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重建中文之美书系领衔
23609100000037

第37章 领衔:祝勇(5)

我们想在天黑以前赶到大寨去,所以尽管扎仓的父母有着热情的邀请,我们并没有在柯尔金逗留。我们顺着高悬的山路行走。那个充满温度的村庄渐渐消逝,眼前是一堆零乱的山石,以及拥挤不堪的草木。我意识到,即使山村为我们准备了甜美的奶茶和舒适的被褥,我们依然是多余的人。丹巴人生活于一个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国度里,坚守着自己的哲学。那是一个众鸟喧叫、众兽起舞的乐园,在那里,巫师穿行在梦想和各种各样的隐喻中,让它们起立、致敬或者歌唱。他们用自己的语言来与山鸟、河流与石头说话。我们像白痴一样疯狂打造自己的地狱,把暴行当做正义,并因此而到处树敌—生物、山河、历史甚至神灵,都被我们宣布为敌人。这为我们的事业注定了某种不祥的性质。即使已经遭到惩罚,我们依然执迷不悟,这是因为我们的事业是一条不归路,没有悔改的机会。与清醒比起来,沉迷更令人觉得轻松、舒适和坦然。有人开始义无反顾的偷渡—比如我们,山村为我们准备了无数个入口,它们以温柔的臂膀迎接我们。它们的宽容使我们惭愧。我们的移民身份轻而易举地就会暴露。我们不是从这块土地上长出的生命,因而我们即使与原住民处于同一时空中,我们的生命感受也会截然不同。

四下无人,但有歌声,追寻着我们的脚步。时隔已久,我已记不清歌的内容,但对那嗓音却记忆犹新。那是一个粗粝却悠扬的男声,从气脉充足的身体里迸发出来,肆无忌惮。显然,这不是用于表演的声音,人们在表演的时候,尤其对于电视晚会上那些珠光宝气的伪民歌而言,嗓音往往经过修饰。所谓的声学训练,就是一种修饰。它企图用一种人为发明的假声,取代真实的声音;企图将那些从不同的身体里迸发出的生命之音纳入一个统一的程序之中。它们与虚假的表情相匹配,成为激情缺失的生活中的某种代用品或曰赝品。山上的声音却全然不同,我能感觉到它不是从喉咙里,而是从所有的器官中喷发出来的,带有血的热度和心跳的节律。一个人的生命就在这种天然的声音中迈开步子,勇往直前。

没过多久,我们就看见了那个唱歌的人。一个汉子背着一把铁锄,出现在山岭上。他循着山路,越走越近,没多大工夫,就追上了我们。

我们问他为什么唱歌,他说不知道,就是想唱。他脸上布满泥土,眼神却干净得透明。他到山上是为修整自己的一块田地,并且为它竖上篱笆。他到山上干了一天,要在日落时分赶回家里。那块田地离他家很远—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但他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足。因而,无论多苦,他的心里充满快乐。他说,不仅他爱唱歌,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丹巴人都爱唱歌跳舞,每逢喜庆的日子,他们便聚集在一起,唱歌,跳锅庄舞,而所有的歌舞,皆源于他们内心的幸福感。

一年以后,当我第二次来到丹巴的时候,我目睹了真正的锅庄舞。我迅速被那些密集的歌声所吞没。我甚至加入到歌舞的人群中。但我的内心充满了焦虑,因而我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忘情。痛苦的人生和浮躁的生活几乎断送了我歌唱的激情。但在丹巴人这里,民歌不仅仅是一段音符或歌词,它更可能是,甚至根本上就是人与自然、生活与命运、声音与苦难的合一。作为历史和自然的一部分,它借用了人的身体,亘古传唱。在山上偶然听到的歌声,为我完成了对于锅庄的启蒙。很久以后,我从史籍中找到了对它们的记载。

