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贵出院了,但既不是已经痊愈,更不是自愿的。他正面临着一场“文革”风景的考验。
张秉贵带病回到家里,心情烦躁之极。妻子看他气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夫妻沉默相对。大孩子懂事些,走开了。五岁的小朝侠平日最受宠爱,不知趣地撒娇,竟被打了一顿屁股。他从来没有打过孩子,这是怎么啦?难怪呀,十五平方米的小平房里挤着六口人,怎么能安心养病呢?更何况现在只能拿劳保工资,生活相当窘迫。
妻子默默地在想办法:房子小,她向邻居借块床板,在衣柜后边搭个临时铺;孩子闹,请三哥三嫂把小朝侠接去住些时;生活困难,五弟送钱来相助。这些难题,张秉贵都顾不上去考虑。他心急如焚:百货大楼是怎么闹革命的?怎么没有人来谈谈呢?他决定抱病回去看看。
王府井大街已经变了样子,许多商店都改了名称,陈列品也简化了,“打倒”、“砸烂”之类的标语竟糊到橱窗上,有的地方还贴着“勒令”,街头显出紧张的气氛。
来到百货大楼糖果组,张秉贵向每位同志道辛苦,但大家的表情却不同往常。他到了商品部办公室,一个群众组织的负责人正那里,一见面就非常冷峻地说:“你到四楼看看大字报去吧,要正确对待?”
张秉贵艰难地上楼。楼道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一张挨着一张,有的甚至贴在房门上。四楼俱乐部里拉起了一道道绳子,上边也挂满了大字报,弄成一条条大字报隔成的奇特的胡同。看大报的人见到张秉贵,说声,“来啦”,悄悄地避开了。这气氛使他十分难堪。一回头,那个负责人也跟上来了,就在一张题为《旧市委培养的假劳模》的大字报前严肃地说:“看见了吧?这是群众的意见。‘三家村’的事你知道吧?你同他们有什么关系,要向群众交待。我们也正在内查外调,你回去把历年的荣誉凭证都交来听候审查吧?”
审查?这很好。共产党员是经得起审查的。他立即回到宿舍,把珍藏的全部奖状、奖章、证书、佩条、红花以至少先队员给他带过的红领巾全部交来了。至于那些大字报,无非把他和被“打倒”的人硬拉在一起。他泰然处之,等待审查。
回到家,张秉贵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他的身体还很弱,决心专心养病。只有养好病才能工作啊?小报,不看;小道消患,不听;有人告诉他百货大楼的造反派二三次派人来居委会调查过他的出身历史,他说我相信群众相信党。
等待,一个月,两个月。一直等了半年多,审查没有下文,养病也没有起色,他实在焦急不安了。共产党员怎么能站在革命之外呢?
他来到医院,向医生袒露了自己的心情。医生是他熟识的一位顾客,对他比较了解,听他说完,沉思了片刻,忽然问他:“您看我身体怎么样?”这句话,向来是病人问医生的。张秉贵不了解对方的意图,顺口回答:“您的身体当然好啊?”医生笑笑,指着张秉贵最近一次的检验报告单说:“你的几项‘指标’都和我差不多。”“什么?”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医生说:“我患慢性肝炎一年多了,现在是上半班。”“你为什么不休息?”“三分治疗七分养。上班工作可以减少精神负担,能恢复得快一些。”
“啊呀,太好啦?”张秉贵兴奋得几乎喊起来。他本想要求上班,但立刻想到顾客,便问,“肝炎不是传染吗?您怎么能给人看病呢?”医生说:“肝炎并非都传染,那要作具体分析。你我的肝炎都不会传染别人的。”张秉贵放心了,立刻站起身来,认真地恳求:“请您准许我半日工作吧?”
医生听了略一沉吟说:“情况不同啊?我是坐着看病,您得站着卖贷,顶得住吗?”“没问题。您别看站着,比躺着痛快得多。不瞒您说,我在家里躺不住。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在屋子里转圈子,一天走的路绝不比在柜台里走得少。您要允许我回岗位,保证半天站柜台半天好好休息。”医生被感动了。但他十分冷静,没有立刻应允,只是对张秉贵说:“那好,就按照您的保证先在家里试试,半天在屋里转悠,但必须坚持半天休息。下次来复查时如果‘指标’下降了,我就给您开半日工作的证明。”张秉贵知道再说也没用,便拿起处方说:“一言为定”,医生也认真地说:“一言为定?”
