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茫茫荒原一片朦朦胧胧,像是罩上了薄纱。渐渐的,厂房、井架、村庄被夜的黑幕遮盖住了,连一点轮廓也显现不出来。
在一问工棚内,才当上钻井工不久的小张仰躺在铺上,手枕着头,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屋檐,心烦意乱,苦闷异常,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吱呀”一声,门开了,铁人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条走进屋来。凑近铺旁,关切地问:“小张,好些没有?”
小张不答不理,好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其实他真的在赌气。可不,这会他心里在一个劲地嘀咕:管你是“队长”、“队短”,“铁人”、“泥人”,我都不理!
小张为啥生这大闷气呢?说来话长。原来他高中毕业后,本可以继续深造,或者可以留在城里找个舒适的工作。可他听说大庆石油会战正红火着,从祖国各地奔向那儿的创业者们,在茫茫草原、滔滔油海大显身手。报纸、广播天天都在宣扬石油工人的英雄业绩。见此情景,哪能不使他热血沸腾呢?他放弃了优越的条件,和一批知识青年自愿从玉门来到大庆。可是,一下火车,迎头就像浇了一盆冷水,凉了半截。茫茫荒野根本就没有一丁点诗情画意。不几天,和他一起来的,有分到机关,有分到基地,有分到采油队,他却分到一二○五钻井队,当了一名钻井工人。天天守着这钻机,往地球里钻眼子,晴天一身泥,雨天泥一身;睡觉也没个固定的窝,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日子过得太苦了!没想到读了上十年的书,还是干钻井这种粗活。
心里不舒畅,又没有人倾吐,就往本本上记,没料到这给他带来了麻烦。前天中午,指导员找到他,把一张纸递到他眼前,严肃地问:“这是你写的?”
小张眼睛一扫,见纸条上抄有一首顺口溜:“望草原唉声叹气,当钻工有啥出息,论前途更成问题。”心里不由一惊:怎么,随口胡诌的几句话,谁把它写到这儿?于是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随口问道:“咋啦,有啥不对?”
“你!”指导员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道:“你这思想,该好好改造改造!”
“改造!”小张听罢,一蹦而起,也大声喊了起来:“笑话!我父亲给地主扛了一辈子长工,哥哥给资本家当过杂工,祖祖辈辈都是受苦人。我读了上十年书,如今却当了个钻工,该够先进了吧,还有啥好改造的呢?”
“就凭你那思想,就不配当钻工!”指导员气恼地说。
“不配?我还不想干呢!”
小张说完,转身就走,在外面闲逛了十几个小时。昨日凌晨才回到屋里,一躺下来,就没动过窝。两天了饭没吃一口,谁来了都不搭理。见铁人进屋,他心想:别说你大队长来,就是油田党委书记来,我也不卖这个账!他把头偏到里面,把后脑勺丢给铁人。
铁人“嘿嘿”一乐,笑道:“年岁不大,脾气可不小呵!”
说着,铁人在床沿坐下,将碗端到小张面前,心疼地说:“小张,可别耍小孩子脾气哟!来吃点面条。你们年轻人,身子骨嫩,经不住瞎胡闹,要是饿坏了身体,我可不好向你父母双亲交待了。”
小张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本来,他在心里设了一道防线,作好了应付挨训的准备。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这一句句感人肺腑的话语,心头一热,那满腔激情涌了起来,使抵触的防线不攻自垮了。
铁人把小张的头摆过来,抹去他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有天大的委曲,也不能拿肚子出气呀!”
“嗯!”小张哽咽着坐起身,顺从地接过碗筷。
小张捧着那碗肉丝面,泪水一个劲地“啪嗒、啪嗒”往下流。他低着头,把泪水和面条一块儿搅和着吞进肚里。
小张来钻井队后,听说铁人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对人从来就不留情面,没想到铁人还是菩萨心肠哩!他含着眼泪,吃完了面,心里也舒畅多了。
“队长,我……”他抬起头,心里有好多话要对铁人说。
“别多说话,好好休息。咱们在一起的机会还多着呢!”铁人热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从挎包里掏出一本《矛盾论》的书,说:“这是毛主席写的书,对咱们今天的创业可有用,钻井队就你文化高,赶明日你给大伙念念。”
“我?”小张惶恐地问。
铁人把书塞给小张,鼓励地说:“没啥,弄不明白的咱们大伙一起讨论。”
铁人走后,小张躺不住了,忙翻开《矛盾论》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他想,明天讲课要好好露一手。
第二天,钻井队学习,小张给大伙念《矛盾论》。抑扬顿挫,朗朗有声。
好不容易念完了,有人就问了起来:“啥叫矛盾?”
小张说:“矛盾亦作‘矛檐’,《韩飞子·惟一》中说……”
他把辞海中的解释照着背了一遍,心里还挺满意。可是,没想到工人们却对他说:“你说了半天之乎者也,还是没说明白。”听了这话,小张脸刷地红了。
同伴们偏不饶人,有人好像故意要考他似的接着问:“小张,‘两种对立的宇宙观’是什么意思呀?”
“这……”
小张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问题是够难懂的,大伙儿可以讨论。”铁人站起来对小张安慰地笑了笑,然后对大伙意味深长地问:“有的人情愿在钻台上艰苦奋斗一辈子,有的人光想在暖屋子里舒舒服服一辈子,这是不是两种不同的宇宙观?”
听到这儿,小张感到脸在发烧,心跳也加快了。他偷偷地瞟了一眼周围的人,见大伙都在仔细听铁人讲话,便稍稍平静下来。
铁人又问大伙:“咱油田,好多人在旧社会都是苦大仇深,是共产党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大伙儿都想好好工作,报答党的恩情。但是,有的人能办到,为党为人民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有的人却办不到,反而给党和人民造成损失。为什么同样出身好的同志,会产生两种不同的结果呢?”
听着,听着,小张入迷了。他想,是呵,这到底是啥原因呢?
“把出身当成了包袱,背不动了,昨不落后!”
“没先进思想,就好像汽车坏了方向盘,开这种车非翻车不可!”
一时间,会场像开了锅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热闹极了!小张越听心里越惭愧,想到自己写的那首顺口溜,真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下去。铁人看到小张的神情,会心地笑了。
打这以后,小张安心当钻工了,苦活累活抢着干,大伙儿说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一天,铁人又回到一二○五队,小张高兴地向老队长汇报了思想转变过程,满以为要得到一番夸奖,可铁人却说:“你可别满足,我可要批评你呢。当钻工不仅要有干劲,更要有技术呵!你那满脑子文化,不用出来,留着沤肥。”
“嗯,嗯!”
“你还好意思笑!”铁人严肃地说:“你这秀才,是咱一二○五钻井队的宝呵!这个宝贝可不能浪费掉了呀!”
“我?”小张感到不知所措。
铁人充满了激情地说:“咱中国地大物博,石油多着哩!可是咱们的开采技术和设备都还落后。要提高钻井速度,还得靠有文化呵!”
“我懂了!”小张点点头。
经铁人一点拨,小张的心灵开了窍。一有空就抱着技术书看,把每一口井的技术数字和地层资料,都认真记录下来。
这一天,小张高兴极了,他提起笔,在小本本上又写了一首顺口溜:“望草原欢天喜地,当钻工真了不起,论前途光明远大,为革命奋斗到底!”
碰巧,铁人打这儿路过,他看到了这首顺口溜,心里非常高兴,抡起拳头,照小张就是重重的一拳,认真地说:“好哇,你可不能满足。往后,我还要批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