据《丹巴县志》记载,“丹巴锅庄形成于隋唐时期”。而吴德熙于清同治年间撰写的《章谷屯志略》,则是最早用汉文记载丹巴锅庄的史料,该书对于丹巴锅庄的描写如下:“夷俗每逢喜庆,辄跳锅庄,自七八十人至一二百人,无分男女,附肩联臂,绕迳而歌,所歌者数十百种,首尾有定局,其中所歌,在人变换之巧拙。其语有颂扬者,有言日月星辰者,有论阴晴风雨者,有念稼穑之艰难者,有谓织纴之辛勤者,有肖鹿麋之儦俟者,有状牛羊之濈湿者,有诮惰而称勤者,有男女相爱悦者,有相互赠答者,有叙离合忧思者,有怀野田草露者。悉以足之疾徐轻重为节,呕哑嘲哳虽难为听,周折转旋,颇堪寓目。亦歌舞之派别也。”

吴德熙详细记录了歌词的内容,但我无法听懂他们的唱词,因而对我而言,重要的是曲调,是他们唱歌时的那种生命状态,就是吴德熙所说的“呕哑嘲哳”。正是这种“难为听”、不合正音的曲调,透露了他们的快乐与奔放。但它们只能在我的外部流动,而无法化为我的血液。我知道,这块土地上到处都是歌手,只有依靠那些在歌声中居家过日子、翻耕土地、放牧牛羊的底层歌手,丹巴的历史和灵魂才能真正存在。丹巴人向来默默无闻,只有他们的歌声,是他们留给世界的宣言。

后来我们知道,那个荷锄的男人叫大伍龙斯交。我们很快结识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们,因为这一晚,我们住在他的家里。

二十二晚餐

很久,我都无法分清大伍龙斯交的妻子和女儿,她们更像是姐妹,她们一样年轻和美丽。在大寨,这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但大伍一家保持着适度的自尊。他的家隐身于村子里依山而建的几十幢民居中,一点也不醒目。在村子里的石路上,只能看到一扇由粗大的圆木钉成的院门,但是它的内部布局却严守着藏式民居的规则,虽然没有像有些人家那样镶上彩色马赛克,但它的彩绘却一丝不苟。这使它的房子在俭朴之中具有了接近原始的品质。

坐在厨房里,没有电,我们隔着桌子,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说话。许多农具和灶具隐藏在黑暗里。女人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准备晚饭。大伍说,他妻子为我们准备了“揪揪面”,只有在过节或者有贵客来的时候才吃。炉火闪烁,女人的脸膛时隐时现。从炉膛里燃尽后飘出来的黑灰,在黑暗里积攒起来,越积越多。女孩子们躲在墙角里看我们,眼睛里闪动着像羊一般温顺的目光。那张隐在黑暗中的桌子成了所有人的中心。那上面有大碗大碗的酥油茶。我伸手就能够到它,热热烫烫地喝下去,它无疑是穷人命途上的玉液琼浆。女人不时为我们把酥油茶舀满,当女人忙于做饭的时候,她的小女儿就会代劳,即使我们喝上一夜,那碗也永远不会空。我想,他们的所有劳动都是为了这一张桌子,为了一家人在夜晚围桌而坐的时候,所有的碗都被填满。这是一种无比朴素的愿望,但所有的幸福都源自这里,比如丈夫在劳作中不停地唱歌,一定是因为他想到了晚上的食物,和妻子的身影。

大山建立了一种秩序,它容纳了所有的生灵。任何一种生物都可能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这同时需要气度和智慧,而这两种物质在我们的社会中已极为稀缺。一个人在这样的山上开始一种鲁宾逊式的生活是完全可能的,从水果到大豆,这座山上样样不缺,它们会使夜晚变得富饶而充实。这里当然没有汽车和电视。但这里到处都是山路,没有比双脚更便捷的交通工具;至于电视,只能给都市里那些感情匮乏的人们提供精神支援,丹巴人有藏戏、锅庄、女人和酒,他们不需要它,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夜晚的传奇。