张秉贵走出医院,步行回家。春风轻拂,柳染鹅黄,他的心情十分开朗,精力也觉得好多了。果然,一个月后,他拿到了上半日班的证明。
回到百货大楼,大字报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原来的领导机构基本上不能发挥作用,群众组织纷纷成立,职工分成了两派,剑拔弩张,少数人为争夺领导权明争暗斗。自然,绝大多数同志坚守岗位,营业照常进行。张秉贵回到糖果组,一上班就有人对他说:“‘抓革命促生产’得有个分工。你的假劳模问题没有作结论之前,只能‘靠边站’,不得参加大批判会等革命活动。上半日班就站柜台促生产吧?”
这是“有理讲不清”的年月。但共产党员是革命者,革命是不能旁观的,“靠边站”同样不能抱消极态度。他理解构“抓革命促生产”与那些人不同。他也只能用自己的行动实现自己的理解。他的革命岗位就在柜台上,抓革命首先是在柜台上抓,而革命是革剥削阶级的命,革旧思想、旧意识、旧作风的命,那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努力创造社会主义商业的新的服务水平。至于他不理解的革命口号和他无法理解的许多行为,就只能采取保留态度了。
同时,他也作好了被当作假劳模揪斗的思想准备,因为他曾亲眼看到和他多次一同出席过群英会的许多著名劳模如时传祥,张百发等同志被挂牌游街的现实。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同志的模范事迹,怎么也和“罪行”二字联系不到一起,更何况受到如此的摧残与迫害?
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四日,张秉贵亲自看到百货大楼两派组织由对立发展到少数人武斗,而且拉来社会上的“外援”,准备大打,以致王府井大街一时挤满人群,车马不通,造成百货大楼两天半时间无法开门营业的严重事件。这场大规模武斗虽然幸而被制止,但这两天半停业在政治上、经济上都遭受到不可弥补的损失。他无法理解,这是抓的什么革命,促的什么生产?
上半日班以来,他严格按照自己对医生所作的保证,上午上岗售货,下午回家休息。
一进柜台,张秉贵简直如鱼得水。他用比以往更高的热情接待着每一位顾客。当时,柜台上出现了许多他所不理解的口号,什么“为工农兵服务,不为资产阶级老爷服务”。什么“提倡革命化,扫除封资修”,还有什么“服务得好会出修正主义”。但他不去理会,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我是售货员,我的责任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是我们党的根本宗旨。只要这一点没有变,我就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以前根据这一点评我为劳动模范的时候,我在努力找自己的差距,力求做得更好些。现在突然有人说我是“假劳模”、“黑样板”,却又拿不出证据,那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坚持以往的做法和经验。是真是假,是红是黑,统统随他们说去?
张秉贵笑迎顾客,顾客也愉快地表示感谢,柜台前重又感到春风拂面。有的顾客说:“现在这么乱,你的服务态度还这么好,难得、难得。”也有人说:“都造反啦,你怎么没造反?”张秉贵说“我是为顾客服务的,怎么能造顾客的反呢?”一位两鬓如霜的女顾客由女儿搀扶着来到柜台前,张秉贵认得她是位干部家属。她说是得知张秉贵重上柜台而特意来的。她深情地说:“一年来我不敢亲自买东西了,受不了那份气。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许多人白眼相加,柜台上有个笑脸,也从心里觉得温暖。像您这样的同志真少啦?”张秉贵安慰她说:“欢迎您常来。有些人态度不好是暂时现象,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一位老领导被罢了官,在家养病,看到张秉贵重又上了柜台,特地来观察了他的工作,关切地说:“你这样做是很对的。古人说:‘作中流之砥柱,挽既倒之狂澜’。我们党多年培养起来柜台上的好传统被破坏了,正需要你发挥模范作用,我相信你能够起好这个作用。”张秉贵感到浑身添了劲。
自然,春风里也夹杂着冷风。“好心人”劝告说:“算了吧?学天桥是一九五八年的事,早已过时了,现在是大革命,谁还像你那样傻干?”“过去咱们老受顾客的气,现在还那么热情,没必要?”张秉贵不为所动。
“造反有理”的人吹来的冷风还夹着冷箭:“张秉秉是刘氏党员,光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修正主义的黑劳模,不揪不斗不触及灵魂改不了。”张秉贵想不通,难道光看路不拉车的人才是党员?他想,真金不怕火炼,如果盲目地跟着造反忘记了党的根本宗旨,便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如果怕被揪斗便去迎合造反派甚至造顾客的反,岂不真正成了个随风倒的假劳模了?
他把上柜台看做接受考验、经受锻炼的机会,从始到终一个劲,谁也看不出他与以往有什么区别,虽然是上半班,但只要一进柜台,绝没有人能看出他是带病工作的。
出乎意外的奇迹:肝炎竟迅速痊愈,到了“五一”节,张秉贵就上全日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