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京办事处负责人浦熙修命工作人员、著名电影评论家梅朵先生找我约稿。他们已从作协等处得知我的长篇小说即将出版。作协领导、老作家刘白羽同志在《人民日报》上撰文预告了文学新人的成绩,他说张晓的《工地上的星光》与王蒙的《青春万岁》反映了文学新人的成果。于是《文汇报》的人带着预付的五百元现金要求自次年即一九五七年一月一日起全文连载《青春万岁》。我给他们讲了该小说的故事性不强,也许不适合报纸连载。但他们坚持要载。
到了一九五七年一月,我没有在报上看到连载,我问是怎么回事,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说是计划选个五六万字登一下。我不快,便退回了五百元,宣布此事作罢。
与此同时,批判《组》的调子渐高。出现了一些传闻。《中国青年报》的张总编辑与佘副总编辑,两位关心我提携我与我私交甚好的领导,找我谈话,他们忧心忡忡,他们认为我捅了个大娄子,他们告诉我已经有人将此文与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相提并论了。他们让我做好思想准备,要有自我批评。他们还引用一位刚刚调入我区工作的老区来的女领导同志的话说:“王蒙,有点不听话呀。”
同时,组织讨论的《文艺学习》的主编韦君宜与副主编黄秋耘也找我谈,说是他们原没有想到此事闹得这么大,不好收场。黄是连连叹息,背诵小说里的词语,并表示可能遇到麻烦,他本人则对小说一百个欣赏。他的表现是既感动又无奈。韦则表达了对我的器重与爱护之情,同时试图帮助我认识到小说中的一些缺陷,以便正确对待批评。韦的爱人是杨述,时任市委文教书记,我知道韦的意见里包含着市领导的意思,我必须好好听取。
君宜还转达了杨述对于我在《北京日报》副刊上发表的散文诗《新年》的批评,说是那篇东西看不出时代特点。是的,我写了时光,却没有刻意去写肃反、合作化、总路线等时代的特色。但是我以为,那种对于时光的珍惜与敏感,也绝对不是旧中国的文人写得出来的。
到了这时候,我自幼受到的党的教育训练就起作用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表示一定认真听取意见,提高认识。
一九五七年二月,《文汇报》突然(我的感觉是突然)发表李希凡的长文,对于《组》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从政治上上纲,干脆把小说往敌对方面揭批,意在一棍毙命。我一惊,我并非没有想到与该报的相处上的小小不顺遂,但是我很清醒,从政治上往对立方面打,需要认真对待,这是大事,而其他只是小事一桩。
我放不下自己的光荣历史的包袱,我无法相信李希凡比我更革命,我无法接受李代表革命来揭批我。我很快给公认的文艺界的最高领导周扬同志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身份,求见求谈求指示。
早在中学生的暑期学习团管伙食的时候,我就听过周扬的报告,有关领导还特别说到过,新解放区的学生只知道丁玲艾青,他们哪里知道周扬的地位和影响!
想不到的是很快我接到了回信,约我前往中宣部他住的孑民堂一谈。顾名思义,孑民堂就是蔡元培(字孑民)住过的地方,是一个古色古香的中式大会客厅。此后,我在文化部上岗时在此办过公,至今仍有时在此会见外宾。我与孑民堂确实有缘。
周扬开宗明义,告诉我小说毛主席看了,他不赞成把小说完全否定,不赞成李希凡的文章,尤其是李的文章谈到北京没有这样的官僚主义的论断。他说毛主席提倡的是两点论,是保护性的批评,等等,令我五内俱热。
周扬也和我讨论,他说他和一些老作家老领导也讨论过,是不是人年岁一大就注定了要思想僵化呢?能不能说只有青年才反对官僚主义呢?这些问题的提出令我汗颜,我怎么可能主张只要青年不要领导不要老革命呢。我只是略微解释了一下,我并没有试图把林震当英雄典范来写,在小说中,我要表达的是对林式人物的命运颇感困惑而不是树立榜样。
我的说话大致谦虚适度。我看得出周扬的满意,通过开青年作者会,我也知道一些青年作家是怎样的口出狂言,惹恼领导。这时周皱着眉头说,有一个表现很不好的青年作家,叫什么呢,他扬言苏联十月革命后的文学成绩不如革命前,中国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的文学成就不如座谈会前。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完全体味到了这个问题的敏感性与严重性。我知道他说的是刘绍棠。我回答说,谈这样重大的问题,应该有更全面的材料,更深入的研究,更严肃的立论,而不能随便一说。
我的含蓄的回答使周扬喜形于色。他一再表示对我的态度的赞许,重复我的话,同时嘘寒问暖,关切备至。甚至于说,你怎么这样瘦啊,检查过X光没有?
没有肺结核吧?
