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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跋涉(1)

关圣力

我喜欢黑夜的寂静,因为在静悄悄的黑夜里,珍藏着人间的真实,也珍藏着我的初恋。虽然我的这次初恋,短暂得像一颗流星,只在广袤而又漆黑一团的夜空中燃烧了一瞬,可她还是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因为从那以后,我便告别了学生时代,带着我生命中的这一点点温馨,走上了漫长而又坎坷的生命之路。那个时候,我刚刚16岁,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感觉不到来自异性的吸引和关爱。只是在一种狂热盲从的状态里,迷失于旋涡之中。

1968年的冬天,是一个寒冷的季节,数百万陷入盲从和疯狂的中学生,似乎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被号召离开学校,离开父母,离开家庭,离开城市,到遥远的边疆和农村,去接受农民的再教育。我的哥哥和姐姐便是在这一场从城市到农村的大迁徙中离开了北京,分别去了山西和陕西。而我,也正面临着和他们相同的命运。因为,我是68届初中毕业生,是被称为“老三届”中最小的那一届学生。其时,我的一些同学在强劲的思想宣传攻势下,已经压抑不住自己躁动的心,早早就踏上了远去的列车。

还没走的学生,譬如我们,也是整日神情恍惚,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方位了。在那个时候,走与不走,绝对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事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农民的再教育,对于那个时代的学生来说,只是早晚的事。再说,那时谁家要是有个适龄的中学生,而又没有积极地响应号召,那么动员去农村的锣鼓,就会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谁家门口敲破了天。学校里专管动员学生“上山下乡”的人们刚走,街道上的老年妇女也会“东施效颦”地动员这家的孩子,赶紧离开北京。去哪里插队,这些老女人连地名都说不清楚。他们除了念当年流行的那几段语录,嘴里就没完没了地叨唠:“赶紧走吧!赶紧走吧!”年轻幼稚的孩子们,怎么能够抵御得住煽动和诱惑呢?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的女同学蓝淑芬,向我提出了一同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建议。

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情况,形式上严肃得像是军队征兵,出身不好的所谓“黑五类”子女,不能去东北和新疆等地处边疆的生产建设兵团,只能到山西、陕西、云南等贫困地区插队。为了营造出门远行彼此照应的形式,很多男女同学搭伴而行,梦想着自己的青春浪漫。这么做,既有双方父母为儿女们远走他乡,给自己心里找到一点安慰,也免去了儿女们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异地,被人欺负的担忧。当然,也是埋藏在中学生内心里对生命前程的憧憬。远离城市到农村去的做法,使早恋像地火一样在青春的沼泽中悄悄蔓延,也使远赴异地的中学生有了一点点兴奋和安慰的理由。那个时候整个社会表面上都严肃得像个教堂,可男女情爱仍然像扑不灭的火焰,一遇风吹草动便熊熊燃烧起来。学“毛选”不是还要老两口一起学吗。那个简单的歌舞表演,曾经风靡全国各地。那一男一女两个演员的年龄和表演技巧,在全国各地虽小有不同,却全都十分活跃。他们在万众瞩目之下,在明亮的舞台灯光照射下,每人手捧一本当时流行的“小红书”,嘴里唱着: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两人学“毛选”,咱们两人学呀—学“毛选”。他们面对面地舞动四肢,互相围绕着对方抖动前胸和腰胯,扭摆肩膀,向对方挤眉弄眼。每当这个节目演出到这里的时候,台下看节目的观众,会爆发出暴风雨般的鼓掌声和会意的笑声。这个节目在当时是非常受欢迎的,几乎妇孺皆知,家喻户晓。所以,中学生们,凡是男女结伴而行的,心里全都藏着欣喜,并溢于言表。可这部分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同学都是单身独往或成帮成派地奔赴同一地点。因而,还没决定去插队的人,便生出了许多美妙又合理的思想,并积极地准备付诸实施。蓝淑芬也许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才约我同行。她这么做,本来应该是青年男女之间的一次激情试探,可由于我愚蠢的推拒,使我和蓝淑芬之间,没能进行更深一层的了解,所以,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了我。

或许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恋情,因为我和蓝淑芬的接触,仅仅是青年男女在表层意识上对对方的试探。可我仍然把蓝淑芬看作是我初恋的女人。因为,是她亲手打开了我人性的心灵之门,使我从此走上了迷茫却又充满诱惑的人生之路。

那天,我们送到陕西插队的同学离京。在北京火车站的站台上,在群情鼎沸的氛围里,蓝淑芬悄悄地塞给我一张小纸条,说想和我单独聊聊天。我被她的举动弄得又惊奇又糊涂,但在返回学校的路上,我还是偷偷告诉她,“晚八点,我在学校门前等你。”蓝淑芬用笑眯眯的眼神答应了我。

那时,我们俩属于不同的派别,在运动中,常常为彼此不同的观点辩论,争吵得脸红脖子粗,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蓝淑芬约我会有什么事呢?我猜不到是为什么。

