、隐讳的美。
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哭并非受伤流泪。她只是开心,有他这样优秀的男孩子喜欢她,又爱得如此的深沉。只因喜极而泣。
之后,他与她只保持朋友关系,最多只是最铁的那一种。仅此而已。
时常也会一起去操场散步,去公园里玩耍。也曾挽过手,只是,他觉得这离暧昧十万八千里。而不知,她望着他,眼波潋滟,心思百转千回。
S·H·E这三个音乐小精灵在《恋人未满》中唱道“再靠近一点点,我就跟你走。再冲动一点点,我就不闪躲。”她想,只要他再主动一点,对她说出那三个字,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自己的心就会停靠在他的胸膛。
他未曾料到她的欢欣。只想到那日,她眼角的泪水。
他不愿她再流眼泪。于是,闭口不言。
离别伤感的时候,校园里仿佛都是苦涩的味道。她约了他去“海豚湾咖啡厅”。相邻而坐,一起谈将来的理想。只是,两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感情的话题,竟有些微的尴尬。
谁也说不清灾难是怎样发生的。震耳欲聋的巨响。还未等人反应过来,烈烈火舌已在身后蔓延。他义无反顾地将她按在自己身下,她恍惚中看到,有什么重物朝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
所幸,他们伤得都不是很重。只是,她康复得早,去找他时,发现所有的老师、同学都是眼眶通红。她追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终究无果。
她便每日每夜在他身边细心照顾他。月华如水的夜里,她望着他熟睡的脸庞,终于决定要向他表白。因为她想,能在生死关头都会护着你的人,一定就是最爱自己的人。
他出院的那晚,她婉拒了所有人的接送。陪着他走回学校。
身边车辆飞快穿梭,他让她走在自己的右边,永远把安全留给她。而他一直侧着左耳。
她的心中涌出莫大的感动。她附在他的右耳边,轻语:我爱你。
可他却仍是一脸的淡然表情,毫无表示。一瞬,她像溃败的士兵,泪眼朦胧。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而已。当初那个在画中对自己表明爱意的少年已经不在了。想着想着,她泪如雨下,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脆弱。
回校以后,彼此竟变得陌生。如同并列的两簇木槿,在风中若即若离地摇摆,偶尔稍微碰触一下。曾经的一切,都成为心里不可提及的部分,那是一种自揭伤疤的疼痛。
然后,在火车站匆匆告别。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像两条平行线,今后怕再也没有交集了。
汽笛长鸣。他的火车已然远去,她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地说一句,我爱你。泪水瞬间迷了眼。
那些过往好像木槿花的一个花期,只经一夏,便倏忽而逝。
就这样过去了。
她结婚生子,在北方扎根。他漂泊在南方,努力打拼。
几年后,同学聚会,当年的同学几乎都到场,唯独缺他。有人插话,那小子,太花心,到现在才找到老婆,忙结婚不能过来。她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可心里仍在祈祷,请你,我曾经爱过的你,一定幸福地生活下去。
杯停人醉的时候,好友阿眉问她,你知道当年,在那场事故后,杜俊一他瞒了你什么吗?她意乱神迷地摇头。
阿眉说,他那次为了救你,被重物砸中耳部,他的右耳就聋了。
猛地,她的心怃然生疼。往事携着岁月的风尘呼啸而至。记起那个夜晚,她在他右耳边说的话,原来,并非他无意,而是他根本不曾听到。他为了救自己变成了半个聋子!假如她能坚定地吻上他的唇,投入他温暖的怀抱,假如他的右耳可以听见爱,那么,时至今日,她和他又将是多么的幸福啊!
可是,一切只是假如。如水流年,韶华流逝,一切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
谁也不知,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里,我们究竟错过了什么。而生命流转中的未知,未知,如盲!