形势突变。我听了毛主席在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录音。主席说,有个王蒙写了一篇小说,什么什么,一些人准备对他围剿,把他消灭。主席说,我也是言过其实。主席说王蒙我不认识,也不是我的儿女亲家,但是对他的批评我就不服。比如说北京没有官僚主义。中央出过王明,说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主义,百分之九十就不行?北京就没有官僚主义?反官僚主义我就支持。
王蒙有文才,有希望。主席又说,小说有缺点,正面人物写得不好。对缺点要批评,一保护,二批评,不是一棍子打死。
主席说着说着找不着香烟了,便说“粮草没有了”。据说是陆定一连忙给主席送去了烟。
如此这般,化险为夷,遇难成祥,我的感觉是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我同时告诫自己,不可轻浮,注意表现。
《北京日报》的记者对我进行采访,我的回答刊登于报纸后由新华社发了通稿,我是说各种对小说的议论批评对于我还是有帮助的,包括棍子式的批评,也有令人警惕的作用。当然,把小说看成政治上的异己之作是不符合事实的,我赞成对于作品进行两点论的分析,我还要提高改善自己的写作质量,大意如此。
于是各方赞扬王某的谦虚谨慎,严格要求自己。但是吴小武对我说,你说棍子也有好处,这是不对的,棍子就是棍子,不能欢迎。
北京市文联召开了座谈会谈这篇小说。我从而结识了林斤澜、邓友梅、葛翠琳等作家。青年作家都对《组》大唱赞歌,抨击棍子,情绪激昂,真心支持。
而老作家(其中不少是在高校工作的名人)则谈笑风生,海阔天空,闪转腾挪,不溅水滴,不沾泥点,与作品与批判都保持着绝佳的距离。林斤澜着重谈小说技巧,不谈意识形态与政治思想(这个选择他一直延续下来了)。端木蕻良谈到了李长之在《文艺学习》上发表的批评文章,关于典型问题,李说写北京有这样的干部,是不典型的。端木老师则说自己与李都是教条主义——我的印象是,教条主义是一顶十分惬意十分暖人的帽子。
11.大起大落
这里我要补充交代一下,一个是由于团市委领导的关心,我自一九五六年秋,到四机部所属的七三八工厂——北京有线电厂,任团委副书记。我原来说过,写完反映中学生的《青春万岁》以后,我要再写一部反映大学生的作品。团市委领导王照华同志说,不要老写小资产阶级了,我就去了工厂。
工厂位于酒仙桥电子工业区,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一百五十六项重点工程之一。工厂的对口援助单位是列宁格勒红霞工厂,从厂长,到总设计、总工艺、总会计师,一直到车间班组,都有相应的苏联专家与我们并肩工作。
一九五七年一月二十八日,我与瑞芳在京结婚。她还有半年的大学没有上完。
《组》的所得已够我们购置了当时条件允许的一些装备,包括玻璃书柜、一头沉书桌、半软沙发椅等。我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只想着天天与芳在一起。
林默涵老师将他打算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关于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清样给我,征求意见。这也是毛主席说过的,批评谁先送过去看一看嘛,可以批评也可以反批评嘛。
此时萧殷应约正给《北京文艺》(现名《北京文学》)写一篇关于《组》的文字,他约我交谈。我告诉他林的文章的事,并告诉他,林文指出来的几处写得不妥的文字与小说结尾,都不是我的原作,而是《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修改的结果。
萧殷非常重视这一情况,并强调此事必须说清,才是对党负责的态度。我在给林默涵同志的回信中说及了此事。
于是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约见我,说是要就作家与编辑的关系问题开一个座谈会,要我参加。我同样感到了邵对于我的呵护有加。
谈完话邵荃麟派他的专车送我回家,我感到荣幸。那时他住在大雅宝胡同的一个小院。
在此座谈会上,我对编辑部的修改抱一分为二的态度,我完全无意抱怨编辑部,更无推托“责任”之意。我比较不赞成的修改主要有两处,一是写到林震怎么样注意到赵慧文的白白的手儿,这是我那时写男女之情哪怕只是友情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写法。一个是结尾,我的原作是林震同志敲响了区委书记周润祥同志的办公室的门,被删掉了,多少影响了小说的调子。对此,我并未在会议上挑明。此外,我认为他们修改的问题不太大,也有改得好的地方。例如原稿说什么刘世吾的“鹰一样的眼睛”如何如何,不妥,改掉了。座谈会上茅盾发言时就提到了这个例子。我觉得茅盾的发言有他“民主人士”的分寸,给我一种零度倾向的感觉。
有关发言都刊登在《人民日报》上了。我接到了一封信,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作家写来的,我记得她的笔名是“布文”,但此后怎样找也是查无此人。她在信里说,本应以此为契机把编辑们的问题好好说一说的,但想不到王蒙是那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给他们留了情。我按照她说的号码给她回了电话,她笑着说:“算了算了,现在也没有像我这样多事的啦……”