那天晚上很冷。昏黄的街灯,在西北风强劲的抽打下颤抖着,光秃秃的树枝,赤裸裸的电线,也在它的掠劫下,发出无可奈何的呻吟。我到学校门口时,蓝淑芬已经在等我了。

在那个非常非常寒冷的冬夜,我们两人悄悄溜进一间教室,那间教室里没有一点光亮,只有月亮把自己灰白色的笑脸,妩媚软弱无力地贴在窗玻璃上。黑暗中我们挨得很近很近,两个身体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我简直不相信我们的大胆,又感谢黑暗的宽宏大量,只有黑暗的环境里,才能使我们变得真实,彼此之间没有了隔阂,没有了男女之间的陌生感觉。我看不到蓝淑芬的表情,只觉得她轻轻地贴靠在我的胸前。那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同龄女性的身体,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虽然我们彼此之间没有语言和情感的交流,只是任时间在沉默中悄悄走过,可我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脏,一反常态地跳动。

蓝淑芬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还是班里的班委。她体态苗条,能歌善舞,在我们全体男同学眼里,蓝淑芬就像是个高傲的公主,可望而不可即。那时侯,顽皮得近乎野蛮的我,怎能妄想和她有这样的接触,发生如此亲密的关系呢。再加上她大胆的做法,使我尴尬得不知所措,平时的活跃和贫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冬天的夜晚,黑极了,也静极了,仿佛听得见地球嘶啦嘶啦地向前转动的声音。由于“文化大革命”时期,社会的无序躁动,教室的窗玻璃全被中学生自己打碎了。上课用的桌椅散乱地堆在教室的一端。天花板上的灯管,也无一幸免,只剩下几根电线,可怜地垂吊在天花板上。寒冷的夜风,从教室窗户的破洞处,肆无忌惮地扑进教室,不怀好意地把我和蓝淑芬两个围在中间,不断地把它冰凉的爪子,嬉皮笑脸地伸进我们俩的衣服里面,亵摸我们的身体。教室里冷极了。

“我冷。”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了蓝淑芬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低下头看着她,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局面。“我冷。”她又一次说。

说实话,当时十六岁的我,真的不懂爱情,真的不知道怎样讨女生喜欢。可蓝淑芬说她冷,我这个正在成长的男子汉,面对第一次约我的姑娘,又不能无动于衷。尴尬焦急中,我用手去解自己的棉衣纽扣,想脱下棉衣给她披上,借以显示自己的男子汉风度。可这时,蓝淑芬看着我说:“你别脱衣服,让我把手放到你的衣服里暖一暖就成。”说着话,蓝淑芬已经把手伸到我的棉衣里面,用手轻轻抓住我的绒线衣。

如此,我和蓝淑芬两人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隔阂了。男女之间那个不可逾越的鸿沟,竟在一个小小的提议和一个小小的动作之中消失了。由此看来,男女之间的接触,两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勇敢者,并果断地把自己心灵暴露给对方,那么,一切人为设置的障碍,一切社会禁欲的企图,都将变得苍白无力,都将像挡车的螳螂一样,被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无形的力量,碾得粉碎。在黑暗的教室中,我和蓝淑芬挨得更近了。她头发飘散出的香味,随着寒冷的清新空气,固执地往我的鼻孔里钻。在那淡淡的香味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身上有着魔鬼般的力量。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一个同龄的女性身体这样近。虽然这个女性的身体,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可此时此刻,这个陌生的身体,给予我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鼓舞,正在带我走进青春期的躁动之中。在蓝淑芬头发飘出的香味里,我真真正正地感受着自己灵魂的迷醉,感受着自己肉体和心灵的燃烧。我的男性之魂魄,就是这样被她悄悄地激活了。

但是,蓝淑芬并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让我去悄悄地感受这来自女性的温馨,而是不失时机地和我摊牌了。她用手揪着我的绒线衣,并使劲晃动着我的身体问:“别人都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们这些学生,把社会搞乱了,国家不会让我们留在城里,早晚都得把我们赶到农村去。说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其实,我们要是真的到了那里,除了和农民一样地去种地,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说完这话,我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在当时的环境里,没有谁敢对陌生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假如对方去告密,那么,你就将面临灭顶之灾,而且有可能把你整个家族都牵扯进去。我惊诧于自己的大胆,更弄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就迷失在女性那神奇的神秘力量中,把一直是“反对派”的蓝淑芬,看成了知心朋友。但话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好在蓝淑芬对我说过的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于是,我就若无其事地问蓝淑芬:“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在这同时,我大着胆子,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面,试探性地去握蓝淑芬的手。虽然是在黑暗中,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脸,因害羞而烧得热极了,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那样的卑鄙和龌龊。可是,我成功了。蓝淑芬没有反抗挣脱,在我抓她手的一瞬间,她的手一动不动,任我把她的小手攥握在手里。

