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大圣与八戒、沙僧辞陈老来至河边,道:“兄弟,你两个议定,那一个先下水。”八戒道:“哥呵,我两个手段不见怎的,还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若是山里妖精,全不用你们费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下江,我须要捻着避水诀,或者变化甚么鑛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脏夬,却轮不得铁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两个乃惯水之人,我所以要你两个下去。”沙僧道:“哥呵,小弟虽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变作甚么模样,或是我驮着你,分开水道,寻着妖怪的巢穴,你先进去打听打听。若是师父不曾伤损,还在那里,我们好努力征讨;假若不是这怪弄法,或者淹杀师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须苦求,早早的别寻道路,何如?”行者道:“贤弟说得有理。你们那个驮我?”八戒暗喜道:“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来不会水,等老猪驮他,也捉弄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驮你。”行者就知有意,却便将计就计道:“是,也好。你比悟净还有些膂力。”
八戒就背着他,沙僧剖开水路,兄弟们同入通天河内。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远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随即拔下一根毫毛,变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变作一个猪虱子,紧紧的贴在他耳躲里。八戒正行,忽然打个踵,便故意把行者往前一掼,“扑”的跌了一跤。原来那个假身本是毫毛变的,却就飘起去,无影无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么说?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里便也罢了,却把大哥不知跌了那里去了!冶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寻师父去。”沙僧道:“不好,还得他来。他虽不知水性,他比我们乖巧。若无他来,我不与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里忍不住高叫道:“悟净,老孙在这里也。”沙僧听得,笑道:“罢了!这呆子是死了!你怎么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闻声不见面,却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里磕头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师父,上岸陪礼。细幽做声?就县我也!你请现原身出来,我驮着你,再不敢冲撞你了。”行者道:“是你还驮着我哩。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诵着陪礼,爬起来,与沙僧又进。
行了又有百十里远近,忽抬头望见一座楼台,上有“水鼋之第”四个大字。沙僧道:“这壁厢是妖精住处,我两个不知虚实,就骂上门索战?”行者道:“悟净,那门里外可有水么?”沙僧道:“无水。”行者道:“既无水,你再藏隐在左右,待老孙去打听打听。”好大圣,爬离了八戒耳躲里,却又摇身一变,变作个长脚虾婆,两三跳跳到门里。睁眼看时,只见那怪坐在上面,众水细列两边,有个斑衣鳜婆坐于侧手,都商议要吃唐僧。行者留心两边,寻找不见,忽看见一个大肚虾婆走将来,径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称呼道:“姆姆,大王与众商议要吃唐僧,唐僧却在那里?”虾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结冰,昨日拿在宫后石匣中间,只等明日他徒弟们不来吵闹,就奏乐享用也。”
行者闻言,演了一会,径直寻到宫后看,果有一个石匣,却像人家槽房里的猪槽,又似人间一口石棺材之样,丽足有六尺长短;却伏在上面听了一会,只听得三藏在里面嘤嘤的哭哩。行者不言语,侧耳再听,那师父挫得牙响,哏了一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
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行者忍不住,叫道:“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原。无土不生,无水不长。老孙来了!冶三藏闻得道:“徒弟呵,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们擒住妖精,自教你脱难。”三藏道:“快些儿下手。再停一日,足足闷杀我也!”行者道:“没事,没事,我去也。”急回头跳将出去,到门外现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与沙僧近道:“哥哥,妯可?”行者道:“正是此怪骗了师父。师父未曾伤损,被怪物盖在石匣之下。你两个快早斗战,让老孙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个佯输,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们鉴貌辨色。”这行者捻着避水诀,钻出河中,停立岸边等候不题。
