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圣,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儿,把白玉珪放在内盛着,道:“师父,你将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晓时,穿上锦镧袈裟,去那正殿坐着念经,等我去看看个池。端的是个妖怪,就打杀他,也在此间立个功绩;假若不是,且休撞祸。”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罢,若真个应梦出城来,我定引他来见你。”三藏道:“见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来到时我先报知,你把那匣盖J儿止开些,等我变作二寸长的一个小和尚,钻在匣儿里,你连我捧在手中。那太子进了寺来必然拜佛,尔尽也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见你不动身,一定教拿你。你凭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绑也由他,杀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军令大,真个杀了我,怎么好?”行者道:“没事,有我哩。若到那紧关处,我自然护你。他若问时,你说是东土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他道有甚宝贝,你却把锦镧袈裟对他说一遍,说道此是三等宝贝,还有头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问处,就说这匣内有一件宝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俱尽晓得。却把老孙放出来,我将你梦中话告诵那太子。他若是肯信,去拿了那妖魔,一则与他父王报仇,二来我们立个名节;他若不信,再将白玉珪拿与他看。只恐他年幼,还不认得哩。”三藏闻言,大喜道:“徒弟呵,此计绝妙!但说这宝贝,一个叫做锦镧袈裟,一个叫做白玉珪。你变的宝贝却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货罢。”三藏依言,记在心上。师徒们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喷气吹散满天星。
不多时,东方发白。行者又分付了八戒、沙僧,教他两个:“不可搅扰僧人,出来乱走。待我成功之后,共汝等同行。”才别了,唿哨一筋斗,跳在空中。睁火眼平西看处,果见有一座城池。你道怎么就看见了?当时说那城池离寺只有四十里,故此凭高就望见了。行者近前仔细看处,又见那怪雾愁云漠漠,妖风怨气纷纷。行者在空中赞叹道:
若是真王登宝座,自有祥光五色云。
只因妖怪侵龙位,腾腾黑气锁金门。
行者正然感叹,忽听得炮声响亮,又只见东门开处,闪出一路人马,真个是采猎之军,果然势勇。但见: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彩旗开映日,白马骤迎风。鼍鼓冬冬擂,标枪对对冲。架鹰军猛烈,牵犬将骁雄。火炮连天振,粘竿映日红。人人支弩箭,个个跨雕弓。张网山坡下,铺绳小径中。一声惊霹雳,千骑拥貔熊。狡兔身难保,乖獐智亦穷。狐狸该命尽,麋鹿丧当中。山雉难飞脱,野鸡怎避凶。他都要捡占山场檎猛兽,败残林木射飞虫。
3那些人出得城来,散步东郊,不多时,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见中军营里,有小小的一个将军,顶着盔,贯着甲,果肚花,十八札,手执青锋宝剑,坐下黄骠马,腰带满弦弓。真个是:
隐隐君王像,昂昂帝主容。
规模非小辈,行动显真龙。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须说,那个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戏他一戏。”好大圣,按落云头,撞人军中太子马前。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兔儿,只在太子马前乱跑。太子看见,正合欢心,拈起箭,拽满弓,一箭正中了兔儿。原来是那大圣故意教他中了,却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头,把箭翎花落在前边,丢开脚步跑了。那太子见箭中了玉兔,兜开马,独自争先来赶。不知马行的决,行者如风;马行的迟,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远。看他一程一程将太子哄到宝林寺山门之下,行者现了本身,不见兔儿,只见一枝箭插在门槛上;径撞进去见唐僧道:“师父,来了,来了!冶却又一变,变作二寸长的小和尚儿,钻在红匣之内。
却说那太子赶到山门前,不见了白兔,只见门槛上插住一枝雕翎箭,太子大惊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么不见,只见箭在此间?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抬头看处,山门上有五个大字,写着“敕建宝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间,曾记得我父王在金銮殿上差官赍些金帛,与这和尚修理佛殿佛像,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过道院逢僧话,又得胜半日闲。我且进去走走。冶那太子跳下马来,正要进去,只见那保驾的官将与三千人马赶上,簇簇拥拥,都人山门里面。慌得那本寺众僧都来叩头拜接,接人正殿中间参拜佛像。却才举目观瞻,又欲游廊玩景,忽见正当中坐着一个和尚。太子大怒道:“这个和尚无礼!我今半朝銮驾进山,虽无旨意知会,不当远接,此时军马临门,也该起身,怎么还坐着不动?”教:“拿下来!冶说声“拿”字,两边校尉一齐下手,把唐僧抓将下来,急理绳索便捆。行者在匣里默默的念咒,教道:“护法诸天,六丁六甲,我今设法降妖,这太子不能知识,将绳要捆我师父,汝等即早护持;若真捆了,汝等都该有罪!冶那大圣暗中分付,谁敢;不遵?却将三藏护持定了。有些人摸也摸不着他光头,好似一壁墙挡住,艄龙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来的,使这般隐身法欺我?”三藏上嫌饼礼道:“贫僧无隐身法,乃是东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太子道:“你那东土虽是中原,其穷无比,有甚宝贝,你说来我听。”三藏道:“我身上穿的这袈裟是第三样宝贝,还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边蔽身,半边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称宝贝?”三藏道:“这袈裟虽不全体,有诗几句,诗曰:
佛衣偏袒不须论,内隐真如脱世尘。万线千针成正果,九珠八宝合元神。仙娥圣女恭修制,遗赐禅僧静垢身。见驾不迎犹自可,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