于是,沉默就随着我的这个动作,又一次骤然降临在我和蓝淑芬之间。漆黑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我们的身体,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恐怖中。这力量来自我的体内,也来自蓝淑芬的体内,像是电闪雷鸣在暗夜里激烈地碰撞,狂躁地喧嚣,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我们年轻的心。然而,这力量在经过了短暂的能量释放后,最终变得温存而又固执,并紧紧地相互缠绕在一起。在这如冬夜一样漫长的沉默瞬间,我感觉到,蓝淑芬的小手很凉,细软,光滑。在我强力的紧握中,蓝淑芬的小手在微微颤动,像是在表达一种激情的震颤,一种激情的诱惑,仿佛在悄悄述说着她心灵中的渴望。于是,我被这种无声地诱惑鼓舞着,更加用力地攥紧蓝淑芬的小手。握的时间长了,她的手在我的手中渐渐变得温暖起来。而且,蓝淑芬那手的微微颤动,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你看过《军队的女儿》吗?”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蓝淑芬终于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这本书,我早就看过。”我也从自己最初的尴尬里挣扎出来,变得从容了许多。“它是写一位将军的女儿,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生活经历。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

“我想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想和你一起去。你能答应我吗?”

听着蓝淑芬的话,我的心,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心灵碰撞的激情了。我仿佛觉得,那是一种能够超越一切恐怖的世俗力量,毫不留情地把我抛向了一片死海之中。我知道蓝淑芬说的“一起去”的含义,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并非是我不喜欢她,也并非是我的心麻木了。而是多少年封建的封闭式教育,使我的心理成熟程度,还停留在童年时期。虽然在日常的学习生活中,我们彼此也喜欢接触,但我知道,那绝不是爱的萌芽。

对蓝淑芬提出来的问题,我不知道怎样回答。那时我假如答应了蓝淑芬,真的和她一起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也许我们就会结成夫妻,相依相守地生活在一起,不会有后来的劳燕分飞了。我的心里,也就不会有这个至今都解不开的谜了。

我们重新陷入到沉默之中。

教室里非常安静,除了黏稠的黑暗,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听得见蓝淑芬的呼吸声,也似乎听见了时间在滴滴答答地向前走。黑夜中,我和她就那么手握着手,相对而立。身体僵直了,也没有语言,更没有有意识的其他动作,就连我们两个人的生命,都像是在一瞬间消失了。我和蓝淑芬像是法兰西大艺术家罗丹的一组石雕,只是静静地和黑夜融合在一起。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慢慢走过,蓝淑芬可能再也耐不住这样的寂寞,轻轻地对我诉说了她是怎样下了这个决心的,还兴奋地设想了我们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后的生活。她嘴里呼出的气息带着香香的甜味,轻轻地扑在我的脸上,痒痒地钻进了我的心里。此情此景中,我的灵魂又一次被女性温情的海洋淹没了。有一阵儿,我都觉得我和蓝淑芬两人,已经手拉着手,在金光闪闪的大漠上奔跑,在无边无际的葡萄园中劳作穿行,在漫天弥漫的黄色沙尘暴中挣扎了。我们两人像沙棘像红柳像胡杨,把我们青春的生命,扎根在金子般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中。心灵的憧憬,社会的现实,还有来自蓝淑芬的相约,险些使我像千千万万的同学们一样踏上万里征途,去追寻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之光。

可是,当我年轻的心,在蓝淑芬描述的幻景中沉醉时,我世俗的良心却在慢慢地复苏。

不知道为什么,蓝淑芬的温情,柔顺,她那欲伴我而行的决心,突然使我想起了母亲送哥哥和姐姐去插队时那肝肠欲碎的情景。

在我的哥哥和姐姐,背起铺盖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和我的哥哥、姐姐一样地泪流满面;在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北京火车站,我的母亲和我的哥哥、姐姐的脸上都一样地压抑着各自悲切的心情,强作笑颜,眼泪也都一样地往心里流。

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使我感觉到,这种离别的痛苦,对于儿女们来说只是一次,可对母亲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离别,离别,母亲的心是在怎样的压力下挣扎啊。中国自古就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那么,被迫远走他乡的儿女们,好像是无情的魔鬼,每时每刻都将任意撕扯母亲慈爱的心。

这不能不使我想到,自己在评剧团工作的父亲,被发送到“五七干校”改造,哥哥和姐姐也早已随着“上山下乡”的高潮,去了农村。一家人似乎是在一瞬间变得四分五裂,天各一方了。我要是再去了新疆,母亲的心还不被撕成了碎片吗?

面对我自己的现实情况,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先等一等,非等动员的家伙们逼上家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坚决不去插队。哪怕是让自己母亲的心暂时歇息一下也好啊。

在沉默了不知多长时间后,我终于在静悄悄谜一样的黑夜里,委婉地拒绝了第一个准备走进我生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