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儿童们,大多是生活在温饱不愁的环境里,少数贫困地区也在改革开放的脱贫政策下得到政府的关心和全国人民的支援,生活和受教育的条件正在逐步改善,城市和部分富裕起来的农村里,独生子女们大多生活在蜜罐子里,哪里知道在解放前“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确切含意?那年月,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恰遇顶头风”,穷人家一倒霉就是一连串的灾难接踵而至——饥寒交迫,天灾、人祸,总是一个劫难连一个劫难。尤其是中华大地上占人口大多数的贫苦农民过的日子,那不叫“生活”,甚至也不叫“活着”,只能说是在人间地狱里半死不活地“熬着”罢了。时圣茂一死,土地被掠夺了的时传祥一家五口人也只能这样熬着过,乡亲们虽然善良、仗义,怎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帮不了大忙,可是也确实给了时传祥一家可贵的关怀和温暖……就这样,吴氏领着四个孩子又熬过了两年。
时圣茂死去两年后(那是1927年),失去了土地的时传祥一家已是山穷水尽,每天面临着饿死的威胁。人要活下去总不能不吃饭——哪怕是糠菜充饥,也得要填填肚皮啊!那年头,像时传祥家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家要想脱离苦难也许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投河上吊,人死了就可以不吃东西了;另一条就是逃荒要饭,活一天算一天。可是这两条路对于寡妇吴氏来讲都是行不通的。她的确想到死,她自己并不怕死,可是扔下四个孩子怎么办?她死后怎么去跟丈夫时圣茂交代?至于全家逃荒要饭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朝哪个方向去要饭?这附近地区,谁能对这成群的乞丐进行施舍?走远些么?还有这么小的娃娃,只怕走不了两天就倒死在路上了,何况哪里又是穷人的福地?
吴氏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来,想去想来,只有活一个算一个,不能全死在一起,不能绝了时家的后代根苗啊!也许老三传珍的想法是对的……
名义上是老三的时传珍,在家里实际上是老大,因为他的两个哥哥都由于养不活而从小就过继出门了。他年岁不大,担子不轻,父亲去世,他就成了挑大梁的角色。由于身体孱弱,又没有文化,在这一贫如洗的家中,他实在挑不动这副担子。他思前想后,惟一的出路就是他走出去闯一闯,他过去的小伙伴中颇有几个是早就离家闯京城、闯关东的,虽然有的死在外乡,有的下落不明,也有个别的终于捎回来一点钱,对家庭不无补益。他想清楚了,与其全家死在一块儿,不如横下一条心,走出大胡庄去闯世界,至少也使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再说,既然有人闯出名堂来,他也未必就会死在外乡。“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他在家里既然没法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不如走出去。走出去总比“悬梁”或比等死要好。狗急了能跳墙,人为什么不能跳一跳?为什么非得等死?
于是他再次鼓足勇气找了个机会单独地对妈妈说:
“娘,俺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讲,你听了可千万别着急上火,俺要是说得不对,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当你这个儿子糊涂,就当俺没说,中不?”
吴氏心中一惊,她很想从传珍的嘴里说出她自己的心思,可是又怕儿子说出来,一说出来,做出决定,这个家就会破碎了。
“中!”吴氏心情紧张,强作镇静地说:“你有啥话就照直说,这里就咱娘儿俩,你是咱家的男子汉,你说得有理,娘当然要听你的,你说得不在理,也是好心好意,娘咋会打你,骂你呢?你能给娘出主意,娘巴不得哩,啥糊涂不糊涂的,你不要把娘看扁了,娘不怪你,说吗,儿子!”
传珍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母亲鼓励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反而说不出口了,他知道,一旦说出口,娘咬牙同意了,就意味着他在外孤身漂泊,而把养活三个弟弟妹妹的重担一时全压到了母亲的身上了,可不说也不行。于是心如刀绞,辛酸的热泪夺眶而出。哭叫一声:“娘啊!”竟一句话说不出来,扑在娘的身上,吴氏就势一把紧紧搂住了他,母了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了,吴氏把心肠一硬,摸着传珍的脑袋说:“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嘛!娘听着哩……”
“娘!”身心孱弱的传珍又哭起来:“娘,俺实在是不忍心把这句话说出口……”
吴氏最理解这老三的天性,看来这事儿也只有自己先接挑明了讲出来才行。于是轻轻推开儿子,用袖口擦了眼泪,从牙缝里进出一番话:
“儿啊,其实娘明白你的心,娘也和你想到一块儿了,这话由你来说也太难了,天大的罪过由娘来承担吧,将来娘死了,让娘去挨你爹的骂吧——你是不是想说:俺家五张嘴吃饭,实在没活下去,不如分散开去,有活路的离开家去找个活路,总比五口人全饿死了要强?你说,你是不是这个想法?”
