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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领衔:戈舟(2)

这就是少女丛好的青春期,诸般不幸导致出一种浑浑噩噩的倦怠,令她在白天总是处在一种睡不醒的态势中。在学校里,丛好基本上是靠着睡觉打发掉时间的。她没有朋友,也不期望有,有了朋友,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猥琐的父亲推荐出去。丛好只期望不受干扰地睡觉,结结实实地睡着比什么都好。

那年夏天,丛好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心里才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泛起了涟漪:

暑假是如此漫长,漫长到都使丛好睡得失去了倦意。一个午后,丛好在窗前漫无边际地眺望出去。越过烈日造成的氤氲,越过家属区布满尖锐玻璃的墙头,她看见十字路口被红灯阻拦住的车辆。在燠热到几近丑陋的空气里,在甚嚣尘上的街中央,这些挤作一团的家伙显得那么猥琐。是的,猥琐。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少年张树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庸常,而猥琐,成为他最好的衬托。被红灯阻拦住的,有一辆拉货的卡车,上面垒满了货物。少年张树从车后飞身而上,拎起两箱东西跳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奔而去。他是如此迅捷,如此从容不迫,以至于使他的偷窃行为具备了一股舍我其谁的正义气概。丛好震惊了,如同目睹了一个奇迹。她想立刻跑下楼去,她看到这个少年拐进了家属区东边那条小巷,她想去看看他,面对面地看看他。但是她不敢,一种绝望的恐惧,没有道理地攫紧她,让她的呼吸都局促起来。

日后丛好不止一次地进入到那条小巷,骑着那辆巨大的自行车,飞快地穿越过去,像一个真正的贼那样,感受着那个少年英雄的内心。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幻想着自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时的心情。但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有一段时间,丛好甚至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那不是一个梦吧,或者是一个少女在溽热的夏日午后,饱睡了一觉后产生出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张树拦在她的车子前,嬉皮笑脸地问她骑的车子是不是偷来的,丛好的心里才呀地叫出了声:原来是他啊!

张树是兰城齿轮厂一带有名的问题少年,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了。其实像张树这样的少年,在这一带像杂草一样的丛生并且茂盛,只是他更狠,更招摇,是杂草里独领风骚的那一棵。他突然盯上了丛好,这个瘦削高挑、留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少女,与齿轮厂技校那群处在青春期特殊肥胖的女孩子一对比,马上就显出了与众不同。张树把丛好比作“花儿”,这是这个问题少年心目中最高级的比喻。他决定追求丛好,用齿轮厂一带问题少年的话说,就是决定把这朵花“摘了”。

他在技校门口拦住丛好,先调笑着问丛好骑的车子是不是偷来的,然后就开宗明义地说:“你给我做媳妇吧!”

这也是齿轮厂一带的语言,任何处在恋爱关系中的女方,都可以被称为媳妇。由于那个夏日午后所目睹的一切,和其后一直贯穿在心里的那份盼望,使得丛好在听到这样尖锐的要求后,再一次陷入到迷乱的情绪当中。如今,当这个像闪电一样穿透猥琐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时,她根本就无法拒绝什么了。她从车子上下来,交给张树骑上去,然后侧坐在后座上,被张树风驰电掣地载走了。

张树带着丛好在一家路边店吃了面条。吃的时候两人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名字。丛好知道了,原来张树也是齿轮厂的子弟,比自己大两岁。现在,她没有丝毫的紧张,刚刚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她的不知所措,已经被速度造成的冷飕飕的风,逐渐地吹散了。眼前的张树又是这么松弛的一个架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着面条,真的像是一个在自己媳妇面前吃饭的男人。这种态度感染了丛好,让她也觉得心安理得,好像已经给张树做了一辈子的媳妇。吃完面,丛好又重新坐回到车子的后座上,继续被张树带往下一个地点。

这就算是丛好初恋的开始了。没有其他少女那样的忐忑,虽然也缺乏那种巨大的喜悦,但却是被满满的踏实感填充着,也不失为一种美好。坐在后座上,丛好想,这辆车子终于适得其主了。

张树把车子拐进了家属七区东边的那条小巷。他的这个选择,却在无意中讨好了丛好。这条她曾经多次怀着梦一般期待进入过的小巷,在一瞬间令丛好生出了甜蜜的感觉。小巷平时就鲜有行人,此刻已是黄昏,整条巷子里更是阒无人迹,却灌满了一个少女稀薄的梦。张树从车子上下来,丛好还没有站稳,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失去驾驭的车子倒下去,砸在丛好脚面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却被张树的嘴热烘烘地堵了回去。某种复杂的气味和温度涌进丛好的口腔。她感觉张树是在给她的身体里吹气。那股气流被蛮横地送进来,一往无前,源源不断,甚至具备磅礴的气势,令她膨胀,身体被一点一点充盈着,渐渐地向上浮起。然后,她又感觉到了挤压。张树的手没头没脑地钻进她的衣服里,隔着胸罩,抓在她的乳房上。他在反复地挤压,将丛好的感觉置于这样的境地:像一只硕大的,并且在不断扩充的气球,却被塞进了逼仄的笼子里,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他的手试图从胸罩下挤进去,刚刚进去一点,却在一瞬间变得迟疑了,动作也变得缓慢,竟然有股缠绵悱恻的意味。他的手指试探着碰触到了丛好的乳头,就从衣服里抽了出来。

