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重建中文之美书系虚构(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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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谈判(2)

我的右手想推开车门,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又不是不能打车,还不至于闹到乞讨的地步。

老贾一踩油门,说,行了,行了,别闹了,孩子看病要紧。

我扭头看着窗外,大街上空旷,带着一丝寒意。路灯站着分明显得更瘦更长了。老贾打开了音乐,是我喜欢的一首歌:《朋友,别哭》。我将头靠在椅子后背上,微微闭上眼。想起白天老贾在麻将馆的英雄举动,我问,你不怕死?

老贾说,既怕也不怕。怕,是因为觉得死了看不到世界了;不怕,是觉得有时活着真他妈没劲。

我说,还真看不出你有那一手。

老贾坏笑,说,我就是一流氓,你不知道?谁流氓,我就比他更流氓;谁无赖我就比他更无赖;谁小人我就比他更小人。

我说,没觉得。只是,怎么看,看不出你是个老师。

球儿退完烧,从医院回来,再到我的出租屋,这一折腾,已是凌晨两点。老贾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我,我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说,要不,就在这儿挤一晚?

老贾也不客气,说,好。

其实,我留老贾在我的出租屋过夜,有戏弄他的意思。我想看看他到底对我存着什么心。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女人同床共眠,不出事,要么那男人有生理问题,要么那女人毫无魅力。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贾从倒下的几个小时到天亮,真的没有碰过我一丝一毫。我隐隐有点儿失望,不知道老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黑暗中,我把那股气息从鼻尖缓缓吐出,老贾觉察到了,说,还没睡着呀?

我说,你说我们怎么会躺在一张床上,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更不知道你多大,你有老婆没,你结婚还是离婚……

老贾说,你想那么多干吗?不早了,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我说,你……有性冷淡?

老贾说,没有哇。

我说,那怎么这么个活女人在你身边,你不动心?

老贾说,我主要是没往这方面想,至少现在。

我说,那你在想什么?

老贾说,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感觉自己在梦游。突然就到你这里了。

我说,那你不喜欢我吗?

老贾说,喜欢。

我说,别惹那些东北人。

老贾说,好。

我不再说话,闭着眼,沉沉睡去。

就这样,从此,我们在这张床上躺了两年。

我走进老李头火锅店,一眼就看到了老贾。此时的火锅店还不到营业的时候,大堂冷清清的,老贾永远是火锅汤里最显眼的那块骨头。他背对着我,穿着长袖。倒是他的老婆小李子,直面人生直面我,我一走进,视线和她相撞的瞬间,她的眼睛就变成了扫描仪。

我也盯着她看。没有原则的身材和脸蛋。肤黑如炭。我好像明白老贾为什么喜欢肤白的人了。这是他生活中所没有的。

小杉站起来迎接我。小杉今天穿了件连衣裙,她的身材永远是做姑娘时的样子,不胖也不瘦。我曾向她讨教过减肥秘诀,她告诉我八个字:少进少出,能量守恒。从小学到中学,我和小杉一直是同桌,等到高中时,她把我甩得老远,考到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像她们这一类人中骄子,是体会不到我们下层劳动人民的疾苦的,即使假模假样地表达同情,也是流于表面,不痛不痒,反倒让人心里不舒服。当初我来北京,也是小杉的介绍,说她们学校食堂差一个洗碗工,在那所不大不小的中学食堂一干就是五年,洗碗洗得手上脱了一层皮,离开的时候,我没跟小杉说。

小杉说,叶子姐,坐。

我没搭理,径自在一个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

邹主任说,你们想吃点什么?

小杉说,人家还没营业呢。

小李子说,那就来壶茶。服务员,来壶铁观音—

我看小李子那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觉得可气,说,我不要铁观音,我要菊花茶。

老贾大概怕我和小李子争执起来,忙说,菊花茶就菊花茶吧。

服务员问,还要别的吗?

我说,给我来瓶啤酒。

小杉说,现在喝什么酒!喝酒误事!

中午我和老贾一起吃的饭,就在这老李头火锅店。我和他对吹了六瓶啤酒。边喝我边骂老贾骗了我。老贾说,我怎么骗了你?我对你不好?

