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重建中文之美书系领衔
23609100000003

第3章 领衔:庞培(3)

弄堂里有天井的人家很多,面积不一,形状也稀奇古怪。小的小到一条狭弄形状,贴围墙脚两条阴沟,门槛处有青石板覆盖。有时做成一层两层的台阶。大的完整的天井,前后有一百平方米,略略呈长方形的,有花坛,种翠竹的;也有的人家,饥馑年代竟掘开有些年代的青砖地挖出一块菜田,自备些韭菜莴苣蚕豆什么的菜子,开春撒下去,几场雨一浇,菜就绿油油长出来了。种菜的人家,随摘随吃,下油锅一炒,比什么市井中的江南时蔬都要新鲜。

弄堂给人的感觉也像可以吃似的,碧绿碧翠,围墙上飘垂下来藤萝,砖头地覆满陈年的青苔,空气自然有了水乡古镇特殊的清冽雅致,像种田的农民穿上了的确良。

较为完整的大的天井,1970年的小县城,能够充分悠闲享用的人家,也已经不多了。天井早已被政府的房管所分配制度分割得七零八落,很少再有像样的大宅院人家了。所有里弄包括不起眼的柴窝房,都住满了人。总是从前有资产的大户人家被迫迁住偏房侧厢,并且一户门牌能住满各式阶层的工人、农民、船上人家、部队干部、供销社营业员,林林总总,杂处在一堆,共用两三个,有时是一个大天井,成为那个年代特有的风景之一。

因为种了菜,弄堂有时也有农田的感觉,也会走着走着突然冒出一条开花的田埂。唯一的区别是城里人家不种麦种稻,尤其是双季稻。那个年代流行种双季稻的,城里没有。棉花也没有,种玉米、向日葵有的。城里人家自己在后院天井里收向日葵子。县城被最大程度地农业化了,为了发扬“自力更生”精神。“自力更生”这四个字,那些年里也被作为标语刷写得到处都是,红色、黑色,厕所墙上,学堂围墙,电影院楼房顶上,大会堂门口,常见的其他标语,不定期有: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海航行靠舵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

有时一条弄堂到了头,一堵断围墙的墙面出现半拉红色的感叹号——“!”字形已经扭曲走样。厕所旁边也会有画成绿色的向日葵叶子,一颗红鸡心,一轮喷薄欲出的红太阳,镰刀、铁锤,等等,还有工人老大哥、农民伯伯砸向美蒋特务小丑头上的大铁拳。边上刷写着什么“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标语。

弄堂紧挨田野,也紧挨大大小小的工厂区,那是小规模的街办工厂、校办企业的年代。一条弄堂走着走着,说不定走到一家工厂堆满生产垃圾的后门口,然后这一带居民都常年吃着车间里的灰尘铁锈。大白天里,上午是机床声音,下午则换成了马达、蒸汽的隆隆声。一些旧的家族祠堂、废弃的寺庙,都被改建成了面目狰狞的车间,县城里有制药厂、机电厂、染织厂、水泥厂、面粉加工厂、毛巾厂……

每个县城都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套工厂系列,把昔日县城的街巷里弄,分割得七零八落。我们的小城既像一个小村庄,又像偏远地方的加工厂。好在当年这些街办或集体工厂的效益都不怎么好:另一方面,小城的历史足够悠久,经受得起动荡年代的各种折腾埋汰。也好在这一带一直没通铁路,只通了轮船和公路。

咸带鱼上岸则和鲜带鱼完全不同。大热天里浮桥码头上也有咸带鱼被江海大队的人运上岸来,不怕死的苍蝇四处飞来绕去地跟踪。蚊虫、白色蛆虫,加上带鱼身上几近腐烂的白皑皑的肉汁水,淌得半条北门街到处腥臭。然而这腥臭,在热昼心。日头一晒,风吹雨淋的,久而久之,竟变成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莫名的馨香。说它很香,也未免夸张了点,但至少不像一开始拖上岸那样惹得街上行人嫌恶了。原因是带鱼上市之后,不久就被城里人家买光了。干瘪瘦小到只有寸把宽的细带鱼,也哄抢光了。买到最后,只能拣些鱼头。菜场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荤菜吃呀!烂到一半的咸带鱼买回家,就拿到闸桥河水里漂洗,回家就着酱油生姜糖懒烧烧,总算也吃到点海鱼的肉腥气吧。因此一条北门街上,码头上的鱼腥气,浮桥菜场门口一层干结的盐霜,使得带鱼的味道复杂起来。那种盛夏酷暑的鱼腥气,时而在大太阳底下升腾起一股滚烫火热之气,时而又阴湿异常,像一种久已失传了的家具木质霉变的味道。有时候,午睡时间,浮桥头方向吹来一阵淡淡腥臭的微风,这暖烘烘的腥气是干燥的,甚至是令人愉悦的。有时,气候突变,要下雷阵雨了,眼看过路人急匆匆地找高大点的房檐躲起来,北门的浮桥一带就像黄石块铺设的街面一下子被人挖掘出来许多久已腐烂的鱼的内脏。