他趴在丛好的耳朵边,热乎乎地说:“我怕你羞。”

眼泪一下子从丛好的眼睛里涌出来,没有丝毫的征兆。

他又窄着嗓子说一遍:“我怕你羞呢。”

丛好的心被温暖地抚摸过去,她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爱惜过。

停止下来的张树变得有些忸怩,有些愤愤不平。他并不习惯这种所谓的温柔,所以扶起倒在地上的车子后,突然就冲着丛好发起火来:“你哭个屁,老子又没真搞你!”

丛好没有一点反感,心里暖洋洋的,身体里有种酸酸的舒服,想立刻睡一觉。

为了说明什么似的,张树又补充道:“老子摘过的花儿多了。”

丛好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也不知道,听了张树这句话为什么就会破涕为笑,红着脸,偷偷地看着张树。这个大她两岁的男孩子,在丛好眼里,已经具备了一个男人的身板,牛高马大,热气腾腾,那辆“二八”自行车被他一对比,一下子变得委委屈屈。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丛好本来是有些紧张的,她从来没有回来晚过。但是一进门,就看到父亲蹲在客厅里,正在擦拭他的那辆女车。父亲全神贯注,甚至没有察觉到丛好的归来。于是,丛好吃惊地在父亲的脸上捕捉到诡异的表情。他的脸虽然平平整整,却无端地显示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这种味道不但表现在脸上,而且贯穿在他身体的每一个姿态中。他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辆车子,那团蘸了机油的棉纱,阴险地摁在放倒的车身上,怎么看,怎么像一种刑具正被施加在肉体上。丛好在父亲的行为里读出了狰狞。恐惧在鄙视中涌上来,丛好快速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插住,一头扑在床上。父亲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叫她,让她出去吃饭。她一声不响地趴着,眼泪洇湿了床单,心想,如果自己是母亲,也会离开这样的男人,他只会对着一辆车子发狠,把自己全部的尊严,寄托在对于一辆车子的惩罚上。这样想着,丛好就更觉得张树的出现对于自己是一件可贵的事。

兰城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呢?若干年后,当丛好成为了一名作家,她是这样回忆兰城的:

“如果一定要区分,那么它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工厂,一部分是家属区。然而这两部分几乎是没有区别的,工厂像家属区,家属区像工厂。这样的状况就导致,家属区一样的工厂令人不能指望会产生出效益,而工厂一样的家属区同样令人不敢奢望舒适。你经常可以在工厂的某个角落里发现衣衫不整的偷情男女——他们把这里当成公园;你也可以在家属区里看到某个男人挥舞着工具加工某种精细的工业产品——他们把这里当成车间……生活在兰城的人,如果想要活得滋润,就必须具备一种‘不讲究’的作风,并且还得敢于出击,具备一种‘车间主任’的派头。

兰城人在他们的大工厂里喝茶,打麻将,口音瘪瘪地开着玩笑,鼓励儿子早日把女孩子领回家,于是就经常上演这样的画面:一位具有少妇神态的少女穿着睡裙冲到马路上大声呼唤,被她召来的,也是一位少女,但你不要以为这是她的姊妹,这其实是她的女儿。

“——这就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兰城的画面。”

这是女作家丛好记忆中的兰诚,也是现实中的兰城。

张树的到来,深刻地改变了少女丛好青春期的轨迹,把她从相对封闭的状态带进了具体的兰城状态。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为此,丛好开始逃学,坐在车子的后座上,被张树带着在兰城四处游荡。很快她就被张树带回了家。张树的父母同样是齿轮厂的工人,但他们并不认识丛好,因为兰城齿轮厂足够的大,大到半个兰城那样的规模。他们也不会干涉自己的儿子,这是兰城父母们的观点:只要自己生的是儿子,在这种事情上,总归是不会吃亏的。张树的家也几乎和丛好家一模一样,都是那种一层十户的格局,都是两室一间小厅,这是兰城统一的面目。他们在张树的房间里搂抱,亲吻,逐步开始相互抚摸。

张树的手第一次钻进丛好的内裤,心虚地问她:“碰这里会不会很疼?”丛好也不太能确定,于是更有些紧张。这样一来,抚摸就带有了实验般的探索性质。张树粗糙的手虚张声势地拂过去,拂回来,“疼吗?”再拂过去,拂回来。渐渐开始用力,直到丛好发出了类似痛苦的声音。看来是疼了!张树立刻住手,不安地观察丛好。丛好的脸埋到他的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古怪的表情。他张嘴要问个明白,却被丛好的嘴堵了回去。丛好喜欢张树的亲吻,那种像打气一样的亲吻,汹涌澎湃,令她整个人都充实起来,血似乎都变浓了。

少女丛好的脸上终于有了青春痘。而且,一直困扰着她的痛经,也似乎得到了缓解。但是,这个毛病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次麻烦。

张树带着丛好去看电影。进场的时候,丛好突然捂住肚子蹲下去。疼痛来得不可理喻,让她丝毫没有分辩的机会。她在电影院的入口蹲下去,就像是给正在泄水的龙头塞进了塞子,正往里拥挤的人流一下子黏住。

立刻就有人骂上了:“妈的X,怎么在这尿上了!”