你看那猪八戒行凶,闯至门前,厉声高叫:“泼怪物!送我师父出来!”慌得那门里小妖急报:“大王,门外有人要师父哩!”妖邪道:“这定是那发和尚来了。”教:“快取披挂兵器来!”众小妖连忙取出,妖邪结束了,执兵在手,即命开门,走将出来。八戒与沙僧对列左右,见妖邪怎生披挂。子怪物!尔看他:
头戴金盔晃且辉,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围宝带团珠翠,足踏烟黄靴样奇。
鼻准高隆如峤耸,天庭广阔若龙仪。
眼光闪灼圆还暴,牙齿铜锋尖又齐。
短发蓬松飘火焰,长须潇洒挺金锥。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铜锤。
一声咿哑门开处,响似三春惊蛰雷。
这等形容人世少,敢称灵显大王威。
妖邪出得门来,随后有百十个小妖,一个个轮枪舞剑,摆开两哨,对八戒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这打不死的泼物!你前夜与我顶嘴,今日如何推不知来问我?我本是东土大唐圣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者。你弄玄虚,假做甚么灵感大王,专在陈家庄要吃观童女。我本是陈清家一秤金,你不认得我么?”那妖邪道:“你这和尚甚没道理!你变做一秤金,该一个冒名顶替之罪。我到不曾吃你,反被你伤了我手背。已是让了你,你怎么又寻上我的门来?”八戒道:“你既让我,却怎么又弄冷风,下大雪,冻结坚冰,害我师父?快早送我师父出来,万事皆休;牙迸半个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钯,决不饶你!冶妖邪闻言,微微冷笑道:“这和尚卖此长舌,胡夸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冻河,摄你师父。你今嚷上门来,思量取讨,只怕这一番不娜一番了。那时节我因赴会,不曾带得兵器,误中你伤。你如今且休要走,我与你交敌三合。三合敌得我过,还你师父;敌不过,连你一发吃了!“八戒道:“好乖儿子,正是这等说,仔细看钯!冶妖邪道:“你原来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冶八戒道:“我的儿,你真个有些灵感,怎么就晓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会使钯,想是雇在那里种园,把他钉钯拐将来也。”八戒道:“儿子,我这钯不是那筑地之钯,尔看:
巨齿铸就如龙爪,细金妆来似蟒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与圣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轮动烟云遮日月,使开霞彩照分明。
筑倒泰山千虎怕,掀翻大海万龙惊。
饶你威灵有手段,一筑须教九窟窿!”
那个妖邪那里肯信,举铜劈头就打。八戒使钉钯架住,道:“你这泼物,原来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冶那怪道:“你怎么认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会使铜锤,想是雇在那个银匠家扯炉,被你得了手,偷将出来的。”妖邪道:“这非打银之锤,你看:
九瓣攒成花骨朵,一竿虚孔万年青。
原来不比凡间物,出处还从仙苑名。
绿房紫菂瑶池老,素质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抟炼过,坚如钢锐彻通灵。
枪刀剑戟浑难赛,钺斧戈矛莫敢经。
纵让你钯能利刃,汤着吾锤迸折钉!”
沙和尚见他两个攀话,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浪言!古人云: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杆架住道:“你也是半路里出家的和尚!冶沙僧道:“你怎么认得?冶妖邪道:“你这模样,像一个磨博士出身。”沙僧道:“妯可认得我像个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么会使赶面杖?”沙僧骂道:“你这业障,是也不曾见:
这般兵器人间少,故此难知宝杖名。
出自月宫无影处,梭罗仙木琢磨成。
外边嵌宝霞光耀,内里钻金瑞气凝。
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无知识,上界宫中有大名。
唤做降妖真宝杖,管教一下碎天灵浴”
那妖邪不容分说,三人变脸,这一场,在水底下好杀:
铜锤宝杖与钉钯,悟能悟净战妖邪。一个是天蓬临世界,一个是上将降天涯。他两个夹攻水怪施威武,这一个独抵神僧势可夸。有分有缘成大道,相生相克秉恒沙。土克水,水干见底;水生木,木旺开花。禅法参修归一体,还丹炮炼伏三家。土是母,发金芽,金生神水产婴娃;水为本,润木华,木有辉煌烈火霞。攒蔟五行皆别异,故然变脸各争差。看他那铜锤九瓣光明好,宝杖千丝彩绣佳。钯按阴阳分九曜,不明解数乱如麻。捐躯弃命因僧难,舍死忘生为释迦。致使铜锤忙不坠,左遮宝杖右遮钯。
三人在水底下斗经两个时辰,不分胜败。猪八戒料道不得赢他,对沙僧丢了个眼色,二人诈败佯输,各拖兵器,回头就走。那怪教:“小的们,扎住在此;等我追赶上这厮,捉将来与汝等凑吃哑!”你看他如风吹败叶,似雨打残花,将他两个赶出水面。
那孙大圣在东岸上,眼不转睛,只看着河边水势。忽然见波浪翻腾,喊声号吼,八戒先跳上岸道:“来了!来了!”沙僧也到岸细:“来了!来了!冶那妖邪随后叫:“那里走!冶才出头,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闪身躲过,使铜锤急架相还。一个在河边涌浪,一个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经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个花又淬于水里,遂此风平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