新鲜的带鱼,被船家或食品公司雇人起上岸,则是完全不同的一派风光。一般在九月份,秋风乍起,银白的成舱成舱的带鱼被人用大的箩筐抬上岸。由于新鲜,鱼的身上看上去富于弹性,鱼肉也结实,紧,人一看就感觉嘴馋。装卸过程中汪出来,流淌在码头上的汁水也显得亮白轻盈。四周只有海风的气息,而没有大热天那种咸湿货的腥臭了。一条条手掌样宽的鲜带鱼,仿佛一个个舞会上模样新颖的少女,刚刚受了礼仪约束,要到变幻莫测的社会上来一试身手。白白的鱼身,被摊贩堆放在浮桥沿河的码头,仿佛在争嫌吹来的秋风还不够清冽,不够白似的,让人远远地就感觉到嘴里味蕾深处一种久违了的鲜激味道。

这种鲜带鱼,放在饭锅头,用葱姜料酒一蒸。几乎只要一分钟,一起锅,就熟得流油了。吃在嘴里那种鲜嫩,整块整块的、整段整段的,筷儿稍许一搛,一夹,鱼骨鱼刺就自动松脱,刺全下来,只剩放在嘴里入口即化的鲜嫩的肉。

有的人家口味重,蒸好的带鱼端起锅前,浇上一遍(一小匙)酱油,就更显出这道菜肴的风味来。

春晒头,三四月里,也有一次新鲜的带鱼上市,是跟出海的黄鱼船一起返航。带鱼在春天早晨的空气里,远远看,竟是一片金灿灿。原因是春天的太阳还显得稚气娇嫩呢,连刚起水的带鱼也受着寒,忍耐着河上、长江码头一带一阵阵袭来的料峭的春寒。鱼身上仿佛可以掉落下来冰碴,鲜活的带鱼的身段,看上去肉头更紧,更结实了,像一根根银子做的长长的棍子。

一年四季,小城人家就在热天和大冷天的吃咸货、春秋两季的吃鲜货上,品味咀嚼着他们水乡的生活——这是古已有之的并不成规矩条文的市井饮食。人们的呼吸,也随着城外长江水的潮涨潮落变化更新。

新鲜的河码头上的风,吹出沿河人家的深宅大院深处的硝烟味、战争年代刺刀的捅杀和血腥,也吹出洋槐树、梧桐深井味、线装书味,吹出人家侧厢屋房里腐烂被虫蛀的木头板壁味,做阁楼用的厚实的隔板味,房梁上的鸟窠味,鸡棚的腥气,一早起头拣出来的小青菜味,竹篾篮头味。阵阵河风。吹来船上人家辛勤的大脚板味,船上新刷的桐油味,吹出一条小街的沧桑和变不惊处。河上“丁零咣啷”的锚链声音,水中深沉的桨橹的搅动声。那桨橹仿佛在岁月深邃的水中探询一个结果,一个上古年代的谜,江南之谜。树荫头一阵落花,仿佛在大白天里哑默无声的呐喊。而一阵波光,仿佛一名千年的侠客在市井中矫健地游走。谁能肯定这弄堂口上一问坍塌的小瓦房没有被鬼魂所占据留守着,日日夜夜?黑黑的电线杆上,贴着手写的“夜啼郎”的一张字条,谁又能否认,这纸上的蹩脚字迹,不曾被神秘的转世灵魂附了体——以一种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奇异的形式?枯井和汩汩清澈的日常水井是一个道理,正如生和死,前世今生。在一间厅堂上垂挂有领袖像和红色对联,并置着,默默无语。

