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个世界博览会
1910年6月,南洋劝业会开幕。此次大会为期三个月,前来观摩者达二十万人,车水马龙,可谓盛极一时。虞洽卿事先订购了两万块白杭纺手帕,上面印有摄政王载沣,两任两江总督端方、张人骏,还有虞洽卿四人的头像,分赠中外贵宾和客商。通过这次博览会,虞洽卿的名声响彻了南京城,传遍了全国,以至南洋各地,可谓名利双收。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虞洽卿赴日本考察,在参观了东京博览会后,茅塞顿开,他说:“中国工商业要比东洋落后四十年。”
留日期间,他特地拜访了旅日华侨巨子吴锦堂。吴锦堂,名作漠,宁波人。吴家距虞洽卿家乡龙山不过几十里,也可以说是虞洽卿的老乡。吴锦堂出身贫寒,先是在上海一家日本洋行做工,后飘洋过海到了日本。开始时,经营一家小杂货店,积累一定资本后,搞起实业来,渐渐发迹。早在虞洽卿拾蛤蜊时,吴锦堂已在日本名利双收了。
吴锦堂和这位小同乡很投缘,对虞洽卿在日行程很关心,他说:“洽卿,你这次到日本一定要多住几日,日本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国学习。”
虞洽卿对吴锦堂的关怀心存感激,对吴锦堂在日的业绩更是赞叹不已,他谦虚地向吴锦堂请教:“前辈以留日之经验,如何看待中华工商之现状?”
吴锦堂说:“我国沉浸于天朝大国旧梦,固步自封,已是先天不足。这些年虽然倡导洋务运动,兴办了许多官办工商业,但受到外国倾销商品的冲击,发展缓慢。国无名主,朝多佞臣,没有强有力的政府,中华工商很难大有作为。”
虞洽卿对吴锦堂的话深有感慨,近些年他久为洋务,痛知其害,又问:“前辈认为应如何处之?”
吴锦堂说:“大刀阔斧,从根本上斩除弊端,我想,不出三五年,中国必有大变。”
虞洽卿一惊,忙问:“何出此言?”
吴锦堂说:“我久在日本,以旁观者视之,自然看得清些,你听说过孙文吗?”
虞洽卿道:“略有耳闻。”
吴锦堂指了指墙上的一帧照片,说:“老夫旁边那位就是。”原来孙文大号孙中山,他兴办的同盟会基地正在日本,吴锦堂与他交往已有数年,不仅为孙中山提供活动经费,还加入了同盟会。
虞洽卿说:“前辈也赞同革命吗?”
吴锦堂道:“清王朝腐朽矣,中国革命大势所驱。这孙文人称孙大炮,你可不要小视他,他的炮可厉害哟!”
虞洽卿日后投机革命,资助革命党人陈其美,投靠国民党党魁蒋介石,与这次谈话不无关系。
日本之行,令虞洽卿眼界大开,见识倍增,回国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办“南洋劝业会”。
这劝业会是何等事物?用虞洽卿的话说就是“使我国新兴工商业有所观摩,而图改进,且借此聚全国工商业先进于一堂,互助联络。”
虞洽卿真想大办实业,借此救国吗?
