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从县城骑自行车顺着大堤回家,看到了父亲挑着两箩筐一百多斤重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在跳板上走过的情景,突然间特别心疼。父亲已经快五十岁了,并且有脚伤,根本不能干这么重的活,但是,父亲为了我,在死死地支撑着。我要帮父亲挑,父亲拦住我:“你太年轻,骨头架子太嫩,万一闪了腰,就会弄糟,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赶快回家去吧!”我含着泪回去了。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了一首歌,那就是成龙的《壮志在我胸》。他每天挑着箩筐去码头的路上,都哼着这首歌曲:“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也许远方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他唱着这首歌的时候,一直盘算着去“远方”打工。
挑石子一天也就能挣二十多元钱,遇到天气不好,还不能出工,父亲感到这样挣钱的速度太慢,于是,就自己去了山西大同挖煤。临走的时候,他把我一个学英语听坏的“随身听”在街上花了几块钱修理好,然后带着它去了大同。
父亲在私人煤窑打工,每天干十二个小时,没有休息日,一个月可以挣一千多元。每天下班后,同屋里的几个年轻人都累得动不了,父亲还在宿舍里跟着随身听唱歌,唱得他们告饶:“大叔,求你了,别唱了,行不?”父亲非常不好意思,赶紧跑到门外去唱。旁边的人都笑,父亲说:“这没啥可笑的,吃饭能鼓劲,唱歌也能鼓舞士气,我这一唱歌,感觉心里很舒坦,就有新的力气了!”大家哈哈大笑,都说我父亲这人还挺逗,不喝酒不抽烟,抠门到用唱歌来给自己“解乏”。
干了大半年,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的时候,父亲打工的那个煤窑发生了塌方。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庆幸的是,父亲那天是夜班,躲过了这一劫难。父亲参加了当地政府组织的抢救,等到扒开煤层把那些尸体找到的时候,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让父亲连续几天都做噩梦。
父亲喝醉后睡了两天,然后起来收拾行李,大家都以为他是卷铺盖回老家,不料,他去了另一个煤矿继续当工人。
挖煤是件很累很危险的活,谁也不知道矿难什么时候发生。大家不但体力上透支,而且整天把精神这根弦绷得紧紧的,非常疲惫。大家都喜欢喝酒,喜欢抽烟,这是缓解压力的办法。但是,父亲的爱好就是唱歌,坐在山坡上,边用手给自己打拍子边唱歌,唱得非常投入非常陶醉。大家都知道父亲是从附近那个出事的煤矿转来的,都说这老李是不是出了问题?被吓傻了?
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提着脑袋干活还有闲心唱歌,怪吓人的。如果偶尔唱一次还行,哪能天天唱啊?”父亲笑着解释:“我唱歌是‘精神胜利法’,电影里,红军长征的时候,爬雪山过草地多艰苦,很多文艺队员照样唱歌,为啥?就是为了鼓舞士兵。再困难,也得乐观啊。”大家恍然大悟,对乐观的父亲开始佩服起来。
父亲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年,在我读大二的那年,他在巷道里往地面拉煤的时候。前面的一个工友因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失控的翻斗车向后滑,他躲闪不及,腿被撞成严重骨折。
受了伤的父亲被我叔叔接回了家。我劝说道:“爹,你以后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忙乎了那么多年,也该歇歇了,学费你不用担心,现在有助学贷款,我毕业以后再还就是。”父亲一听就急了:“你现在还是学生,当爹的怎么能让你这学生娃背一身债?不行,你不用管,爹再苦再难也得把你供到毕业……”
“伤筋动骨一百天”,刚刚休息了两个月,父亲不顾我和母亲的劝说,又出去打工了。他的身体不如以前了,挖煤那种棒小伙子干的活,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他就去浙江湖州打工。他在建筑工地上挖地槽,往搅拌机里倒石子,装卸钢筋。干到年底他才回来,给我带回了下个学期的学费。
过了年,父亲又要去浙江了,我一大早排队给他买票,买了张卧铺票。他非常生气:“你这不是给我乱花钱吗?睡一觉多花一百多元,不行,到车上我得把这票与人家调换过来,谁有钱谁去享这个福去,反正我是睡不着!”