张树立刻不干了,梗起脖子往人堆里梭巡,嘴里狠狠地问:“谁?妈的X谁?”

问着就确定了目标,隔着几个人就硬扑了过去。四周根本没有可供打斗的空间,人挤住人,被张树凶猛地一冲,哗地倒下一片。张树扑腾着揪住那个人就打,连同滚在地上的有五六个人,并且立刻又被挤上来的人淹没。骂声,怪叫声,沸反盈天。丛好的疼痛都被这巨大的混乱赶跑了,死命往人堆里挤,拖着哭腔叫张树。但她的呼唤像掉进沸水里的虫子,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更糟糕的是,这个时候治安人员出现了,一下子涌来十多个壮汉,仿佛平添出一股洪水猛兽,令局面更加地不可收拾。人群开始没有方向地冲撞起来,丛好被裹挟在里面,身不由己地往前涌动。等身边松懈下来,发现已经被挤到了电影院外的广场。她试图挤回去,但这显然无法办到,于是只好站在人流稀疏的地方哭。等到人群渐渐被疏导开,丛好冲进去,却不见了张树的踪影。刚刚厮打的地方,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赶紧往外跑,她觉得张树一定是跑回家了。

她气喘吁吁地敲开张树家的门,却被告知张树并没有回来。丛好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想张树一定是被抓起来了,或者就是被打坏了,总之一定是出了危险。越想越怕,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她哭着又往电影院跑。兰城的夜晚总是刮着风,路灯半明半晦。丛好哭着往前跑,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歪歪斜斜地骑着车子过来,面孔在路灯的变幻中难以辨认。等到了近处,一眼认出来,凄惨地叫一声:“张树!”整个人就倒下去。

张树的额头上破了一大块皮,眉骨处也伤了,血痂凝固了半张脸。他从车子上下来扶丛好,丛好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看到他满脸的血污,心更是拧成了一团。

张树被她哭得发起火来,骂道:“老子又没死,你哭丧呢?”

丛好还是止不住地哭,一股气上不来,又搅在了小腹,疼得她整个身子都窝下去。张树看她真的是要疼死过去的样子,就慌了手脚,围着她来回转。他不知道少女疼痛的根源,从身后揽起丛好,下意识地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地揉搓。丛好肚子里那股跋扈的疼痛,居然被他一下一下地赶走了。

在兰城刮风的夜晚,在晦暝的路灯下,疼痛被满脸血污的张树温柔地驱散——这样的一个记忆,永久地刻在了丛好的心里,令她日后无论跋涉到哪里,仍然被那种巨大的、阳刚的温存包裹住。

这天夜里丛好住在了张树家。张树试图脱光她的衣服,但丛好裸着上身死死地攥住裤腰,说什么也不愿意褪下裤子。张树不理解她的做法,试了几次不能得逞,手底下就没有了分寸,一只手把丛好的胳膊反扭过去,另一只手一拳捣在丛好的肚子上。丛好的眼泪涌出来,说不出的悲伤令她放声大哭。

张树的母亲听到了吼:“在外面还没有打够,跑回来还要打!”

丛好吓得止住声音,把一只拳头塞在嘴上去堵,肩膀起起伏伏地瑟缩。她也不清楚是什么令自己如此悲伤。

说得出口的理由似乎只有一个,就呜咽着对张树说了:“我来月经了。”

说完,所有的委屈都随着这个理由释放出来,眼泪顿时更加地汹涌。张树立刻被说服了,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而且还要表示出来。

他理解地点头,窄着嗓子说:“早说啊,靠,有什么害臊的?”

他们关了灯,挤在张树的小床上。丛好还在抽泣,张树就趴上去亲她,用舌头舔她的耳朵、颈窝、眼睛。丛好哭着哭着就去回应,用嘴去找他的嘴。终于找到了,那股磅礴的气息一点点被送进来,一点点挤走了悲伤。张树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息。他还有些不甘心,又试图去脱丛好的裤子,只是被丛好一阻拦,就收回了手,却把自己的短裤脱了,拉过丛好的手,放上去。丛好配合着抚摸他,感觉他一耸一耸地抵达着。这个时候张树的父母突然吵起架来,用瘪瘪的兰城话,响亮地相互谩骂。

丛好紧张地停止住,张树呼哧呼哧地说:“别理他们,他们一会儿就日上了。”

这句话突然让丛好浑身发冷,在黑暗中,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她动着,哭着。想,哦,这恶劣的家伙,我这热乎乎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