“揪揪面”是用手搓成的粗面条,端上来,满满的一碗,像一个微型的粮垛,有一个明显的尖儿。它的味道并不迷人,但它质朴而吉祥,对我们身体的体贴恰到好处。这就像丹巴的女人,并不艳丽,所有妖娆的姿态都纯属多余,她们从不令人感觉心旌荡漾、疯狂和迷醉,相反,她们让人觉得安静和踏实。她们不是玉,是一颗晶莹饱满的米粒,试图用自身的光泽来抵消我们身体内部的黑暗。

……

二十三女人和树

即使是美人,也终会死去。神灵赐予少女美貌的同时,并没有授予她们时间上的特权。相反,时间在她们面前表现出近乎苛刻的态度,她们的美貌那么容易被时间所消磨。时间在女人的脸上进行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游戏,企图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井备村,人们找到了对付时间的办法。这个东谷沟里美丽如画的山村,距县城大约十公里,历史上是明正土司管辖的二十四村之一。我们是在将近傍晚时分抵达这个村子的。据说这个村子是丹巴著名的美人窝,被称为金玉之乡。它与其他村庄看上去没有区别,藏式民居如同鲜艳的玩具,散落于田野之间。房前堆得很高的麦秸垛,以及露台上悬挂的辣椒,都成为房屋的最佳装饰。村子里有老妇、孩童和少女。她们是不同时代的美女,她们的面孔中包含着时间的隐喻。它们与这里的雪山峡谷、晨曦中的植物、斑驳的史诗,以及梦境中的歌谣遥相匹配,而且永不凋谢。一些面孔老去,而另一些面孔却正值青春。容颜在血缘的河流中穿行不止,这使美女获得了与时间相同的属性,而无法被时间所消灭。时间可以摧毁某一张具体的面孔,但那消失的美会从另一张脸上浮现出来。

但美人的死总会令人感到神伤。在井备村,与那些冰雪清洁的女孩说笑,我就在想,有多少张美丽的面孔,在这里出现过,又消失无踪?那些消失的面孔,是否将永远沉落于时间的死角,而使我们永远丧失了目睹的机会?我在睡觉之前想到了这个问题。那时我刚刚从水缸里舀出冰凉的水,倒入铜盆,准备洗漱,曲玛正在为我铺被。舀水的时候,我望了一眼窗外,看到天井上的那方天空,星辰正大面积地浮现。我们汉人总是以星星代替死者,而我从曲玛口中得到的答案却有所不同。曲玛问我:“你有没有注意村中的柏树?”我茫然地摇头。曲玛说:“很久以前,丹巴县内巴底、巴旺、革什扎土司都到井备村选美,明正土司和附近其他县份的土司也来这里选美。村中美女如果被土司选中,嫁娶时,都得栽上一棵柏树。所以,村中有多少棵柏树,就可以证明村子里出过多少个美人。村中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柏,就是当年巴旺土司在井备选美时栽的。”她嗓音轻细,但我仍被她的话惊呆了。我被民俗中惊人的想象力所折服。井备人已经意识到生命不是时间的对手,所以,他们开始借用自然的力量。一株柏树在女人死亡之后仍在生长,它代表着一个女人的真正未来—我相信,死亡之后仍有未来。每个女人在栽下柏树的瞬间,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都会消失,她们可以在柏树的成长中得到关于未来的许诺。

一夜醒来,我看到无数棵柏树在无比深邃的天空下,像女人一样挺立和呼吸。风在穿过它们时发出的声音令我痴迷,而消失的往事将于枝叶的和声中悄然复活。

二十四塔公

高山上特有的眩晕感使我的记忆有些紊乱。现在我已记不清自己是先穿越的塔公草原,还是先到的县城。时间隐匿了自己的脚迹,如同故事抽掉了自己的线索,只剩下一些孤立的情节,在记忆里散乱地陈列,使彼此之间的联系,看上去更像巧合。

