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真会捉弄人,正当吴氏庆幸第一场雪被风刮走了的时候,第二场雪终于飘落了下来。这场大雪过去,天又放晴了。大胡庄和周围的土地覆盖着一层白皑皑的雪。蜷屈在家里的娃娃们又挎着筐到野地里去了。说是拾柴火,拾粪。雪地里哪有柴火和粪好拾?只有遍地的雪和挂在树枝上的冰瘤瘤。也只有这遍地的雪才能给那些忍饥挨饿的娃娃们带来一点苦中作乐的余地。堆雪人、打雪仗、晒晒太阳、暖暖身子,不交租、不上税,只是肚子里咕咕响,那雪也不能当饭吃。玩不了一会儿就没有力气了。即便如此,也扼杀不了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的一片童心。有时候也会有刹那间的欢乐。九十年代中国城市里的独生子女们吃的是鸡、鸭、鱼、肉、蛋、奶、饮料、巧克力;穿的是毛衣,皮夹克,羽绒服;玩的是小汽车,小机器人,电子游戏机……哪里能体会得到几十年前贫苦农家的孩子是怎样度过他们的童年?
小时梅带着弟弟传海正在雪地里和一群孩子堆雪人玩,午后的太阳晒得他们身上有了暖意,别的孩子玩得高兴,打起雪仗来,偏偏传海心不在焉,望着村边的大路,嘟哝着:
“姐,俺爹和四哥咋还不回家?”
“前几天下雪,路不好走,这两天天晴了,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小梅哄着说。
“你说四哥能带回球球糖果吗?”
“咋不能?爹临走的时候答应的,赚了钱,带糖果回来,还有别的好吃的。今天过年咱家还要吃炖肉,还要包饺子哩!”
“快回来吧……”
“俺家还要买牛哩!”
“俺想吃球球糖果,想吃饺子,俺想骑在牛背上,姐,你在前面牵着牛,四哥跟在后面……”
“干啥?”
“俺家的牛一撅屁股,把屎拉出来,落在地上,俺四哥就往粪筐里捡。”传海自作聪明地说。
“哈哈……”小梅被弟弟逗乐了:“姐姐牵牛,四哥拾粪,就你当皇帝,骑在牛背上自在,哈哈……”
“姐!”传海突然惊喜地大叫一声,小手指着村外大路:“你看,那边来了几个人,是不是俺爹跟四哥回来了?”
时梅回头,沿着弟弟指着的方向望去。雪地里,有几个黑点子朝这边缓慢地移动,看不清楚是几个人,便定睛注视着,渐渐地,她看见一个矮个子身影,身上仿佛背着一个布袋。后面那身影很大,却不像他爹,心里犯了嘀咕。
“那是俺四哥,是他!”传海欢呼着:“他身上背着布袋,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着好吃的,没错,是他!”
“对呀!是四哥和爹回来了!这下可好啦!”时梅拉着传海:“走,快回家告诉俺娘。”
“你先回,俺要去接那个布袋,俺要吃县城里的球球糖果。”传海挣扎着。可是时梅拉得紧,硬把他往回拽去。
姐弟二人一路奔跑,大声嚷嚷:
“娘,三哥,俺爹回来啦!”
“四哥背着好吃的回来啦!”
……
声声叫唤,惊动了吴氏和时传珍,急匆匆地跑出来。
“啥?他们回来啦?”传珍问。
“你看,那不是?”时梅指着被白雪覆盖的大路。
“像是!”吴氏说:“谢天谢地,咱们去迎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撒腿就往前奔,传珍紧跟上。这时被惊动的邻居也出来了。时圣公、时圣明、胡立正……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大家都惦记时圣茂父子这趟出门怎么迟迟不回。穷乡亲,心连心,也都跟着迎上去。丙银奶奶出来晚了一步,一把拉住传海:
“是你爹回来啦?别跑,路上滑,跟你姐姐在这儿等着。”
“不,俺要看看那布袋里捎回些啥……”传海挣扎着,终于挣脱了,便往前跑,不小心一跤滑倒,丙银奶奶忙上前扶起来,拍打他身上的雪:“急啥,捎回啥也少不了你的,听话……”
且说传珍一铆劲就跑在他娘的前头,一群人迎上去。终于看清楚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小伙子吃力地背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大人——那是时圣茂艰难地走过来。
传珍抱先一步赶到,吓坏了。
“俺爹咋样啦?”
“爹病了,那狗日的把俺爷儿俩仍在大路上就走了,幸亏遇见这位大哥……”时传祥喘着气,没没脑的说。
传珍不及细问,连忙将爹从那学生身上抱下来。这时吴氏他们也赶到了。只见时圣茂面争蜡黄,奄奄一息,已经在错迷之中。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你咋啦?你到底是咋啦?”吴氏扑上去哭着。
“先别说啥啦,赶紧背回家,暖和暖和,救人要紧!”胡立正说。
传珍背起爹,一路小跑往家走。吴氏哭跟在后面。小梅拉着时传祥边走边问:“四哥,这是咋啦?”
