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帝业大兴的同时,他的家事却过早地越过了高峰。谁也想不到,皇太极爱如心肝的皇八子只活了六个月,就不明不白地夭折了。一个娇弱的婴儿,因病天亡,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是很正常的事,不管他有多尊贵。不知道有没有人怀疑过什么,反正,看起来,皇太极极为悲痛,却好像没有怀疑和追究什么。
皇嗣死在崇德三年(公元1638年)正月二十八日,两天以后,正月三十日,布木布泰在她的永福宫里生下了皇九子,后来的顺治皇帝福临。
福临降生的时候,并没有伴随着普天同庆的贺仪,也没有得到皇太极多少重视。
皇太子夭折和皇九子出生,两件事情几乎就在同时。皇帝和他心爱的东官大福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别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行动和表情都得与皇帝一致,整个宫廷内外和朝廷上下都为国家失去皇嗣而被一团悲雾所笼罩,谁还想得起永福宫里的新生儿?
“是个男孩儿!”这一声报告,令疲惫的产妇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笑得不觉落下泪来。可是看到众人高兴得要拍手笑出声的时候,她又摇摇头,用眼睛向大家示意:不要得意忘形。
她更不能表现出一点欣喜,她一定得和大家一样显得悲痛惋惜,并且一定在月子里频频遣人去向失去儿子的亲姐姐和丈夫致以哀悼和慰问,表达出她无限的悲伤,和他们一样悲伤。
她的心里,无比踏实。
关于顺治皇帝的降生,《清史稿》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母孝庄文皇后方娠,红光绕身,盘旋如龙形。诞之前夕,梦神人抱子纳后怀日:‘此统一天下之主也。’寤,以语太宗。太宗喜甚,日:‘奇祥也,生子必建大业。’翌日上生,红光烛宫中,香气经日不散。上生有异禀,顶发耸起,龙章风姿,神智天授。”
乍听起来,这种说法颇为耳熟,许多皇帝以及其他杰出人物出生之前都有过这样的“吉兆”。但是,这种汉人玩熟了的把戏,在尚且较为淳朴的清朝早期,是第一次出现。
第二次出现,是在十几年之后,未来的康熙皇帝身上。《清史稿》记载:“孝康章皇后,佟佳氏,少保、固山额真佟图赖女。后初入宫,为世祖妃。顺治十一年春,妃诣太后宫问安,将出,衣裾有光若龙绕,太后问之,知有妊,谓近侍日:‘朕妊皇帝实有斯祥,今妃亦有是,生子必膺大福。”’这一次的“衣裾有光若龙绕”,发生在孝庄太后官里,而且,是她看见然后问出来的。
——所谓“吉兆”的背后,是这个女子的玲珑心思。
是不是真的做过神人送子的梦,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她一定会把这个哪怕是编造的梦告诉皇太极。不过,她选择的进言时间绝不是本纪所记载的福临诞生前夕。
这个前夕,当是崇德三年正月二十九日,正当皇太子去世的次日,关雎官乃至整个后宫都还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宸妃被失子之痛击垮了,伤痛至昏迷;皇太极强忍焦虑伤感,寸步不离地陪伴在旁。聪明的布木布泰,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向皇太极说梦讲神话的,而皇太极此时也不可能有“喜甚”的心情。
而且,她讲这个梦给皇太极听的时间也不会是在皇太子还活着的时候:有皇太子在,怎么轮得到你的儿子成为“统一天下之主”?你竟敢有夺嫡的心思?
