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时候,姐姐从外面进来,刚走到院子里,突然就倒在了地上。妈妈听到响声,从屋子里跑出来,把她背到床上,倒了一大碗热开水,喂给她喝,可她已不会张嘴了。她美丽的眼睛也没有再睁开过。我和妈妈在一边不断地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回答一声。
下午,妈妈非要我出去玩。我有些不情愿,可她变得严厉起来。于是,我在村外的旷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半天,天擦黑的时候才回到家。我跑到屋子里,床上也不见了姐姐。妈妈说,昨天咱们在大饭店吃饭的时候没带上她,她今天自己去吃了,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从那以后的几个早上,我老是盼着姐姐回来。妈妈说,你姐姐她饿得太久了,你就让她多吃会儿再回来,要不就是,你姐姐她吃得太饱了,回来的路上走不动了,很慢,很慢……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外面下雨了。妈妈坐在床头上,盯着院子里看。可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就问她在看什么东西。妈妈指着屋檐下的雨水,说:“你看那一个个的雨滴,从天上落下来,落到咱家的屋顶上,然后顺着屋檐下的瓦尖流下来,流到院子里,最后都流到外面去了。”我从被窝里爬起来,看着外面落下的雨水,对着妈妈的话想了一阵子,突然我意识到姐姐也像这雨水再也回不来了。想到姐姐,我立刻哭了。我抑制不住地大哭。我明白了一件比姐姐的死掉更为让我悲伤难过的事情。
任何人的死掉都是在一瞬间。关于死的理解,却要在很多年后才能感受到。因为小时候的饥饿,现在我很珍惜每一次和朋友和亲人们聚会吃饭的机会。往往在吃饭的间隙,我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沉默起来。我看着面前一道道可口的饭菜,饭店里那明亮的灯光,灯光下朋友亲人们那一张张非常熟悉的、洋溢着笑容的脸,我就会很悲伤地发现一个事实:姐姐没有坐在我身旁。
是的,虽然那只是一个梦,可是在那个梦里,我完全忘记了姐姐。我自顾自地吃着一大桌子的菜,却没有发现姐姐没有坐在我身旁。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饭,曾是那时候的一个心愿,现在,变成一个奢求了。也许将来我会和自己的妻儿坐在一个桌子旁吃饭,但却是另外的一家人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从那个梦结束的时候开始,姐姐就再也不会坐在我的身旁了。
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意识到这个遗憾的时候,我也才明白那天早晨姐姐的突然痛哭。但毫无疑问,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姐姐的哭,确实是因为她没有坐在我身旁。
兄弟与弟兄的另一种诠释
艾妃
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兄弟”。他指着“兄”字对哥哥说,这个字读兄,兄就是哥哥,又指着“弟”字说,这个字读弟,弟弟就是我,“兄弟”的意思就是先有哥哥,才有弟弟,没有你,就没有我。
他出生那年,计划生育抓得正严,村里有生二胎的人家,不是要躲到城里亲戚家,就是要被罚款。只有他,是一个光明正大生下来的老二,并非家中有权有势,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先天性脑疾,俗话说,就是弱智。父亲递了申请,没过多久,父亲的申请就被批准了,母亲就怀上了他。
