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地老天荒
施立松
柔风细雨的江南,是滋生爱情的温床。18岁的姑苏才子周瘦鹃暗恋了。他爱上上海务本中学“校花”周吟萍——一位活泼秀美、风姿绰约的富家千金。周吟萍豆蔻年华,善唱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诸折,均能朗朗上口。在务本中学一次联欢演出上,台上的周吟萍,生动俏丽,风华绝代,周瘦鹃一见倾心。
少年情事,总是怯怯。周瘦鹃幼年丧父,家道贫困,虽在文坛小有名气,但他的内心是自卑的,“记得城南花巷里,疾心日日伺秋波。”伊人放学回家的小巷,徘徊着他守候的身影,她家门前、学校门口,也闪动着他羞怯的眼神。三月后,被爱的风帆鼓胀得发疼的心,促使他鼓起勇气提笔给周吟萍写信,信里措辞谦和,却难掩殷殷情意。寄出后,他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夜难成眠,怕唐突了佳人,又怕石沉大海,三日后,她回信了!拿着粉红色的信笺,他的心像春风吹绿的林地,蓬蓬勃勃开了遍地的紫罗兰——紫罗兰,那是她的最爱,她的英文名(Violet)——这些盛开的紫罗兰,直到他生命终结,都不曾在他心中凋谢。
两人开始长达六年的书信往来,他们谈《礼拜六》周刊,谈昆曲评弹,谈周瘦鹃翻译的高尔基小说。他写动人的诗词、美文、情笺,他亲手种植紫罗兰,把她的窗户和阳台装点得花团锦簇。爱情的种子在她回第一封信时,就深潜在她心灵的土壤里,六年的风花雪月浇灌,已长成参天大树,他们山盟海誓,私订终身。他们以为,他们用青春和爱排列的方程式,只有一个解,那就是,有情人成眷属。可是,天不遂人愿。她的家人发现了他们的恋情。
她家数代经商,家道殷实,而他,只是个穷书生。这样的恋情,怎为世道所容?她父母坚决反对,不由分说地把她嫁给指腹为婚、不学无术的富家子。
周吟萍饮泣过,挣扎过,反抗过,哀求过,可无济于事。最后,她同意结婚的条件是允许周瘦鹃参加她的婚礼。她偷偷托人带信给周瘦鹃:坚贞共矢百年心。她以为,他会懂。
周瘦鹃参加了她的婚礼,婚礼在教堂举行,新式婚礼,在当时是摩登的。周吟萍身着洁白婚纱,却面无喜色,眼神飘忽,似在找寻什么,她的双手不停地轻抚浅色丝手套,无比爱怜。只有周瘦鹃知道,那是他送她的。那一刻,他珠泪滚滚,他痛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成为别人的新娘。悲愤忧伤憔悴损,他恹恹而病了。
之后,他们又开始书信往来,也互赠寄托相思的礼物,周吟萍的姊妹们自告奋勇充当“青鸟使”,每得片纸只字,他们都视为瑰宝。
在中国式的爱情里,女方已嫁,男方未婚,这样的爱情是无解的方程式。一年后,“大龄”青年周瘦鹃也奉母命成亲了。结婚那天,周吟萍前来观礼,从不沾酒的她那天喝了满满三杯。第二天,周瘦鹃收到她的信:昨晚我去了剧院看“黛玉葬花”,为林妹妹狠狠掬了一把同情泪。那种心酸和苦痛,他不难揣度。他的心,也是苦涩的。
两年后,她怀孕了,却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她在写给周瘦鹃的信里说:想当初家里逼婚,我也曾几次三番抵抗,然总没有效果,后来退一步想,我譬如寄居此间,保持清白,以后慢慢再作道理,一年工夫,居然被我捱过了!而你却与人结婚了,这也不能怪你,我深悔不曾向你明示。
原来,婚后周吟萍并不曾放弃爱情,“记得葳蕤经岁守,灯前仍是女儿身”,结婚一年,她竟然还是女儿身!这一年里,她身上始终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她就用这一把剪刀,扞卫自己的贞洁,守护自己的爱情。她希望不久的将来,夫家一纸休书,赐回她的爱情。周瘦鹃的结婚,粉碎了她对爱的信心,绝望中,她坚守的防线,土崩瓦解。生下孩子后,她不愿与富家子同居,只身到南京去谋职。
劳燕分飞,爱情却没有熄灭。