“别问了!”传祥说:“回去慢慢说。那些狗日的……”
时梅从四哥手里接过布袋,背着,不敢说话了。心里想大概这趟生意做成了,要不怎么能捎回这半袋东西,沉甸甸的,可把爹累坏了,冻坏了……扶着四哥往回走。
那时圣公却认得这位学生:“这不是张家的老二吗?听说你在城里学堂里念书。是到崔桥走亲戚来啦?你咋会碰上圣茂他爷儿俩啦?”拉着他站在那里询问。
小张喘着气,向他叙说经过。
原来,崔桥跟大胡庄相隔不到五里地。他刚串完门,想在雪地里走走,就看见过来一辆大车。突然在两村之间停下了。一个人和车把式一起从车上拖下一个人来,放到雪地上,车上跳下一个孩子就跟那人扭打,那人一脚踹倒这孩子,跳上车,扔下一个布袋,那车把式坐上车,一扬鞭,大车调头就走了。小张连忙跑过去,原来是个病人,他却不认识。问那孩子,才知道是时圣茂。他爷儿俩出门给赵老官侄子赶猪贩猪,猪冻死了,东家指着文书赖上了他。要他用土地典卖作价来赔偿。怕他死了,派狗腿子用大车给这爷儿俩送回来,偏不送到家门口,扔在这村前大路上。还说三天以后来收地契……小张就背起时圣茂,由传祥领着回村了……
“这些狗日的!这世道穷人是没法活了!”时圣公咬牙切齿地说:“大祸临头了,这一家六张嘴可怎么活?怎么活哟……”
“怎么活?”小张说:“这是逼着老百姓来造反,来革命……”
“造反?”时圣公苦笑着:“义和团造反了,啥结果?洪秀全革命了,又是啥结果?孙中山革命了,可是今年也累死了。现在乡下有恶霸地主,城里有当官的,到处是军阀,兵痞、流氓、洋人又来欺侮咱。洋枪洋炮,军阀给洋人当狗,只知道欺侮老百姓,咋革命?咋造反?”
“不!”小张说:“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有一个好领头的……”
“谁领这个头?”
“这……”小张嘴边的话咽下去了。“总会有的,老百姓总会见天日的……”
“可眼下,圣茂这一关怎么闯得过去……”
话没说完,就听见一阵哭声,抬头看去,众人早把时圣茂送进了屋里。只见小传海坐在门口雪地里,守着那传祥捎回来的口袋大哭。
二人连忙跑过去,问:“传海,咋的啦?”
传海哭着说:“四哥骗人……他带回的不是球球糖果,是……是冻成冰块的……臭粪蛋蛋……”这孩子的希望破灭了,好伤心啊!
小张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劝慰着:“小弟弟,别生气、别难过,别怪你四哥——他本想给你带回好吃了,可是这趟生意赔光了,一分钱没挣着,你爹也病了,你四哥还挨了打……他又冷又饿,还想着家,带不回来钱和糖果,他带回来半口袋冻成冰块的猪粪蛋蛋,这是肥料,是准备撒在地里,让明年庄稼长得好些,好多打粮食,这也是为了你啊……”
“别说了!”时圣公也哭了:“人病成这个样子,过两天财主就来收地,连地也是人家的了,这粪蛋蛋往哪里送?往哪里送?传祥啊!可怜的传祥啊!穷庄稼人只有拾粪的命,可你带回这些粪蛋蛋,现在又有啥用?有啥用啊……”
三个人都哭了。
然而更撕人心肺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不好!”时圣公一把抱起传海:“只怕传海他爹要出事,咱快进去看看!”
“等等,”小张说,连忙掏口袋,可是把口袋布全掏出来也没掏出半文钱,只好流着泪说:“对不起,俺帮不了大忙,俺去看也没有用,俺救不了他爹,俺恨俺自己没这个能耐,俺进去也只能跟着一齐哭,可是眼泪救不了穷人,俺走了,对不起,俺真是个废物……”他极度痛苦地转身而去……
“等等!”圣公高呼:“你到哪儿去?你累了半天,俺还没谢谢你,连口水都没喝……你上哪儿去?莫不是去找赵老官拼命?你可别干傻事,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你放心,”小张说:“俺不会用俺这条命去换一个恶霸的狗命,俺一个人拼命没有用,天下像传海爹这样的人千千万万,不把这个人间地狱打得稀巴烂是建不起人间天堂的!”
“那……你是去革命?到哪去革命?”
“不知道,我要去找我的老师,他会告诉我怎么做,再见了!”
小张满腔悲愤,噙着眼泪走了。
时圣公听见屋里的哭声越来越响,赶紧向门口跑去。不料小时传祥挥舞着一把劈柴的斧子发疯似的从门里冲出来,后面时传珍、胡立正急急追上,时圣公见这势头,奋力一把抓住传祥的腕子,把斧子夺过来。胡立正和传珍一起把小时老四给制服了。传祥他娘披头散发哭叫着追出来:“老四,你想干啥?你爹病成这样,你还要去给我惹祸?你要劈,就先把我劈了!”
“你们放开我!”传祥哭着吼叫:“俺到镇上去把赵老官跟他的狗侄子劈了!俺咽不下这口气!”
“你个小浑球犯什么横!?”胡立正流着泪也吼叫着:“现在赶紧找郎中救你的爹的命是最要紧的。你不顾死活去拼命能救得了你爹吗?把你达条小命搭进去能保得住你家的地吗?你这不是火上加油添乱吗?”
时圣明说:“你老老实实地别乱来,俺去找郎中,先救命要紧!”说完就在雪地上一路小跑找郎中去了。
“传祥他娘,你别急,你家的事俺们不能不管,先救人……”时圣公说:“老四,听见没有?先救你爹的命要紧,你可不敢胡来,你再捅个大漏子,你这一家都完了!”
这时,丙银奶奶在屋里尖叫着:“你们快进来呀!你们看圣茂……他不行啦!”
吴氏、传珍、传祥听见这一声,哭叫着朝屋里奔去。
“孩子他爹……”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