只有在皇太极因皇太子夭折的伤痛基本平复之后,布木布泰才会选择适当的机会,以一种很自然的方式,不无天真和惊异地,把她产前的梦兆说给皇太极听。皇太极毕竟是一代雄主,接受了皇太子夭折的事实之后,或许会对一个得到神明福佑的儿子产生一点喜悦。
然而,皇太极虽然回答了“奇祥也,生子必建大业”的话,还给这个孩子起名“福临”,满文的意思,是“天生福人”;而且,皇八子死后,福临便成了皇太极的儿子们中母亲身份最高的,他也没有半点将八子立为皇位继承人的意思。除了这个吉祥的名字之外,他并没有再给福临什么。
皇太极直到去世,也没有再立太子。也许,他还在盼望宸妃再为他生一个儿子,也许,他没料到自己的人生会结束得那么突然、那么快。
2.太宗驾崩留下的权力乱局
布木布泰精心养育儿子、并且开始教他如何做好一个皇子的时候,她的姐姐海兰珠正在痛苦中沉沦不可自拔。
在关雎官里,随着皇八子的死,海兰珠的生命一下子委顿了,就像一朵花,被迅速抽干了水分。关于这个女子,史料上只记载了皇太极对她的热烈爱情,此外,对于她的性格、才能、行事,一无记述。总觉得,她应该是个心机并不深刻的女人,却妩媚、感性而温暖,充满女性特质和直抵人心的魅力。皇太极这样的男人,会热烈地爱恋的,不会是端庄严谨的皇后,也不会是有见识有心机的布木布泰。可是,一个简单多情的女人,在后官这个地方,要活得长往往很难——如果她得到了人所不及的爱重,就更难。人家或许根本不用直接下杀手,无形之中,充斥于生活的压力与抑郁,便能让她的生命加速消耗。
失去儿子,尤其是已被立为皇太子的儿子,这样残酷的打击是宸妃海兰珠难以承受的。她终日哭泣,日夜悲伤,寝食不安,一天天的消瘦了。这使得皇太极更加关怀怜爱,多方劝慰,赐珍宝锦缎,调饮食药饵,只要穿过凤凰楼回到后宫,就在东关雎宫里陪伴郁郁寡欢的海兰珠,还不时带她去到郊外散心。这一切都不见效时,皇太极又请来了海兰珠的娘家人,试图由祖母和母亲的抚慰来消除爱妃心头的创伤。
崇德三年夏,年前刚刚受皇太极封赠为和硕福妃的科尔沁蒙古大福晋,莽古思之妻、哲哲之母,带领着儿媳妇寨桑之妻和孙子满珠习礼、吴克善等前来朝见,都是凤凰楼下五宫里姑侄三人的至亲。皇太极亲自率领诸王贝勒福晋到演武场迎接,直迎回盛京皇宫。
皇太极在崇政殿里对亲戚们举行了规格最高的接见之礼,和硕福妃献上鞍马、骆驼和贵重的貂皮。
皇太极在金銮殿上摆开了盛宴,家族亲戚欢聚一堂,歌吹响亮,舞队翩翩,欢快达于顶点时,在筵席间打起了莽式,这满洲传统的粗犷又豪放的舞蹈,几乎把所有的宾客都卷进了欢乐的旋风之中。皇太极宴前申明:大家都要尽欢!
亲人相见,不知道海兰珠是感到安慰,还是看着众人的欢愉笑脸,愈加伤情?
几天之后,皇太极又诏封海兰珠和布木布泰的母亲科尔沁小福晋为贤妃,并赐给仪仗。这可是非同一般的极大荣宠,可算是爱新觉罗氏家族之外的独此一家了。
然而,这一切可以让科尔沁蒙古感到荣耀,感到自己家的女儿有福气、嫁对了人,或许,还可以激起后官其他人的羡慕与忌妒,却无法再带给海兰珠真心的笑容。不管皇太极如何施恩赐物,不管皇太极用怎样的怜爱去抚慰、去宽解,她仍然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公元1641年九月,海兰珠的一生走到了尽头。那时,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十三万大军前来援救关外重镇锦州。皇太极御驾亲征,在锦州、松山一线主持明清之间的一次重大决战——松锦大战。他本是要陪在海兰珠身边的,可是八月十四日,前线局势危急,皇太极只好六个日夜长途奔驰六百里,前去主持大局。一个月后,战局得以扭转,就在此时,京城传来海兰珠病重的消息。时值两军对垒的时刻,皇太极却毫不犹豫地立刻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及各固山额真,命他们固守杏山、高桥,随后,九月十三日一大早,皇太极就车驾起行,赶回盛京。他昼夜兼程,一路上累死了六匹宝马,十七日,抵达旧边界驻跸。当夜一更时分,盛京遣使来奏报宸妃病危,皇太极闻讯立即拔营,连夜赶奔,并遣大学士希福、刚林及冷僧机、索尼等急驰前往候问病势来报。希福等人五更赶到盛京,方人大清门、至内门击云板叫门时,官内传出一片哭声,宸妃正于此刻薨逝,没能与丈夫再见最后一面。冷僧机和索尼等人不顾人马劳乏,立刻回马急奔,在盛京城外遇到圣驾,便以宸妃已逝奏闻。
