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掉头就跑,箭一样冲出了慈宁宫,立刻奔向乾清官,去宣布他的御驾亲征的圣旨了。刚才还愤怒得双手颤抖的皇太后,此刻又被儿子突如其来的疯狂震惊了。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即令她是亲生母亲,也觉得非常意外。她决不容忍她的儿子成为一个怯懦的无所作为的君主;但是亲征,却又是如此鲁莽的下策。因为皇帝一旦亲征失败甚至阵亡,那可真就是毫无退路,毫无补救了。
朝中大臣都懂得御驾亲征的危险,所以在乾清官里听到皇上一宣布这个决定,个个都急得变了脸色,纷纷奏告劝阻,不多时,皇上的御座前、丹埠下就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想这反而激起福临的更大愤怒,他登时双眉倒竖,操起御用宝剑,左右开弓,乒乓一气乱砍,把他那精雕细刻、金光闪闪的八宝金龙御座劈成了碎块,他“当啷”一声掷剑于地,暴怒地喊道:
“谁再敢阻止朕御驾亲征,就要他像此座一样!立刻给我拟出亲征旨意,广告京师天下,晓谕百姓!”谁还敢再说一个“不”字?
一连两天,整个皇宫内院乱成一团,都被御驾亲征的旨令搅得昼夜不宁、惊惶失措。太后试图使这疯狂的皇帝恢复理智,用温言细语去平息他的暴躁,但无济于事;太后于是又派皇上的乳母去劝诫,因为福临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这位嬷嬷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一半,皇上就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嚷道:“再要I罗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官的宣谕吗?”嬷嬷吓得差点跌了个跟头,赶忙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只是,更大的混乱像瘟病一样,已在京城中传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谣言,本来就使许多人惶恐不安,生怕刚刚平息了十来年的天下又要大乱,而各城门贴出的“御驾亲征”的布告,更证实了他们的忧虑,一场大战乱仿佛就要从天而降,迫在眉睫了。一夜之间,全城各处都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乱成一片,商号闭门、闹市冷落,动作快的人家已经在收拾细软准备逃难了。八旗之家则不得不备马磨刀擦枪,等候征召出发。整个京城霎时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只有一个人能解开这个死疙瘩,那就是汤若望。亲王、显贵、部臣、朝官排成长队,走马灯似的到汤若望住处请求他出面援助。汤若望却一直不肯答应。因为很明显,皇上向来说话算数,又正在气头上,连母后和乳娘都劝不进,难道汤若望去就不被“劈成碎片”?而且汤若望心里还有一层老年人的委屈、说不出口的忧伤。两年来,他的这位自幼亲授的学生,一天天亲近佛门,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这当年极为尊崇敬爱的玛法,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老神父终究还是让步了,考虑若是清朝动摇,教会和传教事业也将受到影响,所以,就拿老命来做孤注一掷吧!为了他进宫劝阻之举,教会的其他神父甚至先为汤若望做了弥撒神事,求上帝保佑汤若望成功后安全归来,并流着眼泪同他告别,人们多虑了。
“御驾亲征”,其实是福临的病态自尊受到强烈刺激后做出的超常反应,是用来回答和报复母后那异乎寻常的斥责的。他是个聪明人,盛怒一过,就明白自己的错误了。但是圣旨传了,布告发了,御座也劈了,怎么收回?怎么下台?汤若望的冒死进谏,恰逢其时。汤若望是皇太后的义父,掌管天文天象的钦天监大臣,在民间享有“汤圣人”的美称,身份、地位、威望都明摆着,就着他的手下台再合适不过、皇上不仅不失体面,还可以博得“上合天心、下合民意”的从谏如流的美名呢了!这样,被人们想象得十分严重的汤若望进谏场面,很平顺也很简单地就过去了。皇上阴沉着脸却安静地听汤若望跪谏,然后情绪平稳地接过汤若望的奏疏,最后请汤若望立起,和缓地说:现在他知道,玛法的见解是正确的,是好的,他准备接受玛法的劝谏。
包括顺治在内的许多人那紧张得几乎达到破裂程度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皇上亲征已作罢,新布告盖住了御驾亲征的旧布告,朝廷上下、京师内外渐趋平静。半个月后,屡胜而骄、中了江南总督郎廷佐缓兵之计的郑成功大军,被清军总兵梁化风攻破,损失惨重,不得已收全军登舟出海,所克诸府州县尽都丧失。一次本来很有希望的暴风骤雨般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以十七万对三千的绝对优势,竟毁于一旦,不能不说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又一个历史教训了。捷报飞传京师,顺治帝命画梁化凤肖像进上,并升梁化凤为江南提督。当金陵之战的故事流传开来以后,“天助清兴”的说法也在百姓中传开,局势完全稳定下来。
风浪过去了,一切又都平静了。
然而,顺治自己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他身体内部仿佛所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是他的自信,他心灵深处的火焰也在熄灭,那是他的壮志雄心。他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这次变故中,他先是惊惶失措要逃跑出关,后又剑劈御座发誓御驾亲征,这判若两人的表现,长久地留在顺治自己的刻骨记忆中,抹都抹不掉,时刻提醒他面对另一个自己,那是一个怯懦、愚昧的胆小鬼!看到自己的这一面,顺治是何等的沮丧、消沉,一向骄傲自负的他,要忍受怎样的心理痛苦?