文坛的深浅,其时我是一无所知。过了几十年,我才知道更重要的背景,说是毛主席对于编辑擅改《组》稿事震怒了,他老说是这样改缺阴德。
有趣的是我其时对《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意见远比对《文汇报》小,我的发言中倒是有不点名地说《文汇报》的话。该报的承受力很强,我发完言恰好看到了梅朵与他的妻子姚芳藻。他们见我边点头边笑,苦笑加傻笑,令你没了脾气。很快,浦熙修与梅朵登门拜访,千说万说一定要选载《青春万岁》。也幸亏有这么一选载,否则,一切要等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再说了。
三弄两闹,《组》的事不但化险为夷,而且变成了我的一件大幸事。当年五四,我被评为“北京市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
全国团代会上,团的中央委员(也可能是候补委员)候选人名单上出现了我的名字,后未成——估计是由于基层对我的反映不算正面。
我反省,我当时有点精神危机,工厂的生活我并没有钻进去。我定不下心来。
我老觉得我应该有焕然一新之作,又作不上来。我不那么喜欢和同事谈荤笑话,谈级别和待遇,谈平常的话题。我这时满脑子是文学、艺术、激情、理想、深思、忧郁、悲哀、追求、大地、天空、繁星、永恒、色彩与交响……不能容忍一分一厘的世俗、庸俗、流俗。而每天下午,一看到太阳走向西边,我就觉得心神不定,恐慌,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觉得自己的生活和情感渐趋贫乏。
我的对于契诃夫的迷恋也使我变得自恋和自闭起来,契诃夫的核心是对于庸俗的敏感、嘲笑与无可奈何的忧郁。
我应付过了《组》带来的危机,我的应对还算老练得体,我希望我的面目焕然一新,然而,新起来谈何容易?说来惭愧,新婚乍别,我感到了一种酸楚。
在班上缺少激情和投入,回家来孤孤单单,心神不定,心慌意乱,心浮气躁,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躁郁综合征。是成了“名人”烧的?是终于患上了文学原植物神经紊乱?是新婚乍别症?是小资产阶级脱离工农?还是反右前夕,密云欲雨的低气压造成的经络不通、脾胃不畅、水土不服?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五七年的大鸣大放时期,外国人叫做百花时期,开始了又转变了,结束了。
我被邀请到有关文艺工作的各种征求意见会上。我注意不要放炮。我甚至在市委宣传部召集的一次会后,体己地告诉邓友梅,说话要慎重,根据我的了解,领导方面并不喜欢那些“鸣放”。
我还挤出了时间与芳一起参加自费香山旅游,赶上了大雨雷电,吃的是西餐。
此后多次我去寻找那个我与芳住过一夜的地方,找不到了。那个地方叫做“香山别墅”。这是唯一的一年,北京试办了自费周末旅行。反右之后,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都一锅端了,直到改革开放,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
我被邀参加了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丁玲、陈企霞。我惊呆了,我惊异于为了批丁玲先从陈企霞的男女关系问题入手,发动柳溪同志以受害者的身份揭露她的一度的情人陈企霞。怎么是这样的手段?
我也印象深刻于康濯发言时的特别激动的湖南口音与身体的大幅摆动。楼适夷等回想起左联时期与鲁迅关系处不好时的痛苦,与许广平同志听完发言后的面红耳赤。她回想起鲁迅病重中常常还要接受胡风、冯雪峰的来访,也很激动。
我始终记得骨瘦如柴的邵荃麟的自问自答。他说,也许有人会问,毁损一个丁玲这样的老作家大作家是否应该,他回答说,越是大作家革命的作家党员作家越是要接受党的挽救,党的帮助,是他们的错误思想首先毁损了他们自身,而我们的批判斗争,正是为了爱护帮助他们。
我不认为有谁在这个时候会提出类似“不要毁损”之类的“不同政见”。我认为他的发言反映了他自己的矛盾,然后他用特别高尚和感人的说辞来说服自己,平息自己的内心波澜。可惜此后的事实是,通过这种特殊的爱护与帮助,把一个作家帮到地狱里去了——而后是邵荃麟的下场比丁玲惨得多。
我又为能参加这样的高级别会议而自得。我感觉到风浪来了,考验来了。
我积极有加地参加过解放后的各项民主改革运动,反封建,反把头,反会道门,三反五反,私营工商业改造……从反胡风我就有点没想到,吓了一跳之感。我知道我已经算不上积极分子了。我跟不上,从心眼里不喜欢这样的运动,只盼望着这样的运动早日结束。这次的反右更是既激动人心又肝胆震颤,怎么大鸣大放的结果变成了这样?我叮嘱自己,可不敢大意,想不通也少说话,又没有你的事。至少,有这样的特殊重要会议要参加,我可以免去许多天在东直门与酒仙桥的两头等上公共汽车之苦。
我感到愧悔的是,我主动向作协领导郭小川同志反映了冯雪峰老师与我的唯一的一次个别接触中谈及文艺问题的一些说法,他说苏联是大国沙文主义,教条主义,说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是篇普普通通之作,却被吹了一个不亦乐乎。我还在大会上发了一次言,表示了批评丁玲冯雪峰之意,也表示好好学习提高认识。这不是一个光荣的记录,用现在的语言,人们会,人们可以,我自己也应该狠狠地责备自己。我应该忏悔。对不起冯雪峰老师,他在家里接待我,是对我的器重与照拂,我却从里头找出了“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