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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翁先生的葬礼(3)

灵堂设在翁先生在郊区的家,是一座枯朽的二层老楼。灰砖灰瓦,檐间露出些枯旧的和了灰泥的麦秸,阎喜记得翁太太唠叨过,翁先生近两年犯了病一样,一有空就回来收拾这老房子,里面能动的地方都动了,倒是外面不着一缕,人家都是驴屎蛋子外面光,他倒好,擦粉擦到屁股上。翁先生在滨河花苑有一套房子,在市中心,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黄金地段。翁太太喜欢那里,超市、医院、商贸大厦、城市广场离得都近。她爱时髦,经常到时尚中心去做个发型,或者去美容院按摩一下,不喜欢到郊区的老房子里来,可是拗不过翁先生。她年轻时大多黑蓝穿着,到了这把年纪,才发现自己少过了许多人生。每当她在大衣镜前搔首弄姿的时候,翁先生就会无孔不入地打击她爱美爱生活的积极性。“到了你这把年纪,就该朴素一些,让人看着也庄重。”别看翁先生是画家,一回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夫子,翁太太越发别扭:“到了这个年龄,土埋半截了是不是?是不是巴不得我给你倒空?”翁先生步步后退,连连摆手。每次吵嘴都是这样的结局,看上去都是他在退,可是翁太太从来没觉得占多少便宜。可是此刻,他静静地躺在一面铺了靛青丝绸的床板上,闭着眼,原来红粉粉的脸孔仿佛金箔纸一般,下巴收着,嘴张成一个黑洞,头顶的香油灯冒着烟。床边烧着一些纸钱,烟灰腾空,有些他们不认识的亲属在那里陪着垂泪,翁太太声音嘶哑,眼袋发青,蓬松着头发,阎喜惊奇地发现竟有一半是白的,头顶灰苍苍的,不留意看,以为不小心顶了一头蛛网。她穿着布鞋,前头草草缝了一块白布,一向收拾得周正的翁太太第一次让人看着这么衰老,无告。院子里堆满了硕大的花圈,菊花花篮,前来吊唁的人一拨来了,对着翁先生的那张黑白照鞠躬默哀,然后有人去握翁太太的手,说一些保重之类的安抚的话,前脚不等走出门,另一拨又来了。

正浩一直瞪大着眼,他不相信一个人说死就死了。那个躺着的人千真万确是翁瑞同,可是又怎么看怎么不像,又黄又干,似乎身高也缩短了一段。就在前天早上,他开车去单位,看到翁先生站在硕大的站牌下等公交车,晨风吹得他有限的头发在明晃晃的头顶盘旋,他双手插在灰色风衣口袋里,像个孩子一般晃着脑袋丈量脚下的方砖。正浩突然觉得十分有趣,咧开嘴笑了。他摁了摁喇叭,大喊一声,老翁。

翁先生闻声停下来,跳上车,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在副驾驶位子上坐下来。正浩笑着问:“等车的时候是不是在思考问题?蛮专注的啊。”翁先生耳朵一竖,颧骨漫上一层红晕。他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在想啊,孩子大了,两口子呢,也好歹磨得没脾气了,属于老翁我自己的黄金时段来临了。好好想想,唉,还没为自己活过呢。刚才等车的当儿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跟在女同学屁股后面跳房子的情景……没觉得呢,人生半百了啊。”正浩不由瞅了翁先生两眼,他是不显老的那种男人,脸色红红的,鼻头圆圆的,笑起来有些像小孩子又有些像老太太,这样的男人除了青年时期哪个阶段都是漫长的,他不由呵呵笑起来:“你现在风华正茂,一朵花刚要怒放啊……”翁先生也笑了:“哎,毛头小子还糊弄老头子……”说着话,很快到了书画装裱店,翁先生下车了。他胖胖的身躯包裹在西服里,走起来蠕蠕动着,看上去雄心万丈的样子。可是一天工夫一个活生生的说话走路筹划未来的人就突然说死就死了,丝毫的预兆都没有。阎喜回过头,看到了正浩眼睛里的鸡蛋壳一样的泪光,水泡一样笼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为不让那水泡破裂,他咬住了嘴唇。她好久不见正浩这样哭了,非常意外地,她心脏部位痉挛了一下。她握着翁太太的手,那只手松弛软得鸡皮一样,又冷又柴。翁先生死的时候,她正好在街上同一个老相识聊天,等她回家时,老翁已经不会说话了。送到医院,医生劈头盖脸一句:早干什么了?提前半小时说不定还有救。她回家的时候翁先生躺在沙发上,她以为他睡着了,上前搡了他一下:才几点就睡,夜里又要不让人睡安稳。老翁一动不动,她刚要再推他,发现他一条腿垂在地上,地上还有一本翻开的书。她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大喊老翁老翁,老翁没有一点回应,他的小拇指似乎微微动了动,也可能是幻觉。翁太太把耳朵贴到他胸膛上,她不知道是她的心在跳还是老翁的在跳。老翁走后,她睡不着,哭得嘴唇发麻,后来她就揪自己头发,捶自己的头……阎喜抓着她的手,她还是一个劲地捶胸口:“小阎啊,那天为什么发昏去上街啊,没什么可买的,上街就上街啊,我为什么聊天啊……”