母亲拿着一根小竹竿对哥哥说:“永远不许碰弟弟,记住没?”说着扬起手里的竹竿,警告他如果不听话,就会挨打。他畏缩地躲到一边,深深低着头。因为担心他会伤害弟弟,父母便不允许他进他们的房间,即使是吃饭,也会盛到碗里,夹些菜,让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吃。他经常偷偷蹲到父母房间的门下,半弓着身子向屋里望去,当他看到母亲怀里的弟弟时,满脸幸福地笑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其实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和爷爷奶奶也曾疼爱过他,只是逐渐长大,年龄相仿的孩子已经学会说话走路时,他的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目光呆滞。到县上的医院检查出是脑疾后,爷爷奶奶把怨气撒到母亲身上,积年累月,母亲便把委屈强加给了他,于是,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要挨上一顿打。
弟弟慢慢长大,已经牙牙学语,蹒跚走路,全家人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地。他也高兴,有几次,弟弟伸着胳膊,向他走过来,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只是母亲总会慌忙跑过来,把弟弟抱开。
弟弟学会了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可是从不会叫哥哥。他多希望,他能像所有的哥哥一样,被弟弟叫一声哥。为此,他每天在院子里,在自己的屋子里,都要吃力地大声喊,哥,哥。他想让弟弟听到,让弟弟学会叫他哥。
母亲看着弟弟玩时,他在三米外的地方,继续喊着哥,哥。母亲嚷他,一边玩去。这时,正蹲在地上玩的弟弟,抬起头看着他,竟然清晰地叫了一声哥。
他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他拍着巴掌跳起来,忽然跑过去,用力抱住弟弟,眼泪和口水一起流到弟弟身上。
长大后的他看着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对着他傻笑的哥哥,心中充满厌恶。他是自小被别人喊着“傻子他弟”长大的,他对这个称谓憎恶至极,也曾大声叫喊,我叫王君旺,不叫傻子他弟。也曾因此将那些孩子的鼻子打出血,可是没有用,他们仍旧那么叫。他渐渐习惯了,却加深了对哥哥的恨。
城里的亲戚来家里,带来了农村没有见过的糖果,母亲分给他六块,留给哥哥五块,想了想,又从哥哥的那份里取出了两块糖塞给他,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他理所当然地接受。母亲把糖果给了哥哥时,他透过门外的玻璃看着哥哥把那几块放到枕头下,顿了顿,又拿出来左看右看,才放进口袋里。
次日清晨,他起床后,哥哥在窗外敲着玻璃对他笑,他没有理会。哥哥安静了一下,又继续敲窗,他不耐烦地推开窗,哥哥踮着脚把一只手伸过窗子里,他厌恶地躲开,哥哥摊开自己脏兮兮的掌心,是两块糖。他愣了愣,没有接。哥哥把手拿出去,摸了摸自己口袋,再次伸手进来时,已变成三块糖,他含糊地说,吃,弟吃。
那天,他没有吃哥哥的糖,悄悄放回哥哥的枕头下。哥哥发现后,又拿出来给他,着急地跺着脚说不出一个字来,干脆把糖纸剥开,往他嘴里塞,他张开嘴,终于吃下了哥哥的糖。
那天,他清晰地看到哥哥眼里,流出了眼泪。
那段时间,他得了急性肠炎,吃了几天药后,又可以回去上学了。只是最后两片药,任凭母亲说什么,他都不肯再吃,他讨厌那种黄色药片的苦味。
他和几个同学在前面走,哥哥像以往一样在后面跟着,他已经习惯,不回头看。一个同学说,傻子他弟,你傻子哥就这么天天跟着你,你有一天也会变成傻子。他停下来给了那同学一拳,同学捂着胸口嚷,小心你们全家都变成傻子。他们厮打起来,他被那个同学压在身下,忽然对方的身体轻飘飘地离开了他,是哥哥。
他从未见过哥哥使过这么大的力气,把那个男孩举起,摔在地上。男孩顿时在地上滚着喊疼。另外几个同学跑开向老师报信,他害怕了,回家父亲一定会揍他的,是他惹了祸。哥哥还在对着他笑,那一刻,他恨透了母亲,为什么会生下一个傻子给他当哥哥。
他用力推了哥哥一把,气愤地吼,谁让你多管闲事,你这个傻子。哥哥被他推得靠到树上,傻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趴在地上,脸几乎贴在地面上,一点点寻找着什么。