今生就是这样结束的
叶倾城
她的大学生涯要是一出四幕剧,那么前三幕他不过是群众演员同学甲同学乙,到他正式出场,已是第四幕的下半场,太仓促了,来不及发生任何剧情了。
开始毕业设计那天,她最后一个领了绘图板出来,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的设计室,早已一屋子坐得满满的水泼不入。她抱了用具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犹是早春天气,她却不知不觉,背心渐渐濡湿。角落里有个平淡的声音:“我这边还有个空位。”
拨开人群挤过去,仿佛是人世吵嚷,在命运的大潮里泅渡前来,一路分波逐浪,终于到达他面前,蓦然觉得,是千人万人里选中了这一个。抬头遇上他宽厚的笑,霎时间,天地震动,五心不定。
她的座位正对窗,她喜欢风无遮无拦地吹进来,有种轰轰烈烈的气势,却没有一次记得关窗,再来时,图纸上一层拂也拂不去的灰,像一夜之间老了少年心。中午下楼吃饭,下到一半,忽然记起,折身就往楼上冲。经过他身边,他侧身让路,静静,只说一句话:“窗子我已经关了。”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他们中午一起吃饭。其实并不熟谙,却自然而然地,有种安定。她是爱说话的人,周围人来人往,说些什么都已经忘了,陡地惊觉,才发现食堂里早已空无一人。
空落的大厅里只剩了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都静了下来,却仿佛每一呼吸都有呼应,暗潮一般在他们之间流动。不知何时,他抽身而起:“上楼画图吧。”
工科女生,像她这么粗心的不多吧,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小到铅笔橡皮,大到三角板、曲线板,她每次上天入地找得鸡飞狗跳地,总是他在一旁平平一句:“先用我的吧。”后来成了惯例,她只要发现什么不见,一折身,他早已随手掣起工具递过来,眼里盛满笑意,顶多说一句:“都不知你这四年是怎么学过来的。”
画得顺手,她无端地哼起歌来,没头没脑地:“丢一个炸弹跑跑跑,丢两个炸弹跑跑跑……”他吓一跳:“你那什么歌,恐怖分子的队歌?”这才提醒她。她想一想:“咦,不知道啊。我玩电子游戏时不知怎么就唱出来的……不好听?”他失笑,“那也不能只唱这一句啊,像,像,”还是说出来,“洒水车。”
她多少有点恼,一转身,人重重往案上一伏,嘴紧成一颗果。过半晌,听见口哨声,由低而高,自他的方向响起,悠扬地,曲折地,明明是她刚刚哼的那一首歌。她心想:“他还不是洒水车。”那笑,再忍不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吹得像有些娇慵的瞌睡,窗外一整幅晴蓝的天空,让人的心都不由得摇曳起来,是应该去放风筝的天气啊。午后的窗前她站痴了。
只是想想而已。有一天他却突然说:“放学后,我们去滨江公园放风筝吧?”她一怔,她说出声了吗?抑或没有?那是下午,设计室里走得半空,空气中莫名地,便有一种屏息的寂静。她侧对着他,分明感觉他的目光,如雨斜斜披来,温柔淋漓。她的短发,遮不住她染红的面颊。她说:“好。”
江上春潮初升,风势急劲,而天上的风筝像一座海的浪花那么多。夜色徐徐逼来,沙滩上的人群渐渐走空,他们的风筝越飞越高,成了孤独的一只鹰。他忽然握住她的肩,呼吸近在耳畔:“我想告诉你……”
线,突然断了。那只风筝迅速扶摇直上,消失在黑暗里。下意识地,他们拔腿就追,追进灯下的人群,灯光灿烂,她睁不开眼,转身,夜色如此深浓。他默默地站在她身边,说:“回去吧。”
她等着他说完未了的话,却只听见沙滩上的碎石在他脚下细碎地响,或轻或重——失了把握的,是他的脚还是他的心?
不知什么缘故,他们随后便很少见到。求职的压力水落石出,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肩上,都忙,时间渐渐接不上,她在的时候他总不在,不甘地翻一翻他的图纸,铅痕仍新——也许,隔的不过是一个早晨半个下午。
所谓怅然或者必然,有时,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吧。她想。
那年的夏季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工作百般不顺,她还心念着迟迟没有完工的图纸,抽了时间到设计室来,掀开报纸,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找错了桌子:有待加深的线条全已铁划银构般深浓,所有的标注都已完就,右下角的明细表里,填了她的名字。她用眼睛一遍遍抚摸着那陌生的字迹:当他为她绘完整幅图纸,当他这样工整地,一笔一画,填写她的名字,所经历,所思虑,所遇,她全都明了。
桌子一角放了他的留言本,她想起那只乍然飞走的风筝,想填“相见恨晚”,还他的,却只是一纸空白。——没有发生的感情,不是空白又是什么?
