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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漏雨(3)

她一直觉得声音对女人来说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尽管声音对男人来说也有作用,但绝不像对女人那么深刻。曾有一个女友喜欢一个男人,就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她最终嫁了他,其实最终是嫁给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女友说,没办法,就是喜欢听他说话,同样的话,就是喜欢听他用他的声音说出来,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有这种声音,我绝不嫁他,除了声音之外,确实没有可嫁的。她知道,刚才那男人的“喂”如果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出来,或者是说从其他人嘴里出来,她都不会把已张开的嘴唇再闭上,她会用客气的或娇媚或命令的语气说,说她想说的或不想说的。

大她十二岁的男人,最初使她产生好感的也是声音。那声音,不肥不腻干净利落,沉稳而厚重,有种天然的掌管他人的力量。一种让人尤其是女人产生信任的声音,那声音厚重到使你觉得它是有形的,固体的,不变更的,可以依靠的。她曾依靠着他的声音,做了一个橘红色的梦,关于婚姻的。

第一次见面,天气很热,太阳很毒,男人像是太阳蒸出的一个发面饽饽,圆圆的,胖胖的,汗津津的。男人边跟大家寒暄,边用手不停地做着从前额向后捋头发的动作。做的是动作,其实那里已没有几根头发了。男人说,这天儿,真让人受不了。男人看了区琦一眼,区琦看见了男人头顶上几根珍贵的头发,分三小绺排列在白面馒头一样的头顶上。

第二次见面,是一周后的夜晚,男人请区琦吃饭。区琦想了一周的时间,对可能存在的第二次邀约说不,因为她不喜欢胖子,何况是一个离婚的秃顶的胖子。头三天是真心实意地想,后三天只是安慰性地想。她觉得没有第二次了,要有,早出现了。第七天傍晚,男人的电话来了。男人说如果您愿意,我打算今晚请您吃饭。行,她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多余的内容,电话干净利落地挂断了。带区琦的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太太,鼻子眼睛嘴巴平日里总是绷得紧紧的,一副时刻打算跟人理论的样子。严厉的老太太用严厉的眼睛严厉地盯着她,用严厉的语气说,赶紧回去打扮一下吧,注意观察他的细微动作、表情,细微的部分才是最真实的,要用最短的时间搞清楚他的真实心理,防止上当受骗,四十岁的离婚男人,是情爱心理最复杂的群体。

接下来的两个月,区琦再也没有跟严厉的老师探讨过这个男人,因为她觉得通过她自己的观察,已经掌握了男人的底色—豁达大度,豪爽正直,是人类中一个不多见的优良品种,可以托付终身的。只是有一点让区琦有些费解,那就是男人的前妻,她为什么会放弃这么优秀的人?区琦庆幸他被那个女人放弃,使得她在这个世间能遇见他,守望他,陷入爱情的沼泽里。男人发面馒头样的身体,已经成为她内心遮风挡雨的屏障。

尽管严厉的老师一再主动地告诫区琦,找不出缺点的人是最可怕的,不是没有缺点,而是被狡猾地掩藏了起来,一定要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找。找清楚了,找准了,才有接受的心理准备,婚姻中才能够处变不惊。可她不打算再找了,她对自己说完美的人是存在的,比如令世代人民敬仰的周总理。

区琦决定嫁给他,或者说决定与这个男人的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有这个念头是在去了男人的家之后,在男人两室一厅的家里,区琦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心甘情愿地为男人操劳着,心甘情愿地扮演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贤妻良母的角色。那原因就是被需要着。男人的家里整齐但不整洁,家具上蒙着灰尘,地上散落着男人的头发和拖鞋走过后的脚印。那些头发和脚印规律地集中在通往卧室、洗手间和厨房的方向上,像田间小路。卧室内出人意料的是没有婚床,两张单人小床相对靠墙放着,两个落满了灰尘的床头灯以同样的姿势站立在两边的墙上。区琦突然觉得有股很热的东西涌进眼睛,她看见了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爱的缺憾。她知道这里的灰尘需要她去擦拭,这里的地板需要她去拖洗,这房间里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需要她在天黑的时候,在寒冷的冬夜,在橘红的灯光下,在冒着热气的饭桌前等他们回来……