皇太极犹如五雷轰顶,登时恸哭失声,飞马驰人大清门,直扑关雎宫,直扑到海兰珠的遗体上,恸哭不止,捶胸顿足。皇后与众妃力劝、诸王贝勒跪求,都不能阻止他如流泉一样的热泪。海兰珠去世的时候三十二岁,来到皇太极身边只有六年,却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得到了他全部的爱恋。
海兰珠去世的消息,粉碎了他的心。史书记载说,皇太极大恸,连续六天六夜不吃不喝,并一度在恸哭中昏迷不醒。后妃与臣子、太医们乱成一团,对他的哀伤无计可施。
皇太极哀毁逾垣。都察院参政等人谏劝说:“天佑皇上底定天下、抚育兆民,皇上一身关系重大。今天成所临,功成大捷,松山锦州克取在指顾间,此正我国兴隆、明国败坏之时,皇上宜仰体天意,自保圣躬,可为情率而不自爱乎?”他说:“天生朕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谴也。”
也许是英雄志终于克服了儿女情,皇太极终于有所醒悟,表示今后要善自排遣。但实际上,他仍是难以自拔。他为宸妃频繁地举行各种祭奠:初祭、月祭、大祭、冬至节令祭、岁暮祭等等。重要的祭祀,皇太极都亲率王公大臣、后妃福晋等参与典礼,宣谕祭文,献茶献酒;还召喇嘛、僧、道等念诵经文,使宸妃早生福地;在宸妃丧期内作乐的官吏和宗室,都招来皇太极的暴怒,被一一革职禁锢。这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国丧,连外藩蒙古、朝鲜等都遣专使来朝吊祭。
十月里,宸妃海兰珠受册谥为敏惠恭和元妃。
后来为了恢复衰弱的身体,排遣忧伤,皇太极每月出猎郊原;但每一出猎必定过宸妃茔墓,皇太极必定又恸哭一场,并与同行的皇后诸妃奠茶奠酒。自他闻宸妃病的消息从前线赶回盛京后,就再也没有重返松锦战场,从而也就结束了他四十余年的戎马生涯。他的身体虽也有见起色的时候,但元气已伤,已无完全恢复的可能了。
看着丈夫为另一个女人伤痛至此,不知布木布泰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人前,她当然会流足够的泪,夜静无人之时,她是否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一语不发?
人宫十六年,曾经是皇太极最心爱的小福晋,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天聪六年(公元1632年)降到第三位,可以解释为没有生儿子来自我安慰;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降到第五位,无疑已是失宠;好不容易生了儿子,而且是在皇嗣死后立刻出生、正足以补缺的皇子,却仍然不能挽回丈夫的心。皇太极的爱恋、皇太极的情意,海兰珠生时由她全部领受、死后由她全部带走,所有的聪明美貌,全都败在她的手下,这又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在皇太极的伤痛与布木布泰的百感交集之中,日子仍在继续,大清的国势仍在蒸蒸日上。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松锦大捷,洪承畴被俘,在守节许久之后,归降。
据说,使他转变态度的关键人物,便是布木布泰。
她亲自来到三官庙,温柔劝说。洪承畴折服于她的美貌和智慧,拜倒归降。
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发生,姑且存疑。洪承畴不是没见过美女的人,只是,当时的他,纠缠于节操、对明朝的失望以及求生欲望之中,或许,一个以温柔的面目出现的契机,有可能促使他做出决定;而对当时的满洲人而言,一个女性能收服一个英雄,并不是一件该当对她产生鄙视的事情。
反正,此后的岁月里,洪承畴对大清,尤其对布木布泰和她的儿子,竭尽忠诚。
松锦大战,明朝的有生力量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而洪承畴的归降,无异于让清帝国拥有了一个入主中原的引路之人。
然而,公元1643年——大明崇祯十六年、大清崇德八年——八月九日亥时,皇太极在沈阳城中宫清宁宫东暖阁猝然逝去。离海兰珠的去世不到两年。
那一天的深夜,盛京皇宫宫门云板传出哀音,大清宽温仁圣皇帝皇太极,在清宁宫端坐而崩。
《清史稿》上说,皇太极“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时,无疾崩”。无疾而终,是一种痛苦最少的死法,可是好端端一个人,五十二岁也不算太老,怎么会上午还在办公,晚上便这么突然地“无疾崩”了?
