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野散了火也!”三藏道:野善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里去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说散火?”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火是甚的?”三藏问:野打的怎么模样?”八戒道:野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教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广决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八戒笑道:野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那里子贴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野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野快吏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八戒道:野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教老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野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冶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捆住钯齿。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两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三藏叫:野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行者努着嘴道:野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恨恨的道:野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祝告。”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八戒笑道:野师父推得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三藏真个又撮土祝告道:野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野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雏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生等我祝他一祝。”撸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野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脑饿,二十八宿惧饿,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冶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野徒弟呀,我这祷祝,是谢尔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行者道:野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三藏用鞭指定道:野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野正是。”遂行至1主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主场,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忽则附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道:“僧家从那里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野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野贫僧还有三个顽徒同来。”老者问:野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野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每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战戚兢,箝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野不像、不像人雏,是几、是几个妖精。”三藏陪笑道:野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野爷爷哑,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野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冶那老者听见,魂散魄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备题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捧出两杯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哑,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唬人。我说他像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此悚惧。”唐僧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像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像夜叉的是我三徒沙吾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冶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分付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一齐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普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分付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说,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冶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之肖、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教他每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了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回来也。”妈妈道:1丝,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人里面,叫起妻子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子道:“后园里白马是那里的?”妻子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那厮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道:“那个冤家?”那厮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众贼道:“却好!却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冶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纤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赚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
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冶三藏听说,赚嫌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厮们磨决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勾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了!走了!冶发一声喊,赶将上来,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教:“徒弟阿,贼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冶三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唬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柢迎道:“列位那里去?”众贼骂道:“秃厮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那厮每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刀乱砍乱搠。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荡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面丝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野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泼猢狲唬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傍,使钉钯筑些土盖了。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野师父请起。”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口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池下打滚,只叫:野莫念!莫念!冶那长老念勾有十馀遍,还不住口。行者翻筋斗,竖蜻蜓,其痛难禁,只叫:野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三藏却才住口道:野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冶行者忍疼磕头道:野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三藏道:野你这泼猴,可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枭他首级,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野莫念!莫念!我去也!冶说声去,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
咦!这正是: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