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重建中文之美书系虚构(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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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近猪者,吃(4)

老毕说,那我就怠你个面子,不喝了。

小年轻一听,气呼呼地掼掉杯子,拂袖而去。

此后,在座当然忽略了这么个小插曲,继续客套喝完了酒才散。但这事有蹊跷的地方,这小年轻谁带来的?如此放肆或者没头脑,为何带他来的人不阻止?为何在座其他人也不阻止?是不是表明,在座各位,老早就有这个意思,小年轻替他们张目了?或者是大伙儿早就嫌老毕碍事了,有必要让老毕出出丑了?确实,大家只是混子,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听课的。另外,你老毕算个屁,你就一个拿刀砍人的货色,装什么不好,非要装有学问。

老毕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很生气。但他明确地告诉我,他不想针对这事做什么。这不说明自己现在老了,而是觉得不必。

菜场行凶

显然,这事只是个开始。事后第三天,那个在酒桌上发飙的小年轻被刘刚捅成重伤。按照判词,是老毕指使刘刚去做了这件事。但大多数人还是相信传闻,就是老毕并没有这么示意,而只是刘刚主动愿意替老毕出这个头。我因为不想再涉入,所以没有去看守所看望老毕,没有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题是,这用得着打听吗?换言之,我用得着去看望老毕吗?

凶案发生在红光镇菜市场。那个小年轻是在那儿混的,靠收保护费谋生。刘刚伪装成买菜之徒,然后向卖菜的打听那个小年轻,菜贩子告诉了他。刘刚就找个地方蹲下来,后来见那小年轻去菜场旁边的公共厕所,他这才从肉案上拽了把刀跟了进去。据当时厕所里的人说,小年轻刚解开裤带,还没尿完,看到刘刚抓着刀进来,飞起一脚就踢在了刘刚的脸上。刘刚用手捂脸,结果手中的刀戳到了鼻子,血流如注。这时候小年轻已经跑出去了,刘刚管不了鼻子,也跟着跑了出去。然后发现,小年轻已经拿着把靠在厕所外面的大扫帚在那儿等着他。刘刚的脸上被竹条扫帚划了无数条印子,无法靠近对方。后来小年轻嫌扫帚没什么力度,开始掉转过来用扫帚柄打刘刚,打得很实,人们只听到一棍棍闷响。刘刚后来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被打得缩在厕所门前的地面上,从厕所内部流淌出来的水或者粪便沾了一身。最后就是小年轻打累了,刘刚也一动不动了。关键之处在于刘刚手中的刀始终没松,所以当小年轻停下来歇会儿的时候,刘刚一个鲤鱼打挺式的动作爬了起来,趁其不备把刀插在了后者的肚子上。

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如果日常斗殴,刘刚绝对打不过那个小年轻。身高体魄完全不成比例,再说人家年轻,动作也快,关键刘刚的成名之作也无非是盗窃。第一印象太重要了。所以大家还是认为刘刚先放赖装死,然后就这么冷不丁地把刀捅人家肚子上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另外,是刘刚先拿刀攻击人,这也是刘刚的不对。虽然自己打不过人家,而人家毕竟是最终的受害者,所以刘刚有罪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刘刚没死,而只是再次坐牢的话,这回他从牢里出来要比上次光彩多了。可惜他死了。

唐存厚,你的儿子刘刚已追随你而去

行凶后,刘刚先回了趟他和小红的家,换了身衣服,告诉小红,自己杀了人,要躲几天,希望小红等他回来。小红吓坏了,但还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然后刘刚就直奔老毕远在郊区的庄院。这也被后来警察认定为老毕指使刘刚行凶的原因之一。

从红光镇到老毕的庄院,我说过除了田亩和荒野,还有坟地。作为老同学,我愿意这么虚构一下:刘刚在坟地停下了逃亡的脚步,然后在千万坟冢之间找到了唐存厚的坟包。他流泪了,因为唐老师的坟包长年没人照料,水土流失很厉害,变得无比娇小,看起来就像个夭折儿童的坟头。另外,坟头上疯长的荒草也迫使刘刚弯下腰来拔了拔。当然,如果他多上几年学,比如像我这样,就不会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只有植物才能相对有效地阻止水土流失。但刘刚不是我,在逃亡路上,他失去了理智,变得顽固起来,就像我们敬爱的唐老师并不存在的孝子一样。

警察紧跟着也到了老毕家的门前。他们只是上前敲门,告诉前来开门的老毕母亲,叫刘刚和老毕一起跟他们“走一趟”。

老毕就对刘刚说,无论那个小年轻死没死,如果你不想再进号子,就赶紧跑。

刘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老毕说,去你妈的。

刘刚就说,那你呢大哥?