有句古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区琦苦苦地寻觅了二十天,雨季眼看就要过去的时候,区琦在人民商场对过的树荫里看见了两辆破自行车和两个蹲在地上用纸条卷烟卷的老人,他们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块牌子,上写着“专修房顶漏雨”,字是用石榴红的油漆写的,工整而刺目。她朝着他们喊,大叔,修房顶吗?抬起来面对她的是两张厚道、吃苦、诚实的脸。区琦认识这样的脸,父亲的、祖父的、叔叔大爷的,每一个在太阳下劳作的脸都是这样的,只能看得出他们的辛苦却看不出世事的变更。这样的脸告诉你他们是可以值得信赖的。

他们用很重的菏泽乡音说,要修楼顶,姑娘你可是找对人了,俺们的技术可是一顶一的,人民商场的楼顶就是俺们刚刚修好的。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一起仰脸看着人民商场的楼顶,手指熟练地捻着已经成型的烟卷,那份专注和依恋令人感动。

很快就谈妥了,区琦留下具体的地址门牌号,下午三点他们去她家看楼顶情况,然后根据具体情况再定整修方案。他们告诉她,方案有两种:一种是重修,也就是把她原来的楼顶揭掉,重塑一个;一种是零修,修修补补,像给衣服打补丁。前者按平米计算,每平米12元,后者按用料的斤数计算,每斤5元。

下午两点,区琦正在睡午觉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说修楼顶用的料适合高温操作,太阳越毒,楼顶越热,效果就越好。区琦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有着黑红色的皮肤了。他们进门来看了看漏雨的痕迹,并上到楼顶进行察看。她听见他们的布鞋在楼顶上踩着沙粒的声音,一遍一遍,角角落落。她倒了两杯水用扇子扇着,等待他们下来。

门再次被敲开的时候,那两张憨厚的黑红色的脸已换作了三张年轻的挑衅的不耐烦的脸,三张入室抢劫的脸。她试图将三张脸关在门外,他们却面对她的恐惧笑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来给你修房顶的,对吧?修房顶,对吧?小眼睛长脸的兴奋地说着,六个眼珠子一起聚拢到她起起伏伏的胸脯上。

那两位年老的人呢?她向三张脸的后面看去,她想可能搞错了,给她修房顶的是两张憨厚朴实的脸,他们刚刚还在她的房间里待过,他们的汗臭味还没有散去,他们的布鞋刚刚还在大毒的日头下碾着她房顶的沙子让她感动不已。

他俩是我们的业务员,只负责联系,施工收款都是我们哥仨的,明白了吗?小眼睛长脸的说,他坚持把干活和收钱说成施工和收款。

她看着六个眼珠子离开她的胸脯,盯向她房间的墙壁、衣柜、书桌、电脑、书架,认真仔细,仿佛它们正在漏着雨,她的胸脯也在漏雨。

没有结婚照,一个牙刷,挺时髦的独身女人,这房子漏得不轻呀。方脸留小胡子的说,说给他的同伴和她听。

区琦说,你们走吧,我不修了。

小眼睛长脸的和他的两个伙计,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走到门口,把两个盛满黑年糕状东西的铁桶提到她面前一晃,说,九十斤,净重,然后提着两个黑色的铁桶上了天窗。

她飞快地转身锁门,扑向电话。她需要个男人来帮助她,在那三个男人从她的房顶上下来敲之前,一个男人,扮演丈夫或者男友的男人,和他们算账,用性别告诉他们不要心存欺诈……

她想起瘦得可怜的男人曾经的许诺—有需要帮忙的,言语一声。

喂,男人肥腻腻地回应她带了颤音的喂。

喂,她说,是我,我修房顶,来的人不太像好人,你能过来帮帮我吗?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正忙着呢,男人笑了一下,因为男人和她都听见另外一个女人在笑着模仿这句礼貌用语。电话在男人的笑声里断开。她没有被拒绝的思想准备,她一直记得男人曾声泪俱下地告诉她,有需要帮忙的,言语一声。她相信眼泪里的真诚,她以为这句话后面隐含着的只有一个意思—我会帮助你。她拨电话的时候,甚至想到男人会感激她给他一个平衡愧疚的机会。

楼顶上发出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区琦恐惧地听着。声音长了蜈蚣的千万条爪子爬行在她的头皮上。她重新拨电话,是谁并不重要,她的耳朵必须听见和蜈蚣的千万条爪子无关的声音。

你还好吗?喂,你还好吗?怎么不说话?两三年了不见了,你还好吗?