太子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和尚胡说!你那畔片衣,凭着你口能舌便,夸好夸强。我的父冤从何未报?你说来我听!”三藏进前一步,合掌问道:“殿下,为人生在天地之间,能有几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太子道:“感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王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盖载、日月照临、国王水土,尔辱个父母养育来?”太子怒道:“和尚是那游手游食、削发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养育,身从何来?”三藏道:“殿下,贫僧不知,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叫做立帝货。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便知无父母养育之恩,令贫僧在此久等多时矣。冶太子闻说,教:“拿来我看。”三藏扯开匣盖儿,那行者跳将出来,矮呀矮的,两边乱走。太子道:“这星星小人儿,能知甚事?”行者闻言嫌小,却就使个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长有三尺四五寸。众军士吃惊道:“若是这般快长,不消几日,就撑破天也!”行者长到原身,就不长了。太子才问道:“立帝货,这老和尚说你能知未来过去吉凶,你却有龟作卜?有蓍作筮?凭书句断人祸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凭三寸舌,万事尽皆知。”太子道:“这厮又是胡说!自古以来,《周易》之书极其玄妙,断尽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趁避。故龟所以卜,蓍所以筮。听汝之言,凭据何理?妄言祸福,扇惑人心!冶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说与你听。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你那里五年前,年程荒旱,万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祷。正无点雨之时,钟南山来了一个道士,他善呼风唤雨,点石为金。君王忒也爱小,就与他拜为兄弟。这桩事有么?”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说说。”行者道:“后三年不见全真,称孤的却是谁?”太子道:“果是有个全真,父王与他拜为兄弟,食则同食,寝则同寝。三年前在御花园里玩景,被他一阵神风,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珪摄回钟南山去了。至今父王还思慕他。因不见他,遂无心赏玩,把花园紧闭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闻言,哂笑不绝。太子再问,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这厮当言不言,如何这等哂笑?”行者又道:“还有许多话哩。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太子见他言语有因,将袍袖一展,教军士且退。那驾上官将急传令,将三千人马都出门外住札。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长老立在前边,左手傍立着行者。本寺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见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说!胡说!我父自全真去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照依你说,就不是我父王了?还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听见你这反话,拿了去,碎尸万段!冶把行者“咄”的喝下来。行者对唐僧道:“何如?我说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拿那宝贝进与他,倒换关文,往西方去罢。”三藏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行者接过来,将身一抖,那匣儿卒不见了:原是他毫毛变的,被他收上身去。却将白玉珪双手捧上,献与太子。
太子见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个全真,来骗了我家的宝贝,如今又装做和尚来进献。”叫:“拿了!冶一声传令,把长老唬得慌忙指着行者道:“你这弼马温!专撞空头祸,带累我哩!冶行者近前一齐拦住道:“休嚷,莫走了风!我不教做立帝货,还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来!我问你个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长老大徒弟,名唤悟空孙行者。因与我师父上西天取经,昨宵到此觅宿。我师父夜读经卷,至三更时分,得一梦,梦见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全真变作他的模样,满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无分晓。禁你人宫,关了花园,止恐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来请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个妖精。正要动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猎。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孙。老孙把你引到寺里,见师父。诉此衷肠,可可是实。你既然认得白玉珪,怎么不念鞠养恩情,替亲报仇?”那太子闻言,心中惨诚,暗自伤愁道:“若不信此言语,他却有三分儿真实;若信了,怎奈殿上见是我父王!冶这才是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行者见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请殿下驾回本国,问你国母娘娘一声,看他夫妻恩爱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问,便知真假矣。冶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问我母亲去来。”他跳起身,笼了玉珪就走,行者扯住道:“你这些人马都回,却不走漏消息?我难成功。但要尔单人独马进城,不可扬名卖弄。莫人正阳门,须从后宰门进去。到宫中见你母亲,切莫高声大气,须是悄语低言,恐那怪神通广大,一时走了消息,你娘儿们性命俱难保也。”太子谨遵教命,出山门分付将官:“稳在此扎营,不得移动。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来,一同进城。”看他指挥号令屯军士,上马如飞良啭城。
这一去,不知见了娘娘有何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