虞洽卿发起“南洋劝业会”自有他的如意算盘。一则可得提倡实业之美名,进一步扬名于全国;二则他虽然勉强挤身于上海商界领袖人物行列,但资历比不上严信厚、叶澄衷、朱葆三等人,上海总商会为这帮大佬掌握,自己还不能操纵。而兴办的劝业会是一个全国性机构,可凌驾于上海总商会之上。虞洽卿兴办劝业会实为沽名钓誉、名利双收,但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两年后的一天,他听说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端方莅临上海,顿觉机会来临,急忙前去拜谒。见到端方,虞洽卿施礼请安:“大人安康!”端方一反平时派头,亲自将虞洽卿扶起,说:“虞先生乃洋务人物,这俗礼就免了。”虞洽卿一身西装,行的是清朝大礼,确是有些不伦不类。
虞洽卿恭维说:“光绪三十一年与大人一别,一晃数载,今日相见,大人身体安康,实是万民之福。”
端方笑道:“上海人将虞先生比做鲁仲连,我看,那鲁仲连见到虞先生也会自愧不如。”
闲谈之中,端方问了一些上海工商界的事情,虞洽卿见端方对商务颇有兴致,趁机进言:“洽卿有一构想,还请大人定夺。”
端方道:“你且说来。”
虞洽卿于是将自己的计划和盘说出:“我朝自鸦片战争以来,国力日衰,割地赔款,难饱列强之无厌,西方各国,动辄以坚船利炮相协,洽卿久做洋务,深知洋人得寸进尺之秉性,我泱泱大国,岂任夷人肆意蚕食,中兴大清基业,非振兴实业不可。前两年我去东洋考察博览大会,深受启发,萌生创办我国劝业会之想法。一则可使国人观摹,广开振兴实业之门路,二则可使国货物畅其流,免受洋货之干扰。”
虞洽卿偷偷看着端方,揣摩着他的心思。端方听了他的话心里也是一惊,他始终认为商人无不重利轻义,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忧国忧民之士,于是说:“虞先生所言甚是,没想到虞先生这般有胆有识,国人若都如此,大清可兴矣。”
虞洽卿笑道:“新皇登基,百业待兴。大人如此热衷实业,我等商民感激不尽,此事大功告成,大人亦将名垂青史。”
端方说:“宣统初始,国库日紧,如此举动,恐怕耗银甚巨,虞先生可有应对之法?”
原来,历史已不知不觉地步入宣统时代。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一月十五日,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死于瀛台的涵元殿。次日,那个以中国女强人自居的慈禧太后也一命归天。醇亲王载沣的儿子溥仪当上了满清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国号宣统。
虞洽卿应道:“东洋之博览会,皆官民会办,由政府拨调部分银两予以启动,剩余资金由博览会自筹,凡欲参展者,必先交纳报名费,凡在大会的交易,亦可从中抽取寸头。劝业会之举,亦可仿效之。这样一算,劝业会的资金无虑矣。”
端方满意地点点头,说:“虞先生静候佳音吧。”
端方很快上奏朝廷,奏文中说:“劝业会之设,发起是在南洋,若办理得法,将来效果足以鼓舞全国实业。”朝廷准奏,由度支部拨银七十万两做经费,以端方为会长,虞洽卿为会办(副会长),勘定以南京鼓楼为会场。端方大人捎话,说朝廷已经准奏,命虞洽卿速去南京上任,筹办劝业会事宜。虞洽卿忙将自家产业安排妥当,又让长子虞顺恩暂代荷兰买办,匆匆上路。
这时南京和上海之间已通火车,行程不过大半天,交通已很便利。这一路,虞洽卿春风得意,能与当朝一品重臣、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并肩办事,对于一介商人来说,简直风光无限。
虞洽卿到了南京,匆匆赶往两江总督府拜见端方。端方慷慨激昂地道:“我朝前有康乾盛世,今有宣统中兴,为此目标,务须努力。”虞洽卿听出他亦有扬名之意,心内不禁暗笑。
端方接着道:“可恨孙文、黄兴之流,唯恐天下不乱。吾皇已有训令,平逆勘乱。上海那边若有风吹草动,虞先生还须尽力。”
虞洽卿道:“请大人放心。”心道:“吴锦堂也是革命党人,像他那样的人很多,恐怕告诉你你也没办法。”
端方道:“我身为两江总督,怎能放心?不说别处,绍兴出了一个秋瑾,她一个女流之辈,尚且聚众闹事,何况他人。你回去后,不妨向同仁说一说秋瑾的事情。她已在绍兴轩亭口问斩了,希望大家以此为戒。”又道:“我虽为劝业会会长,但挂的是虚名,你这个会办才是实的。本官准备保你为劝业道,三品顶戴花翎,你意下如何?”