在车站候车厅里,父亲把这张卧铺车票与一个乘客倒换了,人家补了差价,他特别高兴,转手把这钱塞给了我:“这一百多元够你在学校里多买些好菜,多划算!”我没有说话,内心非常酸楚,心想赶快毕业工作,挣钱孝敬父亲,让他好好享福。
把父亲送上车,他见我为换票的事情而心疼,就说:“你别想那么多,爹的这随身听比什么都好使,坐着听歌曲不比睡卧铺舒坦?”为了显示他很快乐,他边说边把耳机塞进了耳朵,开始听起歌曲来了,还边听边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想到父亲在外面辛苦打工,我不敢懈怠,我年年拿一等奖学金,大四的时候,系里要保送我读研究生,我当即拒绝了,我要赶快工作。
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外企,每个月几千元的工资。我给母亲寄一些,然后打电话告诉父亲:“我现在工作了,你回家吧,我以后每个月都给你和我妈寄钱!”父亲答应得好好的,但是,依然不愿意回家。我很着急:“爹,你如果不回去,我就请假把你送回去!”“你把我送回去,你前脚刚走,我后脚还会出来的,腿在我身上长着呢,你能管着?”父亲的回答让我非常无奈。
工作三年后,我处了个女朋友,是我单位的同事。我们准备结婚,但首先就要考虑买房子。这个时候,父亲专门来到我这里,交给我一张银行卡,得意地说:“你三年给我寄的十多万元,我一分都没花,都在这里存着呢,另外,我这几年打工还挣了六万多,加在一起二十万,都拿来给你买房子。你这几年一直让我别打工,你看看,我不但可以省下你的钱,还可以帮你点忙,拉你一把。姜还是老的辣!你爹我比你想得周到!”他边说边得意地望着我,我一句话都没说,转过了身,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眼里流出的泪水。
结婚后,在我的坚决要求下,父亲不去外面打工了,和母亲来到上海与我们一起住。但是,父亲依然闲不住,他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在那里卖菜:“在大城市里生活不容易,花销大,我只要还能动,就要挣点钱,也好给你们减轻点负担……”
父亲六十岁的时候,我给他在大酒店里过生日。吃完饭,我想请父亲非常正式地唱唱歌,然后我们去了歌厅。父亲急忙摆手说:“别让我出洋相了,你老爹会唱什么歌?平时都是瞎唱的,能吓死人!你看电视上,人家唱歌唱得多好听,都有很多人献花,有很多粉条!”我笑着更正:“爹,不是粉条,是粉丝,就是崇拜者!”“对对,是粉丝。”爹说,“我唱多少年了,也没见一个人崇拜我。”
父亲在我的鼓动下,终于接过麦克风唱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也许远方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这是父亲的心声,这么多年,他尽管很累,但是他一直在奔波在操劳,一直在用歌声自娱自乐,用最便宜的成本来给自己鼓劲和加油,让疲惫的自己振作起精神继续拼搏。
唱着歌曲在码头卖苦力,冒着危险在煤矿挖煤,流着汗水在建筑工地打工,该休养的时候还摆个摊位卖菜……父亲给了我生命中的一切,他的歌声多么沉重多么艰辛,歌声中,绵绵的父爱多么深沉……
我把一大捧鲜花献给了父亲:“爹,你以后高兴了就唱吧,儿子就是你的超级粉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在父亲的肩头流下了眼泪。父子连心,我知道父亲也在流泪,流泪的父亲很幸福,因为儿子听懂了他的歌声……
父亲的五个角色
冯晓慧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从部队转业回来,到省城上班。从省城到我们家有五六十里路,父亲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因为见得少,对父亲总感觉是敬畏多于亲近。
弟弟出生后,母亲把我安排到另一张床上,让我自己单独睡。
正值冬天,尽管母亲给我在被子里放了装满热水的瓶子,然而,到后半夜瓶子冷却后,是彻骨的凉,而且,夜里灯灭后,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令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有时做噩梦,从无边的害怕中惊醒过来,自然会哭闹一番。父亲得知后,将一周一次的回家时间改为一天一次。下班后他就骑着自行车往家赶,五六十里的路,他每天顶着夜色回来,第二天再顶着黎明走。
小的时候不懂得体谅父亲。天刚刚擦黑,就趴在窗台上向外看,看见他一身风雪进门,小小的心就充满欢喜。晚上,睡在父亲宽厚的怀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母亲。
相对于弟弟,父亲似乎更偏爱我一些。起初,我还为这些偏爱骄傲而自豪,有公主一样的感觉。等稍微大了一些,渐渐对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心生排斥。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成长已经不需要他的呵护。我很想随心所欲地体验一种以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于是,我有意无意地疏远父亲。放学后,我不再坐在教室里等他来接,而是一个人坐车回家,或者到书店里看自己喜欢的书。
我和父亲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一个男同学。高二那年,男同学随他的父母去了上海,有时会写信来,出于礼貌,我也回过一封信。后来,尽管我再没回过信,但他的信还是隔三差五地来。老师以为我是在谈恋爱,截留了他给我的信,并打电话告诉了父亲。
可能是觉得被老师找去谈女儿早恋的问题让他觉得难堪,也可能是因为我的行为让他太伤心失望,他攥着信回来,铁青着脸,不容我辩解一句,就打了我一巴掌。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的心中充满了愤懑和委屈,辩解的话在唇边转了又转,终于还是忍住了。既然他不相信我,我也没必要对他解释。
我学会了沉默,沉默到我整整一个月不喊他一声“爸”。某一天,他以严厉的口吻责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背转了身,一言不发。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敌人。
毕业后,父亲希望我能留下来工作,心高气傲的我却执意要到北京去发展。
父亲有几个同事去北京办事,正巧与我乘同一列火车。本来父亲已经将我托付给其中的一个叔叔,临走前,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坚持送我到车站。在车窗前,父亲左叮咛右嘱咐,叔叔打趣他:“把丫头交给我还不放心,当心我不管了。”车站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父亲的身影被淹没在拥挤的人流里。车开了很远了,还看见他站在那儿,风掀起了他的衣裳,忽然,我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从我去北京开始,父亲就开始关注北京。电视上,只要是与北京有关的消息,他都会一字不漏地听完,然后,在电话里提醒我应该注意的事项,叮嘱我:“丫头,一个人在外,不习惯不顺心时就打个电话。”
的确是不习惯。我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大街上,总是分不清东西南北,花费时间跑冤枉路是常有的事,很多人与事并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样简单。每次打电话,我都要把满腹的委屈倒给他。事实上,我在其中所得到的快乐远远多于委屈。如今想起来,我是很自私的人,只有在自己委屈的时候才会打电话给他,而在自己快乐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想到与他一起分享。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朋友。
我恋爱了,打电话告诉了他。没几日,他匆匆赶来,一定要见见我的男朋友。我埋怨他有些兴师动众,才开始相处,哪里就要见家长了?
