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青龙街的叶冬华老太太,轻易不出门,只要一出门,在碰上门锁之后,还要在门外再挂一把锁。怎么回事呢?老头子陆延鹤一旦自个儿摸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天,叶冬华买了菜回来,看见大院门口站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冲她笑了笑,问她:请问这位大姐,陆延鹤先生住这儿吗?
你是……叶冬华沉吟着。
老太太高兴地说:看样子,你就是嫂子吧?
叶冬华点了点头。
老太太伸过手来,在叶冬华胳膊上抚了一下,赶紧说:我可不是外人,我是他高中同学,几十年没见面了,顺便看看他。
叶冬华笑了笑,叹了口气说:恐怕他认不出来你了。
怎么啦?老太太有点吃惊。
叶冬华说:到家看看就知道了。
老太太跟着叶冬华,进了门。客厅里,一个高高胖胖的老头儿蔫巴巴地站着。老太太想,这个木呆呆的老头儿是谁呢?怎么不见延鹤呢?在她心目中,延鹤一直就是那个跳《马车舞》的青春鲜活的延鹤。
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笨熊似的老头儿,心想,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延鹤吗?这就是那个跳《马车舞》跳得又高又飘的潇洒快乐的马车夫?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这老头儿身上哪还有半点延鹤的影子?她想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可是,他似乎看都未看她一眼,或者说看到她了,和没有看到一模一样。她就钉子般钉在原地没动。
叶冬华走过来,碰碰她说:你快进来,坐下歇歇呀。
老太太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叶冬华挨着她坐着。叶冬华挽着她的胳膊,笑着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林玉枝大姐吧?
老太太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叶冬华指了指老头儿,忍俊不禁地说:从前他哪回和我吵架,都要提到你,后悔这辈子没娶你,倒霉的是娶了我。说着,叶冬华的脸寒了下来,幽幽地说:现在可倒好,你来了,他成这样了。
他怎么了?林玉枝着急地问。
唉,痴呆了。叶冬华说。
两个老太太沉默了好一会儿。
林玉枝瞥了陆延鹤一眼,缓缓地说:都老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瞒了。那时我们是好过一段,还海誓山盟呢,可毕业后天各一方,只能分手。延鹤后来被打成了右派,我想回来看看他,我们家那位不让,说我敢回来看延鹤,就和我离婚。我们都是同学,我没办法。上个月老头儿心肌梗塞,不在了,我才敢摸回来。我不看看延鹤,死不瞑目啊!嫂子,我这样说话,你不吃醋吧?
他都这样了,我还吃啥醋啊。叶冬华苦笑笑。说着,叶冬华将陆延鹤搀过来,扶到沙发上坐着。她大声说:老陆,你念了半辈子的人来了,你们好好说说话。
叶冬华和林玉枝憋不住,一起嘿嘿笑起来。
林玉枝大大方方地拉着陆延鹤的一只手,问他:延鹤,你还记得我吗?
陆延鹤不回答,眼光空洞地照一照她。
林玉枝喃喃地说:他过去是我们班里最帅最帅的……
林玉枝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次跳《马车舞》的情景。在那次市里组织的慰问苏联专家的晚会上,他和她们表演了乌克兰民族舞《马车舞》。在悠扬的手风琴声伴奏下,随着碰铃有节奏的脆响,大红金丝绒幕布一拉开,他,一个快乐的马车夫,赶着马车出场了。扮演马车的是她和另外三位姑娘。她们穿着红裙红衫,手持象征车辕的大花环,胳膊上挽着系有铜铃的彩绸,脚穿半高筒硬底靴,踢踢踏踏地跳起来,跳得无比热烈欢快。他手持缀满花朵的长鞭,飞翔一样跳起来,两腿像是装上了弹簧,在空中绷成一条直线。台下的观众席里爆发出了如痴如醉的掌声。他在掌声的激励下一遍遍跳啊跳,跳得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飘,掀起了整个晚会的高潮……
想到这些,林玉枝似乎回到了如火如荼的青春年代,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那明快激荡的旋律几十年没哼了,哼起来,仍是那么的流畅。哼着哼着,她听见一声嘶哑的附和声,扭过头一看,陆延鹤的嘴唇正一张一合呢。她又看看叶冬华,叶冬华的眼睛亮了一下,冲她点点头。
林玉枝提高了声音,继续哼唱着,双脚踢踢踏踏地叩着地板,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茶几,客厅里一下子像是有了一台戏。
这时候,林玉枝和叶冬华惊讶地看见,陆延鹤的双腿有了一下一下地节奏感极强的颤动,他的一只手伸出来,指头弯曲着,向茶几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