老毕说,跟我没关系呀。

刘刚就爬上了老毕家的高墙。所有人都看到他两腿哆嗦地站在墙头上的样子,包括警察也看到了。警察还喊,刘刚,别跑。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不知道谁干的,老毕那条藏獒被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这还是大白天,一般只在晚上才放出来看家护院。有可能是老毕家人害怕,觉得放出来安全吧,但老毕的母亲和老婆都说不是自己放的。总之,刘刚站在墙头的样子也被藏獒看到了。这条凶猛的畜生见状就扑了过去,大有纵身跃起、一口叼走刘刚的架势。后者见状,吓得啊呀一声掉到了墙外。

大伙儿赶到墙外,刘刚已经脑浆迸裂。他没有跌好,一头栽了下来,正好栽在老毕家高墙外的水泥滴水坡上。老毕见状,没扛住,喊了声“兄弟啊”,一下子就哭了。警察也没有带老毕走,而是打电话叫救护车忙了好一会儿。就是这会儿,老毕返身进了家门,徒手和自家那只藏獒搏斗了起来。这只藏獒认识自己的主人,刚开始,还摇头摆尾想套近乎,看情况不对,与老毕龇牙咧嘴起来,然后见老毕以死相逼,只好兽性大发。

藏獒算不算猛兽?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斗过一头猛兽?人们听说过武松打虎这样的故事,但这种人兽相争怕是从没有见过。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老毕不愧是红光镇智勇双全的一代流氓,他活活掐死了自家的藏獒,而自己被拼死挣扎的利爪撕得条条杠杠、血肉模糊。

毕业照

刘刚已死,再说什么也许多余。

火化当天,我还是去了趟火葬场以示送别。不过,我受不了火葬场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中途出来抽烟。按理说,我该和刘刚的亲属一道离开才对。但站在火葬场外,看着烟囱浓烟滚滚,我还是一声招呼没打自己先走了。

到家之后,陈香正在和我们家那只小猫争夺毛线球,见我回来,她任小猫带着毛线球滚动,问我干吗去了,我如实以告。她叹了口气,想了想,提醒我说,你以后不能跟这种人玩了。我点点头。然后她看了看地上千头万绪的毛线,说,我都怀孕了,我俩还结不结婚?我说结啊明天就结我说不结了吗?似乎这个答案让她很满意似的,她低下头开始整理毛线,这让我再次目睹了她的驼峰。

然后我就开始翻箱倒柜。陈香问我找什么,我说我想看看我们的毕业照,但找不到了。她说她的还在呢。我说那你下次带来我看看,我都忘了。她说她以前经常看,什么都记得。我说,那你说说刘刚吧。她说他没什么变化啊,还那样。我就说,也是,他发育得早,确实就那样了,然后我补充道,其实我想看看唐存厚。她说,他坐在第一排左边第二个,左边第一个是他女儿唐晓玲。我吓了一跳,我说唐晓玲也是我们班的?她说不是,但也一起拍照了。我说这不可能,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说,看来你真是忘了,一共照了两张,所以五十个同学拿的是两个版本,我拿的是与你那张不同的另外一个版本。

她这么一说,我确实想起来了,我说,当时因为前排座位都是学校领导和老师的专座,所以空出的那个位子没有同学愿意坐,对不对?拍照的说空个位子没人坐难看,所以拍第二次的时候唐存厚把正好经过的唐晓玲叫了过来,对不对?我还记得唐晓玲有点儿不乐意,但唐存厚是她爸爸,她也没办法,对不对?

对对对,陈香很高兴地问道,还有呢?

所谓记忆闸门,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打开了。我继续说道,女生是第二排和第三排对不对?最后两排才是男同学对不对?我因为个子最矮,唐存厚叫我和第三排女生站在一起对不对?然后我居然站在你旁边对不对?

说到这里,我浑身颤抖。因为那个拍照的要求所有人挺胸微笑的时候,我看到身边的陈香犹犹豫豫地挺起了胸脯—这是一个慢镜头—我以为她能像我一样挺起胸膛,结果她缓缓地、害羞无比地挺起了一对硕大的乳房。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发育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