由于在塔公逗留时间不长,小镇塔公对我而言仅意味着一条街道和一朵灯盏。那时我们正在从丹巴通向塔公的路上。我们雇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穿越了牦牛沟,经过八美,驶向塔公。破车像骨架松散的老鬼,在山谷间奔跑。颠簸的山路随时可以使它支离破碎。我担心它的安全甚于我自己,但它安然无恙地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漂亮的藏式小镇,两边尽是石砌的房屋,由于空气能见度高,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发亮,红漆大门和门楣上五彩的图饰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穿越无人区之后,这座炫目的小镇仿佛蛮荒星球上的一座奇幻之城。有马帮从小镇中穿过,那些马匹鬃毛闪亮,被带着雪山气息的风吹拂着,此起彼伏地颤动。僧侣、少女和康巴汉子在街上走动,脚步从不急促,仿佛时间永远在前面等待着他们。我甚至觉得他们没有重量,因为他们脚下从不荡起烟尘。行踪不定的落风撩动了他们的裙袍,使它们看上去像迎风的旗帜,或者游动的火苗。风在他们身上并没有受到阻碍,它能穿越他们的身体,吹动他们的心脏、血液和肌肤,从喉咙中出来时,就变成了悦耳的藏音。所有声音都像铜号的琶音一样干净和清亮,而不是像尘埃一样零乱地飘浮。小镇唯一的主街两边,有各种商铺和饭馆。有外国人按照自己的习惯,把桌子搬到街边来用餐和喝茶。这使这里更像一座中世纪的欧洲小镇,充满宁静和诡异的气氛。

我们认识了一个名叫泽仁的男孩子,二十多岁,是典型的康巴汉子,颧骨突出,鼻梁高傲地挺立。他把我们带到家中烤火。这里虽然阳光充裕,但只有在中午施舍一点温暖,空气在大多时候都像雪水一般冰冷刺骨。没有夜生活的小镇在夜晚寂静得像一座死城,山风也不像白天那样温顺,而是如野狗一般撞击门扉。但在泽仁狭小的石屋里烤火,却充满童话气氛。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悬挂在墙上,火光映出了它自身的影子。黑夜是广大的,但光亮却是那么狭小,几张映红的面孔,是它的光明王国里仅有的臣民,它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文化背景。有的时候,泽仁的哥哥也来,他是塔公寺的僧人。我就会向他询问有关修行的事情。那是一座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寺,它的全名是“一见解脱如意寺”。寺内保存着一尊与拉萨大昭寺相同的释迦牟尼像。传说是文成公主进藏路经此地时,将她携往拉萨的释迦牟尼像复制了一尊,留在这里。寺中还有几件珍贵的宝物,比如元朝帝师八思巴法王在石头上留下的足印、印度大成就者建造的成就佛塔,以及千手千眼观音像。大殿后面是一片塔林,这里是历代高僧的最后归宿地。寺庙后山上,满插着如海的经幡,在寒风中整齐地舞蹈。在酥油灯成排的光焰中看到泽仁的哥哥,我对他充满敬意。内地人出家,往往因为看破红尘。而在这里,宗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信仰,是最重要的生活,它像墙上的马灯一样具体和神圣。宗教准许了我们做梦的权利,并且让我们看见了自己做的梦。在马灯的光圈里,这个令我肃然起敬的年轻人给我带来的却是一种兄弟般的亲切感。我甚至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具有某种血缘关系。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血缘关系,它使不同语言间的对话成为可能。我们四个人使用着三种语言,但在这个偏僻的角落我们竟能交谈。这样的聚合令我觉得有些离奇。我知道所有的面孔都将像火苗一样一闪即逝。纪伯伦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曾对我们说:你们都是灯盏里的火苗。我把这句话解释为:我们都是黑暗里的奇迹。

二十五雅拉神山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封闭了我们的道路。那时我们正陶醉在自己的旅程中。旅程中遍布着低垂的溪水、透明的鲜花和海水一样泛滥的云朵。我们甚至与一对年轻的夫妇相遇,他们骑在各自的马上,驮着新买的货物,返回他们遥远的家。那是一片生动的草原,仿佛诗歌,以寂静的方式唤醒我们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