“是啊!”传珍说:“俺的亲娘!‘树挪死,人挪活’,这年头活一个算一个,骨肉分离要比死绝了强,能走的,就让你离开家去找条活路吧,顾不得了……”
“对啊,对啊,我的儿!”吴氏说:“不是娘心狠,也不是你心狠,顾不得了,娘寻思,要分散找活路,只能先走一个是一个,先救一条命是一条命……”
“娘啊!”传珍双膝跪地,伏在娘的腿上说:“我的亲娘啊!我的明白的娘啊!你说得太对了,这么说,你答应俺啦?”
“当然,这是娘做的主嘛!”吴氏说。
“那好,俺这就收拾收拾,准备上路,你可先不要告诉弟弟妹妹们,特别是别让老四提前知道了,要是他一闹不让俺走,或者非要跟俺一起走不行,那俺可就走不成了……”
“你说啥?”吴氏把传珍一推:“你说清楚,你打算我先放谁离开家?”
“这还用问!”传珍说:“当然是俺了,弟弟妹妹们这么小,往哪里去投奔?俺打听了,北京城里掏粪的行当缺劳力,俺约上朋友一起去,俺从小拾粪,不怕脏臭不怕累的,听说头一年管吃住,第二年就能挣工资——甭管工资再少,俺也能节省着捎回家来,这样家里不但省了我的口粮,熬过头一年,还能得到接济,这步棋不就走活了吗?俺不是没头的苍蝇,不是瞎撞,是有打算的,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啥?”吴氏惊呆了。“闹了归齐,你还是想扔下俺娘儿四个不管啦?你翅膀长硬啦?你要飞啦?你走了叫娘咋办?破房子要修理,边角地再不济也要种点啥,有点啥事家里没个主事的男子汉能行吗?你这不是明摆着把娘送上鬼门关吗?弟弟妹妹这么小,你这一走,俺家就全完了,还能等到你一年后捎钱回来吗?”
“这……”传珍这下真的糊涂了:“娘,刚才你不是亲口说的吗?”
“俺说啥了?俺说是让你走吗?俺是这么说的吗?”娘把脸一沉。
“那……”传珍更糊涂啦。“你的意思不是指俺?你是让老四走?他能出去干啥事?”
“我说你傻你不信,”娘生气了:“脑子里一盆糨糊——俺是说把你妹妹时梅……”
“那咋行?她这么点儿,一个小姑娘家,那不是把她推进火坑吗?娘,你咋这心狠?”
“啥?”娘气得发抖:“传珍!你以为娘是把女儿卖到那不该去的地方吗?你以为你娘不是人吗?告诉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再好,终究是要嫁人的,俺寻思给你妹妹找个有饭吃的好人家,这就过门去当童养媳,她有了婆家,有人管她吃穿,总比在自家饿肚皮强,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俺这个当娘的也算对得起她了,你骂娘心狠,我问你,娘咋心狠?娘到你老时家这些年,娘哪件事不为时家着想?你咋骂起娘来不带脏字儿?”说到伤心处,又委屈地哭起来。
“娘,娘……”传珍哭求着:“俺误会你了,你打俺吧,你打吧,只是梅梅太小,才十二岁……”
“俺也知道太小,可是没办法,这是救她一命,不先救梅梅,先救谁,难道谁家还要你弟弟老四去当倒插门的小女婿吗?”
“俺只是舍不得小妹……”
“舍不得?饿死了你舍不得也得舍!当初你娘也是小不点的姑娘,送到时家来当童养媳,你外婆舍得吗?这是命——命!懂吗?”
‘‘哦……”传珍一阵心酸,明白了,这村子里穷庄稼人的老婆,绝大多数都是童养媳,还不怎么懂事就到了婆家,定亲的时候哪里知道未来的男人长的什么样儿?到了婆家先干几年活儿,照顾公婆、照顾小女婿,然后结婚、圆房,什么爱情不爱情?什么英俊不英俊?只要遇到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能劳动,不欺侮人,在一起吃糠咽菜,也就算交了好运了,于是就生孩子,生了女儿,到时候又是别人家的童养媳……这就是命运……。
这种命运在那个年代里,几乎是不可抗拒的,于是将小妹时梅送到别人家去当童养媳乃是顺理成章的一种选择。至于到了人家以后是否幸福,那是管不了许多的,听候命运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