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木叉离了此处,一直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大唐国。敛雾收云,师徒们变作两个疥癞游僧,人长安城里,早不觉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见一座土地庙祠,二人径人,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知是菩萨,叩头接人。那土地又急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各庙神只,都知是菩萨,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菩萨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取经人。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众神各归本处,把个土地赶在城隍庙里暂住,他师徒们隐遁真形。
毕竟不知寻出那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话表陕西大唐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水绕城流,真个是名胜之邦。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众官朝拜礼毕,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应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太宗道:“贤卿所奏有理。”就传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有读书儒流,文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见了此榜,即时回家,对母张氏道:“朝廷颁下黄榜,诏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意欲前去应试。倘得一官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乃之志也。特此禀告母亲前去。”张氏道:“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正该如此。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来。”光蕊便分付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辞母亲,趱程前进。到了长安,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面,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猛听得一派笙箫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拜了无地。夫妻交拜毕,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分付安撕酉席,欢饮一宵,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
次日五更三点,太宗驾坐金銮宝殿,文武众臣趋朝。太宗问道:“新科状元陈光蕊应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王授他此职。”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光蕊谢恩出朝,回到相府,与妻商议,拜辞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离了长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亲张氏。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抛打绣球,适中,蒙丞相良将小姻招孩儿为婿。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张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数日,前至万花店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与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调养两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见店门前有一人提着个金色鲤鱼叫卖,光蕊即将一贯钱买了。欲待烹与母亲吃,只见鲤鱼闪闪眨眼。光蕊惊异道:“闻说鱼蛇眨眼,必不是等闲之物!”遂问渔人道:“这鱼那里打来的?”渔人道:“离府十五里洪江内打来的。”光蕊就把鱼送在洪江里去放了生,回店对母亲道知此事。张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好否?”张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时路上炎热,恐添疾病。你可这里赁间房屋与我暂住,付些盘缠在此,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光蕊与妻商议,就租了屋宇,付了盘缠与母亲,同面辛前去。
途路艰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只见稍水刘洪、李彪二人,撑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冤家。光蕊令家僮将行李搬上船去,夫妇正齐齐上船,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与李彪设十,将船撑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三更,先将家僮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里去了。小舰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刘洪一把抱住,道:“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那小姐寻思无计,只得权时应承,顺了刘洪。那贼把船渡到南岸,将船付与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带了官凭,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却说刘洪杀死的家僮尸首顺冰流去,惟有陈光蕊的尸首沉在水底不动。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见了,星飞报入龙宫,正值龙王升殿。夜叉报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个读书士子打死,将尸撇在水底。”龙王叫将尸抬来,放在面前,仔细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谋死?常言道:恩将恩报。我今日须索救他性命,以报日前之恩。”即写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径往洪州城隍、土地处投下,要取秀才魂魄来,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唤小鬼把陈光蕊的魂魄交付与夜叉去。夜叉带了魂魄到水晶宫,禀见了龙王。龙王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礼礼:“生陈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农县人。忝中辧斗状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边上船,不料稍子刘洪贪谋我妻,将我打死抛尸。乞大王救我一救!冶龙王闻言道:“原来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鲤鱼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难,我岂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尸身安置一壁,口内含一颗定颜珠,休教损坏了,日后好还魂报仇。又道:“汝今真魂,权且在我水府中做个都领。”光蕊叩头拜谢,龙王设宴相待不题。
却说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权且勉强相从。转盼之间,不觉已到江州。吏书门皂,俱来迎接。所属官员,公堂设宴相叙。刘洪道:“学生到此,全赖诸公大力匡持。”属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视民如子,讼简刑清。我等合属有赖,何必过谦?”公宴已罢,众人各散。
光阴迅速。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叹。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矣。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言讫而去。小姐赚,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杀。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抛去江中。”
幸喜天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缘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社,用带専住,血书系在面,推放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冰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脚下停住。那金山寺长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决。正当打坐参禅,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见了怀中血书,方知来历。取个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抚养。血书紧紧收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取法名为玄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甚么鬼!”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人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道:“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冶再三哀告,求问父母姓名。长老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玄奘就跟到方丈。长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付与玄奘。玄奘将血书拆开读之,才备细晓得父母姓名并冤仇事迹。玄奘读罢,不觉哭倒在也,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师父道:“你要去寻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