父亲不肯走,我没办法,只好安排父亲和男朋友见面。回来后,父亲对我说:“丫头,你眼力不错,他是个能让你终身依靠的人。”我笑他迂腐,给他撒娇说:“是不是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他摸了摸我长长的头发,说:“哪有女儿一辈子在父母身边的。”
婚礼上,父亲把我交到爱人的手中。此时的他一脸欣慰的笑,眼里却闪着泪光。
女儿出生后,爱人到外地出差,我一个人既要工作还要照顾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母亲由于带毕业班脱不开身,父亲就直接休了年假,过来帮我带孩子。我知道,父亲的年假其实攒了好长时间。原打算暑假和母亲一起出去旅游的,这下完全用在我和孩子身上了。我有些愧疚,父亲笑着说:“旅游哪有孩子重要,再说,我喜欢带孩子。”
孩子淘气,每天夜里很晚都不肯睡,一定要有人陪她玩,玩累了,就用小手指指窗外说:“走!”我们就得应声下楼,在无人的大街上,抱着兴奋不已的女儿一遍一遍地走。有时,连我都有些嫌烦,索性不管她,任她哭上一阵。父亲说:“你小时候比他还烦呢,当初我可不是这样对你的。”
父亲在的那些日子,床上的被子晒过了,饭桌上有烧好的饭菜,冰箱里塞满了我喜欢吃的水果。一个粗心大意的男人,一个被母亲伺候了半辈子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些最细微而又最平常的事。
那时候,父亲的角色是保姆。
身体一直很好的父亲病了。正在单位上班,父亲忽然腹痛难忍,被同事送进了单位对面的医院。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不排除是急性腹膜炎的可能,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看着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双目紧闭的父亲,我第一次发现他老了。我有点不敢相信,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健康而充满活力的父亲,疾病和衰老仿佛还离他很远,而这一次的意外,不得不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对父亲的关怀。
父亲三天后被转到普通病房。检查做了个遍,是浅表性胃炎,问题不大,胆结石倒是不少,医生建议早做手术,说腹痛就是结石堵塞了胆管造成的。
手术做完后,我安顿父亲睡下,靠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我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的毛巾被在我身上,他躺在床上,侧着脸看我。见我醒了,他摸着我的手说:“丫头,让你受累了。”我赶紧闭上眼,怕他看到我的眼泪。他一定是疼得不能入睡,可是,他不说。当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放在心头的依然是自己的丫头。
我把凉好的饭一勺一勺喂给父亲,像小的时候他喂我吃饭一样。父亲坚决不肯,几次推开我的手。我也坚持着,不肯把手放回去。父亲,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付出天经地义。
生命和爱,就是这样轮回着。
这时候,父亲的角色是孩子。
父亲的角色,还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但我知道,无论角色如何改变,不变的,永远是融于其中的亲情。
最先接电话的人
胡明宝
她和父亲闹翻了,暴跳如雷的父亲说:“要走,你就永远别回来!”
执拗倔犟的她回敬说:“我还懒得回来呢!”
然后,她不顾母亲声声凄切的呼唤,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家门,走得坚决,走得义无反顾。
转眼就是两个年头过去了,她在父母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的一个北方小城里扎下了根,工作、恋爱……
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每当寂寞袭来的时候,她的心便隐隐地痛,泪便无声无息地流过脸颊。想家的感觉时时折磨着她,多少次她反复地按着老家那串熟悉而又陌生的电话号码,可是总在最后一个阿拉伯数字前停下来,紧紧地绷起了倔犟的嘴唇。
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按全了那一串号码。
电话接通了,她听到那边传来“喂”的一声,多么亲切而熟悉啊。她极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然而一瞬间,她忽然决定沉默。
电话那边连续“喂”了两声后,她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在叫:“她妈,快来接电话。”
然后,她听到了母亲颤抖的声音。
她知道旁边会有一个人听的,她还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