希腊神话中,爱与美之女神维纳斯因爱人远行,分别时晶莹的泪珠滴落到泥土中,来春开了一片紫色的花,这就是代表永恒的爱和美的紫罗兰。从此,紫罗兰成为周瘦鹃爱情生活的物化和象征,他不顾妻子的感受,一生低首紫罗兰。他建紫罗兰庵,供紫罗兰花盆于案头,办《紫罗兰》刊物,用紫罗兰色墨水写文章。每当春秋佳日,紫罗兰盛开,香气逼人,他便痴坐花前,在花香花影中回味他们的缠绵往事。他还写大量的悲情小说,如《此恨绵绵无绝期》《遥指红楼是妾家》《恨不相逢未嫁时》等等,主人公都是他的紫罗兰——周吟萍。朋友抱怨,说:“弥天际地只情字,如此钟情世所稀。我怪周郎一支笔,如何只会写相思。”他们哪知,他的胸中尽是断肠辞,他和她的爱情,只合那四个字:刻骨铭心。
恰当的时间遇到恰当的人,那是天作之合,可造化却喜弄人。多年后,他的夫人去世,而她已守寡多年,他以为,上天终于眷顾他们了,让他们再续前缘。佳人迟暮,才子白发,再牵手,也是一段美景。万万没想到,周吟萍一口回绝,她说:年华迟暮,不想重堕绮障。真正爱花的人爱一切美。她知道,他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年轻时不能在一起,人老珠黄,老朽对坐,彼此像一堆熬干煎尽的药渣,那是何等煞风景,今生不能在最美好的年华与你相守,就等来世吧。
晚年的周瘦鹃常戴顶鸭舌帽,墨镜遮面,在“紫兰小筑”,莳花撰文,却没能逃过那一场劫难,他被批为“玩物丧志”,“紫兰小筑”夷为废墟,紫罗兰践踏遍地,他的心碎了,一天深夜,紫罗兰庵里一口幽深的古井,收容了他孤寂的心。
爱情的频率对了
吴淡如
那是一家小巧的画廊,前一阵子,进口了越南画家的作品,不贵,色彩缤纷,很适合居家摆饰。
她在画廊看画的时候遇到他,两个人都在同一张画前驻足良久,最后,两人几乎在同一秒钟内,决定买同一张画。
“你们是一起来的吗?”
“不是。”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对着同一个展售人员,两人对看了很久。他笑了,她也笑了。
“好吧,让给你。”他说:“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她买了那张画。因为她没开车,他帮她把画送回家,和她交换了名片。这是友谊的开始。然后,他开始约她吃饭。
爱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他有一个贤妻良母似的女友,她也有论及婚嫁、对她很好的男友,可是两个人都感觉,在对方出现之前,自己的爱情世界黯然无光,只要两个人都在,即使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闲晃,也不觉得无聊,随便一餐饭,都有好滋味。彼此之间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卡得好好的。于是,各自费了一番工夫,和自己的男女朋友分手,走入了结婚礼堂。
“那样的感觉很奇妙,只能说爱情的频率对了吧。”喜帖上,他们这样说。
频率?真是爱情中最神秘的东西。对不对,自己知道。
频率对了,在一起就能相互体贴,如沐春风;说话时可以无拘束地分享心情,不说话时也能共享静谧时光,就算连小小争吵,也都朝着“我要更爱你”的路上走。
能够找到频率对的人,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
白开水和糖水
尤今
白开水
上广州酒楼吃点心。
这里人气极旺,座无虚席,必须与陌生人共桌。
一张可容纳十二人的大圆桌,坐了四堆互不认识的人。左手边,是四个都市女子,叽里呱啦,谈的尽是吃喝玩乐的休闲事;右手边,是一家三口,小孩是王,特香的、特好的,爸妈都往他碗里夹,偶尔不惬意,他还会尖声锐气地使性子。
吸引我注意的,是坐在正对面那一对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夫妻。他们头发如霜,腹中有诗,没有说话,都在读报。不是囫囵吞枣地读,而是细嚼慢咽地读,狭长的眸子,淡淡地荡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点心,只要了虾饺和叉烧包。一笼叉烧包有三个,你一个我一个,蒸笼里还剩下一个。妻子居中剖开,将一半慎重地放在老先生的碟子里。一人吃一半,就像是婚姻里所有的甜和蜜都一起分享,所有的风与浪都一起承担。无声的关怀,就是他们说了一辈子的语言。
