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镶在病房门上的只有巴掌大的那块玻璃,张凡很清晰地看到,母亲像正常人一样站在病房的窗台前,隔着窗玻璃正在观看窗外的风景,看样子母亲早已梳洗好,穿戴整齐了。张凡知道母亲一向有早起床的习惯,这也是母亲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没等刘医生把钥匙插入病房门的锁孔,钟艺玲已很敏感地转过脸来看着病房门,双眼充满着一股焦急渴盼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镶在门扇上的这块巴掌大的玻璃,然后又转过身来朝这边走来,镶在这里的每一块只有巴掌大的玻璃很特殊,以便观察病人的状况,只能从外面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从里面根本就看不到外面的现象。当刘医生把钥匙插入锁孔时,张凡清晰地听到从病房里传来一句:“是小凡来了吗?”接着病房门已敞开了。
张凡看着瘦得形如枯柴的母亲,禁不住泪如雨下,使他想不到的是,几年不见母亲竟会变成这样。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的双膝前抱住母亲的双腿失声痛哭起来:“妈……”
钟艺玲俯下身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捧起张凡的脸,然后又默默地注视着儿子的泪脸,过了一会儿边擦着儿子脸上的泪水边说:“儿子,我不是在做梦吧?你还活着?”
张凡昂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说:“妈,您没有做梦,我是您的儿子——小凡啊!您儿子好端端的活着回来看您来了!”
钟艺玲捧着张凡的脸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顿时也声惧泪下地说:“你真是我的儿啊!”然后将张凡的头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张凡在母亲的怀抱里哽咽着:“妈,儿子对不住您啊!这些年,儿子没能伺候在您身边,让您受苦了!”
钟艺玲又捧起张凡的脸说:“儿啊,这不是你的错,是世道在捉弄人啊,是当时的时局把我们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拆散了呀!”
钟艺玲哽咽了一声,又捧起张凡的脸看了又看地说道:“我的儿,你在外面的这些年,你还好吗?无论多苦多累,生活有多么艰辛,你得坚持住啊!小凡你得好好活着啊!你可是爸妈的命根子啊!”
张凡流着泪水看着母亲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
赵紫嫣和刘医生看到钟艺玲现在的这个样子都面面相觑,张凡和钟艺玲相见的场面又让她们感到很感动,更使她们没有想到的是:钟艺玲在这个时候的情绪,是那么出奇般地镇定,跟个正常人似的跟儿子在倾诉相思之苦。
赵紫嫣对张母发病的原因只是略知一二,跟张凡也谈了些自己的略闻,在这个时候,张凡很想知道母亲发病的原因,找出病因也好对症下药,让母亲尽快地恢复起来。
在张凡离开母亲之前,亲眼看到父亲张厚德白天被拉到街上游行,晚上又接着批斗,还要关在牛棚里进行反省。母亲看到父亲这样,只能整日以泪洗面,同时也很担心父亲。张厚德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和折磨,几次想轻生都没能得逞;每次,在死亡的边缘上都是母亲把他拉了回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妻儿,直到父亲答应了她们娘俩,从此以后不再自寻短见的承诺后,母亲的心里才踏实了些。钟艺玲知道丈夫是个能说到做到的人。
最终张厚德还是被定为反革命罪,送到了农场进行劳改。从那以后钟艺玲的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重创。这个家已经是这样了,但那些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把家也砸了,又给钟艺玲捏造罪名,封了家门,钟艺玲为了儿子不让受到迫害,最后只好承认了红卫兵捏造的这些罪名,把钟艺玲也送到了农场劳改。张凡有家不能回,在恩师赵炳文的秘密帮助下,随一批知识青年下乡到西北地区的一个山村里,因为张凡的外婆就在西北地区。
赵炳文刻意安排张凡到这儿来,当然也有他的用意,张凡和他的外婆也好有个照应,凭多年和张厚德的交情,赵炳文对钟艺玲的家事还是略知一二的,早年钟艺玲的两个哥哥和父亲被马匪活活地残害而死,一家人就剩下钟艺玲和她的母亲,钟艺玲嫁给张厚德。后来,张厚德因工作关系来到了省城,夫唱妇随,钟艺玲也跟着来到了省城,这一来就是好多年,只有书信和母亲保持着联系。有时,钟艺玲也很想把母亲接回到省城来,以敬儿女之孝,但母亲始终舍不得离开留给她很多回忆的那几间老屋,和生她养她的那一方热土。
张凡在农村插队的那段日子里,无一日不在思念着他正在受苦的父亲和母亲。
就因张凡延误了进城的时日,在农场劳改的钟艺玲听说儿子没回来,那些给她捏造过罪名的同党借此造谣,散播谣言,说张凡在农村插队时死了。在农场劳改的钟艺玲又一直受着那些给她捏造罪名的同党的压迫,精神状况本身就不怎么地好的她,听到这个“噩耗”后,更是雪上加霜,心理上受到了更大的摧残,因想儿思夫心切,不过几天精神就彻底崩溃了,整天变得疯疯癫癫的,后来就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张凡的到来,钟艺玲的情绪自然是稳定了许多,病情也见好转,几天后就出院了。出院后的这些日子,张凡和母亲一直住在赵炳文家里,给他们一家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这也是目前没办法的事儿啊!自己又没有住处,又没有工作,只好寄人于篱下。等这些事情安定后,张凡才给外婆和康诗萱写了封回信,刚过了些日子,康诗萱也来了回信,在信中康诗萱寄托了对张凡的思念和眷恋。这封信张凡至今还一直好好地保存着。
张凡收到康诗萱的这封来信后不久,赵炳文的工作发生了变动,更重要的是赵炳文也替张凡和赵紫嫣找到了一份工作,所以他们就从这个城市又来到了另一个城市里。
有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张凡非常珍惜,也很勤奋。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更是忙碌,工作之余还要陪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药。为了母亲和自己的事业,张凡每天几乎在忙忙碌碌中度过,再加上赵紫嫣又在他身边的百般殷勤和对母亲的贴身呵护,所以就慢慢地淡忘了康诗萱。
二
这是一间还不足二十平米的平房,是学校特殊照顾张凡分配的。在这个城市,对初来乍到的张凡来说,和母亲能有这么个容身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张凡很知足,这全靠恩师赵炳文的帮助。
母亲钟艺玲在这间小屋里边收拾着碗筷,边对斜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书的张凡说:“小凡,依我看啊,你和紫嫣的事儿该定下来了吧!”