毕业那天,大礼堂里毕业生乱哄哄地办手续,她遇到他,满腹的话,想问他的去向,却好像无端,也无暇。他迟迟疑疑地叫住她:“我要走了。”只是一句寻常的话,她心里却“咚”一下,问:“去哪里?”许久他才抬起头,“日本,神户大学。”忽然之间,她不明白胸中的怨气从何而来: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告诉她?早说晚说有什么区别?她急急转身就走,他在背后喊:“我打电话给你。”
她走在校园里,心事重重,风起风落,路旁的槐花纷纷飘落,连绵不绝,穿行在落花里,就好像走过一条伤心的落雨街。从此,在她生命中,那些沉默的、不断凋零的白色花朵,就成了离别的象征。
那个夏天格外的闷热让她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每天她躺在竹床上看书,在睡与醒之间的灰色里,翻身接触到滑凉的竹板,她会无端心中一沉,记起,在那个初夏的黄昏,他曾握在她肩头的,清凉宽大的手。
懒懒散散地过了一个月,一天下午单位通知她去报到,才回家,母亲就告诉她:半小时前,他来过电话。她换鞋换了一半,赤了脚就扑向电话机,接电话的是他的家人:“他?去日本了,四点半的飞机。”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四点四十五。
蝉声轰的一声在她脑子里炸开。周围热浪翻滚,可是她真的觉得正一点一点冷到心里去。此刻,她终于承认,这一个月来的足不出户,其实就是为了等他的电话,他的电话,真的来了,可是到底是错过了。
她抬起自己干涩的眼睛,望向窗外八月浑蓝灼热的天空,仿佛听见飞机隐约的声音。
那个时间她是永远不会忘了: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凌晨四点多钟,她从噩梦惊醒,撕裂与倒塌,还有他抬起头来面目模糊的脸,血污一朵朵绽开……电话铃响得惊天动地,她从床上扑过去:“喂喂。”黑暗里她的声音如此凄厉,但是那端已经断了。忙音,急促得像她的心跳和喘息。
上班。扫地、打开水、喝茶、聊天,翻报纸,忽然,一行大标题跃入她的眼帘。“日本神户发生强烈地震。”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用力,越来越紧,报纸“嘶啦”一声被扯裂,她却恍若未觉。世界陡然沉寂下来,只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撕心裂肺地尖叫: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曾是她全部的心事和等待,却没有提起,不曾说过,无人知晓。她想要酒、烟、浓茶,甚至毒药,一切苦的、辣的、涩的,从喉咙里灌下去,然后大哭、狂叫、摔东西……然而,没有发生过的感情,只是空白呀。
那年不曾落雪,却仿佛春天永远不会来了,直到那个下午,她经过广场,怔住了。广场的天上,蝴蝶在飞、蜈蚣在飞、金鱼在飞,那么多那么多的风筝在飞。阳光锐利地射下来,他的名字像小片玻璃一样飞快地闪烁着,她默默地看着,知道,那只飞走的风筝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毕业四年后,她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大酒店的喧嚣里,到处的身影都似曾相识却又不敢乍认。她忽然站住,是谁的声音谁的笑容,在她面前:“你还记得我吗?”
千余个日子的过往在顷刻间雪崩,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压在最下面。她却只是平静,微笑:“当然记得。”握手,三言两语寒暄,他旋即被人群簇拥。
觥筹里,他酒到杯干,历练周到,言词里却掺杂了大量的日文。他抱歉地笑:“好多词,在中文里她都找不到说法了。”连笑容亦是日式的礼貌与谦恭。他周身不经意间淡淡的异国气息,如此陌生,记录着她所不曾参与的,他生命中的四年时光。
她生命中的四年时光,他又何尝触及。是否,他们都已如浴火的凤凰,在彼此的世界里重生,生命中的某些遇离,早已不再重要?
同学们热络地追问日本生活,他说起:逢年底,老板会请员工大餐一次,命名为“忘年会”,即为:过去一年的事,全忘了吧。禁不住心中锋利一割,她倏然抬头,正遇上他远远,自邻桌投来,越过无数人头的眼光。她微笑举杯,向他遥敬,然后贴近自己的唇——要多少次忘年会,才能将旧日全数忘却?
她信口问起地震种种,他笑。
“我?我做梦梦见自己在大海上,海水晃呀晃呀,把我给晃醒了,刚坐起来,突然房子一阵大摇,我坐不稳又倒下去,大概几十秒钟吧,就停了。然后,轰的一声,外面突然特别吵,好像大家都出来了,在外面跑来跑去,有人喊我的名字:‘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啊。’心想:‘我能有什么事。’——都不知道是地震了。然后,唰,一下子,就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本来还想接着睡。一看表五点多了,也差不多了。在洗手间洗脸,我心里还一个劲奇怪,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一出门,吓一跳,电车轨道在半空,就算是施工,也不至于吧……”
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她笑得最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