这样的婚姻像白开水,它淡然无味,但是,在最淡最淡的那个地方,却蕴藏着最深最深的甜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糖水
由广州搭乘长途公共汽车到珠海。起身迟了,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才一坐下,车子便开动了。
座位后面传来了洋汉子以美式英语发出的提问:“甜心,到珠海,要多长时间啊?”那个被他唤作“甜心”的女子以英语回答:“两个小时。”接着,她体贴地说:“你座位的靠背太高了,我替你调调吧,这样,你会比较舒服。”洋汉子以低沉、迷人的嗓音说道:“甜心,你真会照顾我,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子。”女子说道:“你对你以前的女朋友也说一样的话吧?”洋汉子立刻指天发誓般地说:“哪里,是她自己缠上我的。”女子嗲嗲地问:“她漂亮吗?”洋汉子说:“漂亮极了,身材也很好。不过,我不爱她,我只爱你,你是我的唯一。”女子心满意足地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又说:“照片,你给我看看她的照片。”洋汉子说:“我又不爱她,怎么可能保存她的照片呢?”女子不放心地问道:“你回广州之后,如果她又来缠你,你怎么办呢?”洋汉子几乎要拍胸膛保证了:“我心中只有你,只有你才是最适合我的女子,谁来缠我也没有用!”
这一男一女,大约以为周遭的人都听不懂英语,所以,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车程两个小时,他们说足两个小时,声声直透耳膜。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以下这一大段话。洋汉子说:“我的家在檀香山。甜心,你知道檀香山在哪里吗?在夏威夷。夏威夷有美丽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洋,是人间仙境。我在檀香山有幢很大的别墅,有花园、游泳池、电影放映室,连浴室里都装了电视。甜心,我要带你去檀香山享受这一切。”女子娇声娇气地说:“真的呀,你一定要带我去哦!”洋汉子说:“一定一定。”接着,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呢,我们必须先在广州租个房子,住在一起,等彼此适应了,我再带你去檀香山……”
轻柔的海风夹带着沁心花香的夏威夷当然浪漫,当然美丽,可惜,它只是一个幌子,仅仅只是一个用麦芽糖铸成的钩子。这样的爱情,犹如以白糖冲泡的水,有着化不开的甜意,但是,瞬间的甜意散尽后,残留的,是永远的苦涩。
在日益开放而又日渐繁华的社会,到底有多少人还能品出白开水当中那隽永的甜意,又有多少人会被白糖泡成的水冲昏了头呢?
半个世纪的爱
王国民
1943年,他才16岁,父母被突如其来的炮弹炸死了。他身上除了父母留下的10个馒头,别无他物。
拿着简单的行李,他踏上了去远方投奔亲戚的路途。一路上,到处都是落难的人,不少人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了。他小心地揣着那10个馒头,那可是他半个月的口粮,就是再饿,也舍不得吃。
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他去取水,发现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饿昏在水井旁。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
女子苏醒后,他问:“你也是去投奔亲戚的吗?”