他想得找个地方躲一躲,以免挨老师训,挨父亲打。哥哥在地上爬起来后,追上他,在身后喊着,弟,弟,药。他回头,哥哥手里是两片沾了泥土的药片,治疗他肠炎的药片。
那天,父亲让他和哥哥并排跪在地上,竹竿无情地落下来时,哥哥趴在了他的身上。他能感到哥哥的颤抖,哥哥说,打,打我。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母乐得合不拢嘴,哥哥也跟着高兴得又蹦又跳,像个孩子。其实哥哥并不明白什么叫大学,但是他知道,弟弟给家里争了气,现在再也没有人叫他傻子,而是叫他“君旺他哥”。
他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哥哥还是不肯进他的屋子,而是敲他的窗,让他出来。哥哥给他一个花布包,他打开,竟然是几套新衣服。他当然记得,那套蓝色的,是几年前姑姑扯了布,给他们哥俩做的;那套灰色的,是母亲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他嫌弃颜色难看,母亲就给了哥哥,又另外买了一套给他;还有那件黑色的夹克,是城里姨妈送的。
原来,这么多年,哥哥一直都没有穿,而是把这些新衣服都积攒起来留给他。可是,他以及父母,却从未注意过,哥哥是否穿了新衣服。甚至,如果让他回忆,他根本不知道哥哥平日里穿着什么。
哥哥还是多年前傻笑的模样,只是眼里多了几分期待,他知道,哥哥是希望他看到这些新衣服后高兴,哥哥知道他最喜欢漂亮,喜欢穿新的衣服,只是,哥哥不知道他在不断长高,衣服的款式也在不断更新,那些几年前的衣服,他已经无法穿在身上。
此刻,他才注意到,哥哥穿在身上的衣服磨破了边,裤子也已经短了,穿在身上,滑稽得像个小丑。
他鼻子微微发酸,这么多年,除了儿时的厌恶和长大后的忽视外,他还给过哥哥什么呢?
他假装收下了衣服,高兴地在身上比量,问,哥,好看不?很久没叫出这个称呼,吐出来有些艰涩,哥哥很用力地点头,笑的时候嘴巴咧得很大。
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兄弟”。他指着“兄”字对哥哥说,这个字读兄,兄就是哥哥,又指着“弟”字,这个字读弟,弟弟就是我。“兄弟”的意思就是先有哥哥,没有你,就没有我。
那天,他反复地教,哥哥就是坚持读那两个字为“弟兄”,间断却很坚决地读,弟,兄!走出哥哥房门时,他哭了,哥哥那是在告诉他,哥哥心中,弟弟永远是第一位的,没有弟,就没有兄。
从来未曾遗忘过
艾妃
父亲抱着一个弃婴回家,他给她取了名字,叫毛小妹,他叫毛小军,他觉得有了这样的名字,才能证明他们是一家人。她还是个未断奶的娃娃,需要母乳,不肯吃黄黄的玉米糊糊。母亲对父亲说,从“哪捡回来的就送哪”去。老实的父亲试探性地看了看他,他抱起她,用力搂在怀里,不行,不能送走。
北方的冬天异常的冷,他把自己的棉衣裹在她身上,抱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喝遍了村里村外所有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的奶,以至于渐渐的,这些人家开始躲着他,锁了门,任他怎么叫喊都不再开门。
他决定去山后的奶牛场偷牛奶。天黑,他去了,结果被发现,他拼命地跑,在他马上就被抓到时,他拧开了装牛奶的酱油瓶子,把牛奶全部倒在自己的棉衣上。他被痛打了一顿,鼻子在出血,他脱下棉衣抱在怀里,棉衣上的牛奶已经结了冰,他想着到家把棉衣放在炕上烤一烤,就会把冰融化,挤出奶来。
他几乎冻僵了回到家,一头栽在地上,把棉衣递给父亲,说了句“把奶烤出来”,就晕了过去。母亲当时被他满脸的血吓傻了。
他醒过来,父亲说棉衣上的冰的确被烤化了,可牛奶已经渗进棉花里,挤不出来啊!看着她,他哭了,他恨自己笨,偷牛奶都会被抓到。她不知道哥的鼻子为什么总会流出红色的东西,而她有的时候流下来的却是清清的鼻涕。他说,哥给你变戏法呢!她就叫着哥再变一次,他说今天变完了,赶明再给你变。以后,他每次流鼻血,都把她偷偷叫到一边看,她拍着巴掌笑,和邻居家孩子炫耀,我哥会变戏法呢。他不敢让母亲看到他的鼻血,母亲会旧事重提,还不是那次偷牛奶让人给打的,落下了后遗症。