我边哭边喝,说,你这个王八蛋,你骗了我。你勾引良家妇女!以前我在红叶麻将馆老老实实当服务员,干得挺好的。自打认识你这个扫帚星,我的生活就乱了。你叫我从麻将馆出来,说什么自己当老板做生意,生意生意也没做成,现在,你说你老婆知道了,要和我分。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你说,这不是害我是什么?

老贾说,当初,是你每天向我诉苦,说当服务员累,说什么脚肿得比水桶还粗……

我说,我说说不行吗?你说我一没本钱二没技术,我拿什么赚钱?

小李子明显听不下去了,用空玻璃杯敲击着桌子说,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现在我们不是坐下来想办法吗?你提,提个要求,看我们能不能满足你。

我说,我没什么要求。

小杉说,你没什么要求来谈什么判?

我说,你要记住,不是我要来谈判的!

老贾说,好,好,是我要求来谈判的。

一直没吭声的郑天一说,叶子,说良心话,你很任性。今天中午12点,你还在和老贾吃饭喝酒,可一点半,你又骚扰他,到单位,到他家门口,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说,那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老贾说,不是不接你的电话,是手机不在手上。

郑天一说,你是他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接你电话?

我说,那我不管,我打电话他就要接。

小李子面带微笑地看着老贾,说,贾大华,以后,你给我记着,在外面找女人,要找婚姻中的,不要找离异的单身的,那是自找麻烦。你说你现在活得还像个人吗?这么热的天,你穿个长袖,怎么不敢穿短袖?你身上被她抓成那个样子……

邹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唉,叶子,说实话,小李子和老贾结婚这么多年都没和他动过手,你把老贾抓成这样,像话吗?

我说,抓他还是轻的。

小李子说,你说吧,怎么才能了断?老贾,我跟你说,现在我是处理敌我矛盾,等这个事处理完了,我再跟你算账。

我听到“了断”二字,看了看老贾和他的厚嘴唇,昔日的恩爱场景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我不想说什么。

小杉在桌子底下朝我伸出三个指头,小声问,三万怎么样?我茫然地点点头。

小杉看看大家,大声说,这样,我提个数字,看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老贾呢,作为对叶子的补偿,拿三万元出来,你们看怎么样?

老贾补充说,这个补偿的意思是,当初我不该让她从红叶麻将馆出来,失去这份工作。没别的。

小李子说,三万?可以考虑,不过,我要回去和儿子商量一下。我重申一点,三万元假如交到你手上之后,你要离开高碑店,永远离开。我要看到你回老家的火车票,并看着火车离开。

我心里很乱,凭什么她拿三万元就决定我的去向?我站起来,椅子在脚边呼啦响:不谈了,不谈了,你们自己谈去!

小杉起身将我抱住,说,叶子,你怎么这么不成熟?说好坐下来谈的,怎么又要走?

我说,我儿子还一个人在家呢。

邹主任说,既来之,则安之。其实,我觉得三万块不少了。你拿去做点什么小生意,过日子,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的?这群道貌岸然的人,他们知道老贾在床上的时候和我说过些什么?他说他爱的是我,想和我好一辈子,一起私奔到外地去过日子……可现在呢,一切都变了,他情愿守着性冷淡的老婆过日子也不愿意搭理我,把我像扔垃圾一样地扔掉。既然想扔我,当初何必又招惹我?我就那么贱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要玩什么把戏。好,既然给钱,那我就接着。三万块,为什么不要?我要!

郑天一说,你就答应拿下这三万元,如果同意,明天就给钱。

小李子说,给钱之前,我们还是签个协议。

我心里的烦又像毒蛇一样翘首了:什么协议?

小李子说,三万元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是不是?至少用得要有点价值吧?签协议的目的,就是对彼此有个约束。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毕竟,这是个法制社会。

我从话里听出小李子含有威胁的意思,说,你是不是想把我送进大牢?那最好,我那个傻儿子你管着就行。我可没提出要钱,这三万元钱是你们说的。算了,我不要钱,你们别以为有钱就能搞定一切。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郑天一和邹主任不时看看老贾,我也看了老贾一眼,老贾说话了。

老贾说,其实,我觉得,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儿。

小杉说,那是什么?