皇太极的暴崩,也曾引起质疑,引申出无限传闻,比如,他是被人谋害的,谋害他的原因,有争权说、政变说、私情说等等。金庸小说《碧血剑》中,则说他撞破了庄妃和多尔衮私通,被多尔衮情急之下背后一刀杀死。
而从医学角度分析,有人推论皇太极死于脑血栓引起的脑溢血。皇太极久历战阵,身体本来还是甚为强健的,不止一种史书记载道:远征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时,途中缺粮,皇太极与全军将士一起射猎为生。他一个人一次便猎杀黄羊五十八只,其中,竟有不少一箭贯穿两只黄羊者,可见其武功神力。据说,沈阳实胜寺里收藏着皇太极当年使用的弓箭,矢长四尺多,寻常的强壮汉子根本就拉不开那张弓。
只是,皇太极是个大胖子,身材比父亲努尔哈赤还魁梧,中年以后发胖得厉害,体重大约在二百五十斤左右,加上很重的盔甲,致使一般的战马都负担不起这超常的重量。他有两匹心爱的战马,名字分别叫大白和小白。皇太极死后,他的陵墓前面有两匹石雕的骏马,据说就是按照大白和小白的形象雕制的。皇帝心爱的战马,应该是最为神骏的了。可是,这两匹马,其中一匹,皇太极一天只能骑乘五十里,另一匹,一天也只能驮着他走一百里而已。
《清史稿》太宗本纪开篇就描述说:皇太极“颜如渥丹,严寒不栗”,就是说,他不畏严寒,脸色就像涂了红颜色一样赤红而有光泽。天聪四年,时值十一月,正是东北冻裂石头的时节,皇太极带领满、蒙、汉官兵举行大规模围猎。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寒风中瑟缩,唯独皇太极,只戴一顶小窄帽,手不入袖,像根本不知道寒冷一样纵马驰骋,致使周围的人们惊异兼钦佩莫名。虽然如此,这“颜如渥丹,严寒不栗”,从现代医学的角度观察,这种体征可不是好现象。身材高大肥胖,再加上脸色赤红,其实是多血症加上高血压的体征。史料中也有记载,晚年的皇太极鼻衄严重,时常大量流鼻血、晕眩,他在伏案工作中猝然死去,可能就是因为高血压导致的颅内出血和脑溢血。
可能皇太极本人对他这样的突然死亡毫无思想准备,他没有留下遗嘱,在宸妃所生之皇嗣夭折后,他也没有再指定继承人。
正因为如此,于是,皇位继承再一次成为一个爆炸性问题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皇帝猝然死亡,使得大清王朝的权力结构突然间就失去了平衡。受到激烈震动的统治层内部意识到,他们将要面临诸王兄弟为窥伺帝位相争为乱的局面。当时在盛京的朝鲜使臣也看出,因为国本未定,而诸王各分其党,必有争夸之事,竟也幸灾乐祸地奏报他们的国王说:“汗死,则国必乱矣!”
国会不会乱,取决于继位问题能不能妥善解决。
妥善解决此事的关键,在于推举出一个令诸王大臣都口服心服的皇位继承人。
谁来继承皇位?
当时的大清,尚存部族社会的遗风,并没有如汉族王朝那样坚定的嫡长子继承观念,皇太极本人,也是在努尔哈赤死后由王公亲贵推举继位的。这样一来,有资格竞争皇位的人选就比通常情况下的汉族王朝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