张凡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把手中的书扣在一边看着母亲说:“妈,您说什么呢?”
钟艺玲还是那样慢慢地收拾着案板上的碗筷说:“我说你和紫嫣的事儿啊!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的了,两个人老黏糊在一起,你总得给人家个说法吧!免得让别人说三道四。”
“噢!我的妈呀,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事啊!等爸爸出来后再说吧!”说着又拿起书躺倒在床上看了起来。
钟艺玲收拾完碗筷,斜跨在张凡躺的床沿上又说:“小凡啊,我跟你淑琴阿姨都说好了,过些日子打算就把你们的事儿定下来,等你爸出来就给你们办了。紫嫣那丫头我从小看着长大,性格虽然有时刁钻些,但人品还是蛮好的,人又聪明,又有文化。最近你也看到了,要不是紫嫣那丫头,我的病那能恢复得这么快啊!那丫头啊,对我就跟亲妈一样。凡儿啊,你可不能负了人家啊!只要人家不嫌弃咱们就很不错了,妈不是糊涂人,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最近我们家里发生的一切,那一样没有你赵叔叔和淑琴阿姨的帮助,你淑琴阿姨和赵叔叔也很希望你们两个能在一起……”
张凡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使他不禁想起了康诗萱,也不知道康诗萱和外婆的近况如何?虽然母亲的病情目前已大好,但只要情绪一紧张,旧病还是会复发的,所以他不能让母亲的情绪有半点儿激动,万事只好顺着母亲的意。不光是母亲说,最近他也能感觉得到淑琴阿姨也在撺掇此事,每次他陪母亲去看病,总要让赵紫嫣放下手头的工作陪他一起去给母亲看病,就连他和赵紫嫣的电影票也由淑琴阿姨来安排。赵紫嫣也曾几次地向她表露过自己的心迹,每次他都是装聋卖傻,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还有一个康诗萱在等着他。
这一夜,张凡失眠了,这两个女子可都是他心爱的女人啊!一个纯真善良、柔情似水,外婆非常喜欢;另一个青梅竹马、才华横溢、温柔娴淑,对自己又有恩,母亲很是欣赏。
深夜张凡把思念装进信封后,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花草滩上,阳光是那么的明媚,蝶儿在花草丛中飞来窜去,康诗萱飘着披肩的长发微笑地向他跑来,他迎上前,康诗萱扑到他怀里,昂起头看着他微笑着,伸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也情不由己地搂住了康诗萱的腰,唇也落在了康诗萱的脖颈上,然后又移到唇上脸上……他搂着康诗萱的腰慢慢地、缓缓地躺在了花草滩上,他和康诗萱搂抱在一起,在花草滩上滚动着,欢笑着……不知怎么地康诗萱突然不见了,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蛇来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上,怎么也摆脱不开,蛇张开嘴吐出血红的信子,瞪大眼睛正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吓得他冷汗涔涔,蹭得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使劲浑身力气摆脱缠在他身上的蛇……
屋里“咚”的一声响,惊醒了正在熟睡着的钟艺玲,钟艺玲睁开眼看到张凡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在灯光下踱着步子,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去,去,去!别缠我!”
钟艺玲看到儿子这样,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以为儿子怎么了,忙翻起身来喊到:“凡儿,凡儿,你这是怎么了?”
张凡也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在地上还踱着步子说道:“妈,我身上缠了一条蛇,您快来帮帮我啊!”
钟艺玲看到张凡的这个样子,感到又好笑又生气,站起身来在张凡的肩上拍了一把说:“你一定是睡糊涂了,你身上哪来的蛇啊?”