虞洽卿忙道:“大人美意,洽卿感激涕零,只是洽卿乃一介商民,只知生意,不懂为官之道,只恐拖累大人,还请大人三思。”
即使虞洽卿不想当官,但有了三品顶戴,俨然朝廷大员,对他不无好处。但大清江山摇摇欲坠,改朝换代是迟早的事情,此时的官当大了,不好撤身,这才是虞洽卿真实的想法。端方见他不愿为官,和他说了会儿劝业会的事,然后端茶送客。
正如端方所言,虞洽卿虽是劝业会的会办,却操纵着劝业会的大权。他有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端方在背后撑腰,顿觉意气风发,有心一展宏图之志。劝业会大小事务,他必躬身亲问,以至于这段时间,风月场所没了他的踪影。
为了方便运输,端方特意修了一条轻便铁道,由南京下关直达劝业会所在地鼓楼。这也是南京城内小铁路的建设之始。度支部拨下的七十万两银子经费不够,虞洽卿设法筹垫了三十六万两。款从何来?当然是向上海的巨富筹集。对此,上海商界反应不一,朱葆三和叶澄衷两位前辈来电,表示赞成,同时也道出了担心。这笔垫款,数额巨大,倘若最后亏空,多半血本无归。他们劝虞洽卿和朝廷打交道时务必多加小心,不要陷入泥坑里。虞洽卿却是心中有数。
虞洽卿为了广招客户,在南洋大臣管辖的各府州设立物产会,在国内各大商埠与南洋组织出口协会,广泛征集参展产品,并在上海、南京、杭州、广东和直隶等经济繁荣地区设立赞会,宣传劝业会的意义。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筹备工作大有进展时,慈禧太后的宠臣端方奉调北洋。原来,端方在慈禧太后驾崩以后,为了表达自己对慈禧太后知遇之恩,用相机将慈禧太后安葬的过程拍摄下来。政敌将其此举禀报了摄政王载沣,载沣大怒,认为其此举违反清廷礼仪,下令将他调任北洋大臣,不久又借故免职。由进士出身的一品大员张人骏接任北洋大臣之职。张人骏是河北丰润人,字千里,又字安圃。他曾做过翰林院的编修,山东布政使、漕运总督、两广总督等职。当武昌起义爆发后,他曾不止一次试图阻止革命的发展。此为后话。
张人骏上任后,虞洽卿立即投贴拜访。他像往常一样穿了一身西服,负责接见的官员见状,悄声提醒他,说张大人极讲礼节,属员晋见,皆着官服,虞会办这副打扮,恐大人见怪。虞洽卿笑着说:“这西服是大礼服,我是劝业会的会办,办的是洋务,穿洋服有何不妥?”见出入官员皆穿朝服,故显不同,昂然入内。
张人骏端坐在椅子上,虞洽卿参见时,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先候在一旁。虞洽卿隐约听到张人骏问幕僚:“商民为何任了会办一职?”
幕僚答道:“他曾纳票捐过道员,分发江苏任用。现任上海荷兰银行买办,颇精洋务。会办之职不是官爵,用他不违朝礼。”
张人骏似乎哼了一声,不满道:“他这身打扮有失会办体统。这劝业会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依我看是赔钱的买卖,如今国库支绌日紧,有人却拿着朝廷的银子胡闹,我看还是停办的好。”
幕僚道:“这劝业会是圣上恩准的,筹备了大半年,银子花了不少,若是停办,损失不小。”
张人骏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过了很久才冷冷地招呼晒在一边的虞洽卿:“劝业会的筹备工作进行得怎样了?”