是他!

眼泪翻身跃出,更多的眼泪拥挤在她的鼻腔和喉咙里。她想说我很好,你好吗?可她发出的只是一些麦麸皮一样的碎片,大量的,碎片……

眼泪,洪水一样卷起头皮上的蜈蚣流去,千万条的爪子在水面上死亡。她的头像是刚刚洗过一样的轻松,带了洗发水的香气。

哭累了,平静了,轻松了,她说,对不起,刚才我有点心情不好。

跟我有关吗?男人很小心地试探着。

她想说,我以为能够忘记,可是做不到……我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应付生活,想不到会有需要男人帮忙的困难……她咽咽唾沫说,没什么,哭一哭就好了。

没什么,哭一哭就好了。以前,她也对他这么说过。

以前的那个中午。

她打算和他发生实质变化的中午。

她打算完善爱情的中午。

他们吃着饭,用眼睛热烈地交谈着。他十三岁的孩子在和同伴踢球。他的孩子把这个中午留给他和她。他们的眼睛激动着,他们听见对方的心在跳动。他们放下手里的碗筷,她和他都知道,再吃下去就太矫情了,他们早已不在吃饭,他们只是把白米一粒粒地往嘴里送。他们抓起彼此的手,微笑着,手牵着手向卧室走去,像走在傍晚的林间小路上。他们牵着手路过孩子的床,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笑了笑。他们把太阳阻挡在窗外。把整个世界阻挡在窗外。那个在足球场奔跑的十三岁少年。

男人胸前的汗毛往同一个方向倒伏着,如同一片神秘的丛林,她用手指梳理着它们,闭上眼睛,嗅着它迷人的芬芳……等待着男人带领她穿越,攀登,飞升。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混乱、恼怒!如同一个优秀的做好一切起飞准备的驾驶员突然遭遇了发动机的失灵,男人懊恼地捶了一下床板。区琦睁开眼睛,看见了男人眼里的绝望。

她知道男人需要安慰,她说,这没什么的,第一次难免的,可能是太紧张了,没什么的。男人说,还是去吃饭吧。男人试图笑起来,笑给自己的眼睛看,他的嘴角使劲地朝眼睛的方向翘了翘。她和他重又回到饭桌边,一粒粒地往嘴里送。

他说,赶紧吃完回去吧。他眼里的绝望被一种很硬的东西替代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说,不,我不会离开的。

明智一些,这很重要的,你没经历过婚姻,你不懂,你以后会明白的。他放下碗,一粒未被送进嘴里的大米,粘在他的下唇上。他站起来,去帮她收拾东西,他打定主意让她退到他的窗帘以外。这里本就是他和足球场上那个十三岁少年的。两张相对的单人床,两个落满灰尘依墙而立的灯。

男人把她的手指拿到唇边亲了亲,把她的包放到她被亲过的手指里。她想说,我爱你,我不会走的,这真的没什么,我们可以治疗,我可以不要那个事情。她说出的只是一些碎片,麦麸皮一样的碎片。

哭过后,她明白了男人的绝望为什么那么强烈,那么明白。男人是有经验的,从那个离他和少年远去的那个女人那里获取了经验。她明白了这个优秀完美的男人致命的缺陷。这时,她知道男人的绝情不仅仅是为着她了,更为着他自己。没有一个爱他的女人在眼前,在身边,他就仍然是优秀和完美的。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用被他亲过的手指拂掉他唇边的米粒,米粒掉在地上,众多的米粒在两只碗里看着。

她知道那三张脸期待着再进入她的房间里看她的恐惧,她起起伏伏的胸脯,她的衣橱,孤独的牙刷,电脑……

她擦擦眼泪,从书架上的陶罐里拿了钱揣在口袋里,又从厨房里拿了红色的塑料桶,接满了水,她要用水来验证他们干活的质量!验证他们的真诚!她爬上天窗,对三个男人说,修完以后,我要倒上水,验证一下,如果想讹诈我的话,我是不会付钱的,我会拨打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