老贾说,有些事能用钱搞定,有的是搞不定的,我说了,你们又不信。我觉得叶子还是觉得我好,放不下我这个人。

小李子“呸”了一声,一脸嘲笑:贾大华!你真不要脸,现在你还说这种话!那你和她去过啊!你以为我真的钱多得没地方放了,放在这个骚货那里?我是想用这三万块给我儿子和我买个平安!

看他们夫妻吵,我心头浮起一丝快意,感觉我这边的砝码稍稍重了一些,这也是我想看到的场面,我站起来,这一次态度坚决,说,不谈了,不谈了,这是谈的什么判!

一看我要走,小李子急了,说,我受的委屈不比你小,我都没急,你倒急了。走?走能解决问题吗?

我一声冷笑,说,我要解决问题了吗?要了吗?我要解决什么问题?想解决问题的是你,你们!

郑天一起身,拉着小杉离开,边走边说,走,小杉,我们回家。和这样的人,拧不清。不管了!你怎么有这种老乡!

小杉跺脚:郑天一,你别添乱好不好?怎么都没一点耐心?走,谁都不许走!都给我坐回去!小杉一边说,一边把我拖住,重新按回在椅子上。

小李子喝了一口水,喘着气,看着老贾,说,你说吧,你惹的事,你说怎么办?

老贾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老贾看看我,说,叶子说想跟我结婚。

小李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那你的意思呢?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退出。

老贾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看着老贾,他的一张大嘴失去弹性的样子,那些话在口腔里关不住,在嘴唇边肆虐着,我有些恶心,说,你没有这个意思吗?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老贾并不敢看我,说,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具体的语言环境,不能割裂开来看。

我干脆撕开他的伪装,说,是不能割裂开来,你真是道貌岸然。你每天在我这里都要打炮到十点钟再回去,自从认识我,你倒省了找小姐的钱了。好,我承认,我喜欢的是你的下半身,行了吧?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得,在我这个单身女人眼里,你不过是条公狗!

邹主任站起来,说,我还有点事,提前告辞,你们好好谈,心平气和地,不要这么冲,坐在一起就要解决问题。相互埋怨相互发火能起什么作用呢?

老贾冲邹主任点点头,玻璃门在邹主任身后里外晃荡了两三下,安静下来。

小杉用钥匙上的指甲剪剪了一大堆月牙般的指甲壳,郑天一看着皱眉头。小杉用手抹下放进烟灰缸,她接着理事。

小杉说,这样,就按我说的,叶子呢,拿三万元钱。然后你们俩断绝关系,永不来往。

我说,什么叫永不来往?那是不可能的。我儿子半夜发烧要上医院怎么办?我换煤气罐怎么办?我春节回老家买火车票怎么办?

小李子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找老贾呢?天底下的男人死绝了?

我说,他是我男人,我不找他找谁?

小李子说,那我是谁?我们是有结婚证的。

我说,那不管,他上了我的床就要对我负责。

郑天一大概听不下去了,说,对你负责?你是黄花闺女?你们都是成年人,既然玩感情游戏,就要遵守游戏规则!

我对郑天一的话有些反感,说,郑老师,你好像很懂游戏规则,是不是你找的女人从不给你添麻烦?

小杉看了看郑天一,又看看我,说,叶子,你可不能乱咬人。

郑天一站起来指着小杉的鼻子说,胡小杉,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再要是管这些没油盐的事,我跟你没完!

郑天一和小杉一前一后地走了,现在,就剩下老贾、小李子和我三个人。老贾脸上写着失望,他站起来要走,小李子的脸上也写着无奈,她跟着老贾,大概想看他到底干吗。我也紧跟着他们出了门,看他们并排走在前面,快到马路边,我突然烦了,右手从左脚上脱下凉拖,左手从右脚上脱下凉拖,分别朝两边一丢,朝老贾扑去。老贾听到我的号叫,往前逃窜着。我围着大樟树追了几圈,追不上抓不着,便赤脚跑到马路中间哭号起来,两头的车马上停了,堵了,喇叭声响成一片。老贾跑到路中间扶起我,把我安置在对面马路花坛边坐着。我看着拥堵的车慢慢蠕动着,它们像腹中的大便,朝着肛门的方向走。我感觉自己活着就像一坨大便。臭烘烘,稀塌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