虞洽卿道:“回大人,筹备工作近于收尾,一些地方已送来陈列品。度支部答应拨下的七十万两银子,实到五十万两,尚差二十万两。”
张人骏说:“听说你们已经垫上许多银子,索性多垫一些好了。”
虞洽卿忙道:“我们所垫之银,皆上海商民之资,已然尽力,还望大人体恤商民之苦,催拨那二十万两银子。商民对劝业会寄望甚殷,劝业会何不一边等银子拨下,一边先办着。”他见张人骏有停办之意,倒不急着催支那二十万两银子,而是催办劝业会。虞洽卿和洋人打交道惯了,虽然尊重朝廷大员,实则不怕。他在洋人面前较为放得开,多是据理力争,多争一争总有好处,因此催得不免有些急。
他言语上虽无出格之处,但张人骏仍觉得他很放肆,心道:“你又不是洋人,你想办便能办嘛!”因此,故意显出漠然之意。虞洽卿见话不投机,知道多争无益,细思良久,告辞而去。他的想法是先搁一搁,看一看张人骏的真正态度。
虞洽卿是个闲不住的人,公务缠身时还能忍着寡人之疾,稍有闲暇,便会扎进红粉堆里。秦淮河畔是风月无边之地,繁华不亚于上海。这一日,他带上一名随从,轻装来到向往已久的秦淮河畔。他好色,但绝不多花钱,因此,显得和其他客人没有什么不同。远远的,就看见一座庙宇,甚是雄伟,一打听竟是夫子庙,不禁好笑,心道:“孔子生前提倡‘修身、克已’,不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如今他的庙却在青楼堆中。孔子有知,也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虞洽卿读书不多,只念了三年私塾,却是有些才情。他从商以后,读书看报,自修以求长进,虽说不上妙笔生花,但行文简洁老练,言谈举止亦有大家风范。初见他的人,往往认为他是地道的儒林人士。他常以此为炫:“假如我六十岁后闭门著书,文字工拙暂且不论,经验之丰富,当可独树一帜。”虞洽卿向以儒者自居,见到孔庙焉能不拜。他来到孔子像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叩拜。拜毕,在庙中转了转,见到一副对联,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弟!”下联是“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细看那“章”字,一竖顶天立地,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去了讥笑之心,暗想:“只有孔家堪此殊荣。”又见一联,上联是“东趋家庭,学诗学礼复旧业”,下联是“西瞻祖庙,肯堂肯构属何人。”心道:“孔家子弟五岁上学读书,从小受到了良好教育,而自己幼年失学,拾蛤蜊补贴家用,半点不由人。孔家文章经久不衰,自己有今日,实属不易。”
他又来到碑林,上面尽是孔子思想之精华,只见一块碑上写道:“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心想:“做事最忌贪心不足,否则就会过头。我多次为民请命,之所以每每成功,实则见好就收。泰而不骄,我做得还不够。否则,张人骏也不会冷落我。有所成就可以适当炫耀,但要分地方。为民请命时可以骄,让洋人看一看我的实力,以华制洋。我身为买办,自可以洋制华,但此时张人骏不仅于我无求,反而紧紧地捏住了我,让我欲罢不能。我现在需要的是恭,而不是骄。我把老一套用在张人骏那里,可谓失策。”心中有些恨张人骏,暗想:“洋人拿我都没办法,何况是你。有朝一日,我有了骄的资本,有你的好果子吃。”仍想不出主意,索性离开孔庙,直奔秦淮河。
秦淮河畔,花船毗连,笙歌不绝,几天下来,虞洽卿顿觉轻松许多。按他的性子,原想尽尝秦淮美色,可他步入陈家画舫时,再也不想四处寻芳采蜜了。这陈家二女,一个娇小玲珑,一个妩媚大方,迷得他魂不守舍,流连忘返。妓女有卖艺不卖身的,称为歌妓、舞妓,陈家二女看似属于歌舞妓,但凭虞洽卿的老练,迅速意识到,两人不过吊人胃口,等人许下重金,方可一亲芳泽。但见陈家二女歌喉圆润,舞姿婆娑,极尽才情色艺,心里痒痒的。但他知道,此时上钩,要花大本钱,所以尽量忍着,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那意思很明显:我知道你们卖艺不卖身,我仰慕你们的同时尊重你们。陈家二女看出他的不凡,开始时想钓他,后来却怕他离去,心想:“反正不会有大鱼来了,不如今晚委身于他。”
陈家二女一个叫环环,一个叫燕燕,长谈之下,竟是陈圆圆的后人,虞洽卿心道:“我的乖乖,这回可值了。”让随从去给环环燕燕买礼物。他知道,欲想杀价,必须先礼后兵。环环燕燕见他的随从在柜上纳了钱,仍送礼物,十分欢喜,曲意逢迎。
二女道:“您的着装虽然不奢华,但一定不是普通人。”
虞洽卿笑道:“小本经营。”
二女道:“不会。我姐妹阅人无数,绝对看不走眼。”
虞洽卿有心显显本事,既得欢心,又图实惠。若把眼前二女慑服了,便是心甘情愿地倒贴也有可能。认真道:“不错,我是军人。”起身昂首挺胸,左转几步,右转几步,俨然西洋军官模样。二女不禁暗暗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