井底深埋有一颗日本人从天上扔下来的从未引爆的炸弹,我小辰光是吃着喑哑的有一点掺牙缝的炸弹味道长大的。

家里粮食紧张,烧饭米不够了,父亲就会悄悄乘长江轮船回趟老家。隔一天回来,肩上总掮半麻袋山芋或乡下特制的山芋干。山芋干抓一把放口袋去学堂,那是何等的奢侈激动。一路上心都要怦怦猛力跳好几回,心想着男女同学满含羡慕心情的“回头率”。山芋干也是小辰光我们磨牙的零食,冬天头,吃煮山芋和吃山芋干都特别香,前者还可以捏在手上捂暖两只手。山芋有红皮的山上山芋,也有平原农田里的白皮山芋。前者甜糯起粉,表皮鲜红,简直跟孩子们脚跟头生的冻疮一样娇艳欲滴。

白皮山芋水分多,适合生吃和放泡饭锅里切成块煮。时隔数年,我最记得冬天头寒冬腊月里姆妈煮在饭锅头上的山芋的香味。洋锅子上的水蒸气在一大清早的太阳光里冉冉升腾,沿着那一缕木门板上的光线外溢、缭绕。那是儿时最美的冬日清晨,那时家家户户,全用煤球炉烧饭。烧时先放三两只山芋在淘米筲箕,拎到码头上洗干净,洗山芋还要带一把刷篷尘用的板刷,到水里用板刷把山芋通体刷一遍。冬日清晨,快要结成冰的河滩头,在彻寒的水中哆哆嗦嗦捏了板刷,蘸一蘸河水,刷一刷山芋,那山芋身上现出的鲜艳红光恰好跟东方天际酡红的朝霞相辉映,这也是有关童年大冷天的一个难以磨灭的记忆。洗过之后,山芋扔到筲箕里实沉实沉,跟块黄石头无异。拎回家,姆妈会用菜刀把它们一只只对切成两半,然后放了水跟米饭一起煮,一起烘饭锅,童年学的第一桩事体就是烘饭锅。待到饭熟过半,屋子里也飘满了熟山芋又热又甜的香味,把大人小孩全馋得口水直咽。一般都是红皮的山上山芋放饭锅头上煮特别好吃。山芋起粉,乡下人家的大灶头,有人还直接把山芋放灶膛灰里捂熟了吃。我想,那种吃法大概更加馋人。

烧饭锅里的水蒸气,弥漫到整个童年小屋的每个角落。水汽夹杂山芋煮熟、起了粉的味道,就跟诱惑人的萝卜干香味一样,说不清道不明。这样说吧:我小辰光,光嗅闻几遍饭锅头上煮山芋的味道,感觉也能够御寒!心里头一闻见煮山芋的甜热,户外冰天雪地的莫名苦寒就好似一阵风似的吹走了,人就有了许多新鲜的劲道和力气,就生出些跃跃欲试的崭新憧憬来。山芋的热甜,跟大冷天的寒风刺骨,正好是一对古已有之的冤家,尤其是用1970年代县城人家烧饭的洋锅子煮出来的热山芋。

孩子们土里土气,在那种年代的大冬天,充其量也就有一颗煮熟了的山上山芋一样的心罢。我最欢喜闻煮熟后山芋弥散在空气里的那份沁甜,暖心贴肺的甜。剥开薄薄一层皮,山芋还一个劲往外冒热气呢,看上去傻傻地要冒很久。姆妈煮的半片头山芋,从饭锅头用筷子小心戳夹,弄到碗头还直往下滴水呢。我们总是就着那上面的饭米扇(粒)一大口咬下去。这第一口,既有解馋的山芋香,又有米饭颗粒的甜糯。孩子们赶紧舔了舔嘴唇,稍加回味,又大口吃将起来。