没有什么能安抚翁太太。她一夜之间苍老了不止十岁。一个朝夕相处的大活人转眼之间就如灯灭一样,谁能受得了啊。告别了翁太太,阎喜一言不发地上了正浩的车。她失魂落魄的,没有从刚才看到的景象中转过来。车窗外,街旁的洋槐跑步后撤,行人们的身影像一道拉长的彩线,阎喜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真切。刚才,正浩哭了,自己死的时候,他也会掉这么一滴眼泪吗?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去世,他都没有哭过呢,只是和他老娘一个鼻孔出气地埋怨她。一想到那个和她血肉相连息息相关的小生命,阎喜的泪更是止不住。一个生命的孕育要那么长时间,可是死去却如此简单,就像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前面摆放着摇摆花,她一直看着一直看着,那花在那里动着,可是如果突然就消失了,这怎么像真实呢?怎么不让人质疑是幻觉呢?心肌梗塞,就是一根重要的血管突然被堵住了。她那天在阳台晒被子,拍打灰尘的时候,不小心拍死了一只小昆虫,大约是从花上爬上去的,就在她不经意那么一拍那只褐色的不知名的昆虫就一命呜呼了。当时她还耻笑那只可怜无辜的小东西,可是人的生命怎么也这么脆弱?如梦幻一样不可相信。她知道此刻的翁太太巴不得睡着,然后醒来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怎么是梦呢?那个人实实在在地躺在她身边,鼻子眼睛耳朵,都是她所熟悉的,毛发和汗液的味道。可是他已经永远不在了,失去了呼吸和心跳,失去了和她记忆相连的一切,就是那个唯一让人感觉真实的躯体,也要在火化场化为灰烬。想到这里,阎喜突然问:“明天翁太太会去火葬场吗?”正浩闷了半天,说:“应该不会吧,她受不了那个。”日光暗下来,薄暮一寸寸地吞没了行人、汽车,街灯次第亮起来,确实看不真切的。相较外面的灯光,车内是黑暗的,像一截黑炭在火光里流动。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回到家里,两个人在客厅里坐下来。他们就那样呆呆坐着,正浩破例没有去书房,阎喜也没有开电视。有葱丝爆锅和煎鱼的味道传递过来,正是吃饭的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无动于衷。正浩将头仰靠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他的嘴巴也不由张成了一个洞。阎喜豁然想起翁先生的嘴巴,那个仿佛掉牙了的大洞,仿佛深不见底一般。在阎喜的对面墙上,挂着结婚时翁先生送给他们的一幅画,五牛图。由于久不擦拭,已经落满了灰尘,相框横梁上的灰足以埋葬一只苍蝇。阎喜拿着一块抹布踩上凳子,开始擦拭。翁先生画的牛有毕加索笔下牛的风骨,常被翁太太讥笑为画得像野猪。可是就是这张五牛图据说曾有人出十几万的价。为这件事两个人还私底下吵了一架,翁太太嫌结婚画牛不喜庆,牛都是苦叽叽的,一副劳碌相。人家结婚送画也不过是牡丹、百合、蝙蝠、梅花鹿什么的。翁先生听完,嗤之以鼻:俗气。翁先生特意问阎喜:“小阎,你喜不喜欢这幅画?”阎喜忙做笑意葱茏状:“当然喜欢啊。”私底下,阎喜也是想,哎呀,结婚送牛,该如何讲呢,牛可是吃一辈子苦的。她擦拭干净,跳下凳子,想如果不送这幅画的话,老翁一出手就是十几万哪。原来他们策划离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做到事无巨细,这幅画就疏漏了。可是想起来又怎样,这是老翁送给两个人的画,两个人分开,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得到它。