她身体不好,磕磕绊绊地长到了五岁,这五年里,他忘记了爬山下河的乐趣,也忘记了要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做城里人的志愿。他唯一记得的,是回家带她玩,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教她在纸上画出太阳和月亮。与别的孩子吵架时,她被骂是野种,爹娘都不是亲的。她就挺起胸,骄傲地说,我有哥,我哥会变戏法,会当大马。那些孩子笑话她,你哥也不是你的亲哥。
这次她哭了,她不明白,哥怎么能不是亲哥呢。他知道了,把与她吵架的孩子教训了一顿,认真地对她说,记住,哥是你亲哥,爸妈也是亲的,要不你能和哥长得这么像吗?你看你和哥的下巴上,都有个小黑痣,这叫兄妹痣。
她一天天长大了,可他的个子却不见长,背也有些微微的驼,不似同龄孩子那般挺直,母亲点着她的额头埋怨,就是你总让你哥背,他驼背和长不高都是让你耽误了。她撅着嘴走开,小小的她习惯了母亲对她冷漠,父亲的呆板,只有哥对她好,哥说他不长高是因为还没到时候,不怪她,等到时候了,就一下子高过了房顶。
他没有考上高中,父母说,去县上的工厂挣钱吧。他态度坚决地对父母说,小妹十岁了,必须去上学了。以前母亲说小妹身体不好,去上学怕累着。长大点再说,现在小妹十岁了,他说不能等了。母亲冷冷地说没钱,他急了,小妹聪明,一定能学好,我挣钱供小妹读书。
她终于可以上学了,他把攒下的零用钱给小妹买了个花布书包。她上学第一天。他送她去了学校,七八岁的一年级孩子都笑话她,她比他们都高,年纪也大,却刚刚上学。他挥着拳头,以后谁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决不饶他。
他在县里的水泥厂上班,每个月领到工钱的那天,他就去给她买诸如笔记本和蝴蝶发卡之类的礼物。其余的钱,交给母亲,一些家用,一些留下给她读书,而他自己,终日的工装,回家也不曾换下,鼻子依旧经常出血,在工厂吃大锅饭干馒头,瘦了一整圈,背更加驼了。
每次他回来,她就缠着他讲县上的新鲜事,还要给他看自己的作业本,有老师批写的“优”。他乐滋滋的,但他已不再让她看自己流鼻血的样子,上一次,她见了后就哭了,说哥,你怎么总流血。她长大了,不再相信那是变戏法了。她懂得心疼哥了。
家里来了两个城里人,是她的亲生父母,当年未婚先孕,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事情是不被允许的,会影响到两个人的前途,他们是迫不得已的。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她,后来找了当年县医院的一个老更夫,才知道孩子是被村里人抱走的。
她才不肯和他们回去,挣扎哭喊中,她叫着哥,哥,你快来救我啊。
他回家时,她已经被带回城里了。她的父母留下了三万元钱,说以后还会分期再付给他们这些年的抚养费。他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发火,摔了家里的碗,你们故意不留下小妹,你们一直嫌弃她是累赘。
那段时间里,他瘦得不成样子,每天对着她的照片,哭得眼圈红红的。就在这时,因为工作时分心,他的右手被绞进了运转机,拉下电闸后,他的右手已经被齐刷刷地绞断了。他被定为伤残人员,拿了厂里的抚恤金后,被送回了家。
终于得到了她的地址,是她的父母寄来的汇款单上写着的。她给他开门,见到他的刹那,她哇地哭了,扑进他怀里,用拳头捶着他,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兄妹抱头痛哭后,她才发现他不见了一只手,同小时候一样,她哭哑了嗓子,他却笑,没关系,哥还有左手呢,一样有力气背你,不信你试试。自然是带不走她的,她的父亲与他谈话,说齐琪只有在城里才能把落下的课程补上,才能进重点大学。他妥协了,还有什么比小妹的前途更让他看重的呢,他成了残疾人,只能种地,再没有资格包揽小妹的未来。
他狠着心走了,留下了她的哭喊声,哥,你可要来看我,哥,你可别把我忘了。他跑出那高高的楼,在路边,放声大哭,他多么恨啊,恨自己没有能力让小妹留在身边,恨自己成了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