女子点了点头,他又拿出一个袋子,把剩下的馒头分了5个给她。他说:“我们凑合着把这一段艰难的行程走完吧。”分道扬镳时,女子拉着他的手说:“如果战争结束后你还活着,请来找我,我愿意嫁给你。”
好不容易等到抗战结束,他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兵败后退到了台湾。
50年里,他几次去寻她,但都杳无音信,原本想放弃,但终究心有不甘。在几名大学生义工的帮助下,他再次踏上了寻找她的路途。
从湖南到贵州,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终于在一间挂满剪纸的老房子前面停了下来。
从里面走出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手里还拿着一堆剪纸。他只望了一眼,就泪眼婆娑了——因为那剪纸上的头像,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她说:“我等了你整整50年。”
他说:“我找了你整整50年。”
她拉着他的手说:“日本人投降后,你没来找我,我以为你死了;从那天起,我就把你的头像剪成纸,然后再烧给你。你知道吗?你那6个馒头让我得以重生,更让我勇敢去爱、去等待。”
6个馒头,50年的情缘,让这对情侣坚守承诺、永生不变,因为那6个馒头的情,本就价值连城。
半生守望,一世情缘
邓琼马志丹
缘分
李丹妮的父亲李树化,是祖籍广东梅县的泰国华侨。童蒙时期,李树化就返回祖国接受教育,在梅州中学读书期间,与同校学习的林风眠先生结为好友。辛亥革命之后,林风眠组织了130位梅州青年出去看世界,李树化瞒着家人偷偷跑出来,随着同乡结伴远渡重洋到法国勤工俭学。
1926年,李树化娶了一位法国女子为妻,同年一起回到北京,李树化任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系主任,与林风眠共事。1927年5月24日,李树化的独女在北京出生,起名李尘生,法国名字叫丹妮。后来,李树化又带上全家随林风眠搬到杭州,继续在西湖艺专音乐系任教。
1953年9月,福建上杭人袁迪宝进入浙江医学院学习,成为新中国成立后首批公共卫生学科的大学生。他的俄文老师,就是1950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外文系精通英、法、俄、德和中文的李丹妮。这位漂亮的混血儿,比袁迪宝大一岁。两人都有一双明亮聪颖的大眼睛,一见面,彼此就印上了友善和默契。李丹妮记得很清楚:“那是我这辈子当老师人数最多的一个班,120人!”身为班长和俄文课代表的袁迪宝,每次俄语考试都是满分。他的勤奋和优秀给丹妮印象深刻,而丹妮老师的专业精神也令他感佩不已。
李丹妮说:“我们接触得很多了,无意中我常找他,我想当时是我比较主动吧。”迪宝则回忆:“我们宗教信仰相同。再加上她经常给我拿字典、借参考书给我,甚至还有生活用品……毛衣之类,她也织过给我,白色的羊毛衣。我是很感动啊,那个时候我们可是穷孩子。”
不过她还是承认:“当时我们已经有一个什么感觉呢?我们两个很像,我们是一个人。”
命运
李丹妮身材娇小,可个性很倔强,认准了理就不会轻易屈服。有个例子: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中国各地都隆重悼念。在浙江医学院举行的纪念活动,大家也都自觉戴上了黑纱,可是丹妮说:“我为什么要戴?我家里没有死人。”活动过程中,要多次举起手来喊口号,她感觉烦了,有同学怕她惹祸,拽着她的手举起来。
1955年8月初,因为中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袁迪宝所在的浙江医学院卫生系要并入成都华西医学院。临走前,丹妮隐约看出了袁迪宝有心事。
李丹妮说:“那时我已经有一点预感,他有事不敢跟我说,也怕我难过,肯定是这样的。”花港观鱼的池塘里浮沉着七彩鱼群,坐在芙蓉花树下,迪宝忧郁地讲出了心事:原来在上大学离开家之前不到两个星期,迫于姐姐的压力,迪宝已经与匆匆相识的姐姐同事黄秀雪结婚。也就在同一时刻,丹妮还知道了迪宝马上要去成都。
李丹妮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没有权利把幸福建筑在另外一个女人的不幸上,“去抢别人的幸福,这个结果我不能接受”。
在袁迪宝快要离开杭州前往成都的时候,1955年8月5日,以三潭印月为背景,他俩在苏堤上拍了一张合影,这是青春容颜留下的最后相聚。
等待
然而,不论是言语上的“分手”,还是真正的分别,其实都没有冷却两个人的感情。
他们每天都给对方写信,每封至少两千字,为了省钱,攒足一周的信才一起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