不吃煮山芋,就吃泡饭锅里的。山芋切成块,跟隔夜饭一起煮成粥汤。这样用洋锅子煮熟的效果,大冷天一清早也特别温暖人心。人还钻在被窝里“捂被头窝”,煤球炉子上的山芋香就像闹钟一样催促大家起床了。在这放了山芋块的泡饭汤香气里你拖了双棉拖鞋起床,去拉开大门看:户外白皑皑一片,屋檐马路上全是耀眼的冰凌冰柱,天空比一年中的任何季节都要明亮,光线异常强烈,但又不是太阳光,而是天寒地冻冰雪的寒洌之气。这时候赶紧关上大门,一户人家就在价廉物美的山芋泡饭香中体验到了那种凡俗人间其乐融融的乐趣。这幸福甚至舍不得哪怕翻开书中的一页看上一眼……

每个人,全在过年这几天里获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宝贝”的观念。

每年腊月里开始盼过年,一般叫吃“冬至年夜饭”那天称“过小年”。这天开始,学堂大多预备放假了,孩子们就纷纷聚在一起遥望自己的“年景”,今年我要泡多少多少炒米,吃多少块红烧肉,放几次炮仗;还有能拿到多少压岁钱,怎么花,心里全有厚厚一本账。往往由于向往得太多,太厉害了,结果适得其反,比如压岁钱少了一毛钱,小脸孔就板起来,在家使性子,结果反吃了父亲一巴掌,弄了个大年初头涕泪纵横号啕痛哭的场面。过年穿的新衣裳,也值得我们小孩反复揣摸想象,年前牵姆妈的手,裁缝店里总是要去一趟,闻闻皮尺、滑石粉香味,有时也被领到布店柜台上,量身高,心里觉得特别开心炫耀,自己从未被别人这么侍候着,这么好过。做馄饨皮子的摇面店也是必去的,小孩子排队买年货是分内事,还有豆腐店,蒸年糕的地方,帮家里拷酱油拷酒,老远跑一趟亲戚家,总之事情忙着呢,小小一个脑袋瓜。有时竟想不过来,每天回家都加倍地观察父母亲的脸色,试图从中解读出一鳞半爪关乎过年的信息。跑路都一溜烟地比平常快一大截。临过年半个月,家里咸菜早已经腌制好,开始腌鱼、咸肉、咸脚爪。这不可思议的过年的“年味”,就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直到除夕那一天。像一大堆旷野上的篝火般火光冲天,熊熊燃烧起来……古老的年味。

像是用腌猪头上的粗盐粒搓出来的,又像是蒸年糕的蒸笼蒸出来的;也像泡炒米时街头围观的一大堆雀跃的小孩子欢叫出来的。古老的年味,被放了茴香、花椒,也在各人家的祖宗像面前烧着燃续了香火,祭拜出来的。更像是一种传统的民问请神仪式请出来的。例如恭请菩萨,请财神爷、观世音保佑一年里风调雨顺、心想事成,等等。一切都成了古老的象征,都演变成了一个其过程漫长复杂的许愿和承诺。大人们的虔诚恭敬和小孩子们的顽皮嬉闹如此融洽地交会在了一起,构成了传统春节光怪陆离,同时又稀松平常的和谐市井的氛围。每名中国人都在这一氛围里其乐融融着,一大清早露着笑脸,安享节日的既十分公开,又有着不同寻常内涵的秘密的诗意。

年一过,人就又大一岁了。头发须白的老人表情看上去更庄重了。年过四十的父亲走路时手和脚的摆动也谨慎起来,像是要去茭白田里捉一只微风中的蜻蜓。小孩子被人告知“你又大一岁了”,全是一脸懵懂,无所谓的样子,而且爱理不理一转身走开了。姆妈说到小儿又大一岁,相笼着手,竟是满眼睛的喜悦。年初一发完压岁钱,围着转着我们哥俩看,像是在看一份经年流传下来的稀奇。岁月深处,我始终记得姆妈闪烁着欢喜的眼睛,那目光深处对于生命的一种亲密无间的爱恋、审视和迎迓,始终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天冷。屋里屋外竟有明显的温差。十二月里,清早不敢把小脸蛋伸出被头筒,一旦伸出,感觉室内空气寒冽异常。光线灰蒙蒙的,只听得见吹了一夜的寒风慢慢停息下来,守候在破旧的窗棂和屋门跟前,使得人想象一下自己出门的情形,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和比我大四岁的哥哥睡一张床。床就搁在靠窗位置,早上起床穿衣裳,伸出一根手指往窗户前一试,立即冻得缩了回来,把窗玻璃上一层水蒸气擦掉,外面早已垂挂下一根根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