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游记(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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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锺岭悟能努力木 仙庵三藏谈诗(1)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烘炒,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嚷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冶都变作面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输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彖,不肯度我们也!冶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1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又道:“徒弟阿,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冶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示。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菌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月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罢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

好呆子,捻个决,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叫:“变!冶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证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冶三藏肝然下马道:“徒弟阿,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明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赶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只见: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日荒烟锁废丘。

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佩疑闻语,鸟弄馀音似诉愁。

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精,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申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献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储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甚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冶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来,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原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惚,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默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冶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录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见。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长大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

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身。

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

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巳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

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馀,苍然贞秀自如如。

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

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馀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

“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道: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巳灾。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馀无欠,空色包罗,圣凡倶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盘。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娑婆,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能悟。

四老伽J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

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道:“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妯可不同?”拂云叟笑道: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