两个人一直枯坐着,墙上钟表滴滴答答的,把八十平米的房间走得格外空旷。他们最激烈地战争的时候,后来彼此冷漠疏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安静过,阎喜看电视或者看杂志,正浩打红警。从一种热闹退到另一种更具体的热闹里。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不想逃避,但也不想说话。阎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不是特别红润,但是细腻的、光泽的,关节细长,指甲明亮,即使指甲油剥落了也不难看。而翁太太的手,她第一次发现是那么松弛,苍老,罗列在虎口周围的老年斑不像里面长出来的,倒像是外面贴上去的。迟早有一天她的手也会变成那样。她突然觉得毫无意义,原来和周正浩别扭执气毫无意义,像一个身受重伤的人看到别人在较量体力。她站起来,周身疲惫,她想原来愤怒也是需要力气的。后来她去厨房煮了两碗葱油面,自己埋头吃了一碗。吃的时候她才发觉胃已经很饿了。她吃得很慢,吃完后她就到洗漱间洗漱了一番。她没有看周正浩有没有在吃,她只是把碗端到了他面前:吃碗面吧。然后她就只洗脸洗脚草草睡了。她的脚放在木盆里,水没过脚趾,温温的,脑子里全是翁先生葬礼的情形。吊唁的人面目模糊,房间里很奇怪地有一种樟脑的味道,也许是烧纸味吧。她脑子里只有翁先生触目的黄脸和翁太太哭不出声的嘶哑啜泣。来回放着小电影,然后她就做梦了,看到了死去的那个没见面的孩子,几乎蹒跚走路了,非常光洁的一个小身体,摇摇摆摆地走着,似乎还像电视广告上的奶粉婴儿一样咯咯笑着,在她前面走着,然后就走入一片云雾深处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醒来的时候枕头上一片潮湿,这是她小产后第一次梦到自己的孩子。她似乎还抽泣了一会,腮帮子凉冰冰的。好久没醒这么早了,大床上散放着几本杂志,除了纵横褶皱的蚕丝被,这张红桃木床显得尤为空旷,她就是在这张床上,怀着她的宝宝,怀着她对美好生活的祈望,度过了八个月,那八个月,她仿佛公主,最后又沦为弃儿。她拉开窗帘,时间还早,夜气未退,有汽车穿过薄雾,疾驰而去。胡同里,有早起练剑的老女人背着一把剑,疾速走过,还有些半大孩子睡眼彳地边走边系纽扣,有个孩子手里提着豆汁油条。有个秃顶男人骑着单车贴墙行驶,身形像极了老翁。老翁和她没见过面的孩子一样也不在人世了啊。她清楚记得躺在一盏油灯下的老翁的脸。蜡黄蜡黄的,黄表纸一般。如果不是今早看到这个骑车的秃顶男人,她几乎忘了活着的老翁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她压根觉得死去的老翁和活着的翁先生是两个人。而正浩或许在另一个房间里睡得死熟,他们吵得恨不得对方死去,是多遥远的事情了?

突然,她听到正浩在另一个房间里言语不清地喊老翁。她吃惊了一下,跑过去,正浩蜷着身子,压着团着的毛毯,坐起来,他睁大混沌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脸上充满了不确定的痛苦怅惘。

阎喜不明就里,换了一种安抚的腔调问:“怎么了?”她用的是一种在病房里安抚病人的语气,因为此刻她觉得正浩不怎么正常,她不能按照原来的态度对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