这一次,看来张凡是彻底醒了,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原来是做了一场噩梦啊!可真把我给吓坏了。”
“这不是噩梦,是好梦。”
“还好梦呢?都快把我给吓死了。”
“儿子啊!这你就不懂了。”钟艺玲说着脸上也露出了喜色,乜了一眼张凡又说道:“这可是个喜梦啊!儿子。”
张凡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母亲说:“‘喜’——从哪里来?”
钟艺玲看着张凡诡秘地笑了笑。这一笑倒让张凡紧张起来,张凡着急地问道:“妈,您就给我解解这梦吧!喜从哪里来?是不是我爸爸快要出来了?我们全家就要团聚了?”
钟艺玲看着张凡摇了摇头。
张凡又疑惑地问道母亲:“那是什么喜啊?”
钟艺玲站起身问道:“儿子,告诉妈妈,你和紫嫣是不是有了?”
“妈,您说什么啊?我和紫嫣有了什么?”
钟艺玲在张凡的额头上轻轻地剜了一指头笑嘻嘻地说:“傻孩子,这,你也不懂,你就要当爸爸了!”
“啊?”
钟艺玲坐在床沿上又问道:“凡儿,告诉妈妈,紫嫣有了多长时间?”
“妈,您胡说什么呀?”张凡说着忽地站起了身,表情也严肃了许多。
钟艺玲看着站起身的儿子的严肃的表情说:“凡儿,妈妈没有在胡说,妈妈心里明白得很,妈妈不糊涂,妈妈是过来人,当年妈妈怀上你时,你爸爸就做过跟你类似的梦……”
张凡听母亲唠唠叨叨地这么一说,心头为之一震,刚才在梦境中,就在诗萱向他跑来的那一刻,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张凡想到这儿,心情也格外地沉重起来,眉宇间顿时镶嵌上一块铅铁似的愁云来:难道是诗萱有了我的孩子?这可能吗?转而又细一想,有什么不可能的,自己毕竟和诗萱有过数几次了,现在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如果诗萱真怀了自己的孩子,十月怀胎,算算时日,现在也该到出生的时候了……突然地,他回过头来看着母亲问道:“妈,今天多少号了?”
钟艺玲看着张凡怪怪的表情说:“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号,你问这个干嘛?”
“噢!是十二月二十八号啊!不干嘛,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又昂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把这个日子深深地记在了心中。
钟艺玲看到儿子愣愣发呆的样子,凑向前又问道:“凡儿,告诉妈妈,你和紫嫣是不是真有了?”
“妈,您就再别问了!”
“那你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和紫嫣的事儿办了?”钟艺玲看着张凡说。
这一问倒把张凡难住了。一时,张凡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那“梦”跟母亲所说的是真的吗?诗萱还陪伴在外婆的身边吗?他想去看看诗萱和外婆,也好证实一下那个梦跟母亲所说的是不是一样的?如果梦跟现实一样,也好另做打算。总不能……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对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我消闲了去看看外婆,等爸爸出来后再谈我和紫嫣的事吧!”在母亲的追问下,张凡想了半天也只能这样回答母亲了。
“这样也好,你姥姥不知道现在过的怎么样?你爸爸最近也没有来过信,真让人心急啊!”张凡提到外婆和父亲,钟艺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
三
“赵夫人,赵夫人……”吕淑琴很喜欢这个尊称,因为她是这个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教授夫人,学校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吕淑琴骑着自行车刚过了学校收发室的门口,听到有人叫她,就下了自行车回头看,是收发室的老王,老王手里拿着一封信微笑地看着她,正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等老王走近,她问:“王师傅,是我们家的信吗?”
老王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是张凡老师的,赵夫人您顺路能帮我带给张老师吗?”
吕淑琴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接过信看着对老王说:“行啊,没问题!张老师正好住在我家隔壁。”
老王恭敬地看着吕淑琴笑着说:“赵夫人,那就麻烦您了!您看我这腿脚,干什么都不方便啊!”老王说着拍了拍那条瘸着的腿。
“王师傅,不用这么客气,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就是了。”吕淑琴说着顺便把信封装进人造革的黑色皮包里。
“那就太谢谢您了!”老王又嘿嘿一笑地说:“赵夫人,您家闺女和张老师的事快了吧?那可是天生的一对儿啊!”
“是吗?”吕淑琴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起女儿和张凡的事,听着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的甜。
“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啊!”
“行啊!等到了那一天,我和老赵一定请你喝喜酒。”吕淑琴说着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老王茫然地望着远去的吕淑琴。
吕淑琴来到家里,拾掇了一下家务,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离做饭的时间还早,目光就落在手提包上,这个黑提包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拉开手提包的拉链取出那个信封看了又看,信封上的几行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几行字,笔迹工整清秀,凭着她多年的经验,一看便知这几行字是出自一位文化水平不太高的女人之手,这些引起了她的猜测和怀疑,难道……她知道,偷看别人的信件是不对的,更是不礼貌的,但她还是很想知道装在信封里的秘密。如果信封里装的不是她想知道的内容,她会原样地把信封交到张凡的手里;如果信封里装的内容跟自己想象的一样,那该怎么办呢?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了胶水和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