而除了内心的痛苦,他还要面对满洲亲贵们潜藏着不满甚至不屑的目光。
在这场风波里,他的表现大失水准,狼狈不堪,满洲亲贵们心中潜藏的不满再也压不下去了。在此之前,无论怎样对皇上心怀不满,总还是慑于天子的威严,对顺治帝的龙章风姿、神智天授深信不疑,大都不敢出格,不敢冒犯,更不敢公然唱反调。现在皇帝丢了这么大的人,圣明天子的面子撕得精光,他们心中的恼怒自然便冒出了头。
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正月初二日,元旦方过,皇上竟引咎自责,下谕礼部说:“十七年来,民生尚未尽遂;贪吏尚未尽改;积习相仍,未臻丕变。且滇黔虽入版图,而伏莽未靖,征调犹繁;焦思竭虑效未孚,负上天之简畀,愧祖宗之寄托;虚皇太后教育之恩,孤四海万民之望。非朕未尝励精求治,实由凉德所致。反复循省,罔敢即安,兹欲引咎自责,祭告天地、太庙、社稷,布告中外。”
在元月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三日祭告了天地、太庙社稷之后,福临又颁诏大赦,并命今后元旦、冬至、寿节时各地庆贺表章,皇太后前照常恭进,“朕前表章暂行停止”,意思是皇帝没当好,不配接受表章的庆贺。
这自然是为了平息朝廷上下的不满而作出的姿态。他心中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国事如此,顺治皇帝心力交瘁。就在不久之后,他的至爱之人董鄂妃去世,痛楚撕碎了他的心灵。
§§§第二节 天子寂寞
1.董鄂妃之死
顺治十四年董鄂妃生皇四子的时候是难产,身体落下了病根。就在产后不久,皇太后在南苑行官生了病,董鄂妃全力侍奉婆婆,她拖着自己病弱的身体,白天料理药饵饮食,夜间守候在病榻边守夜熬更,以致憔悴消瘦、形销骨立,在太后病愈之时,她就病倒了。
这场病还没好,她的儿子又不明不白地夭亡了。
这个孩子被谥为荣亲王,举行了盛大的葬仪,但是,又怎么抚慰得了一个母亲的伤痛呢?
而且,为了不使皇帝伤心,她强压着自己的痛苦,装出一脸平静。积郁在心的泪水,造成了更大的伤害,一场场灾劫雪上加霜,摧毁了董鄂妃的健康。
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她还是丝毫不敢懈怠,如履薄冰地,让自己的行为不出一点差错,不落人一点口实。
皇帝深爱她,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并不能真正理解她在后宫之中的处境。她得到了顺治皇帝的全部爱情,可是,在当时的皇宫里,仍然是博尔济吉特氏女子的天下。两位皇后之外,还有孝惠皇后的妹妹淑惠妃,浩齐特博尔济吉特氏为恭妃,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为端妃……还有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而结好蒙古,更是大清的国策,即使顺治贵为天子,也无法忽视这一点。
董鄂妃势单力孤,她得到的爱情,不仅激起了强烈的忌恨,也引起了皇太后的不满。皇太后在南苑的那场病,随后的那场废后风波,甚至皇四子的死,隐隐都透出阴谋的气息。但是,她不能揭破这一切,董鄂妃咽下所有眼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太后是真的喜欢她,装作真的与皇后、妃嫔情同姐妹。她决意用自己的善意去化解这一切戾气,为福临维持一个尽可能美好的家。
在皇太后面前,她愈加恭顺体贴;对皇后,她竭尽全力服侍;甚至连顺治十六年春天,住在永寿官的废后静妃得病,董鄂妃都亲自前往扶持看护,三天三夜不离病榻,再三劝慰,反复开导,替静妃分忧解愁。
一时间,后官的气氛的确有所缓和,董鄂妃也得到了不少称赞。但是,她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那就是她的健康。她也是血肉之躯,病痛缠身,怎能经受长时期的精神压力和体力上的超负荷操劳?
顺治十七年,董鄂妃病危。
就在病中,她还不想让皇太后为自己担心,“皇太后眷吾极笃,脱不幸病终不瘳,皇太后必深哀戚,吾何以当之?”皇太后派人探问的时候,她总是告诉来人,自己好些了。
为了挽救她的生命,皇帝使用了他能够使用的一切手段:
顺治帝宣诏天下,征求各地名医来京师为皇贵妃调治;
顺治帝派内外大臣,广祀百神,为皇贵妃祈祷;
顺治帝大赦天下十恶以外的罪犯,为皇贵妃祈福。
然而,董鄂妃的病体日渐沉重,毫无起色。
于是,福临亲自往素有灵验之名的西山碧云寺去为皇贵妃祈寿,在这之前,他只为他的母亲皇太后做过同样的事情。
就在远离京城皇宫的西山,福临得到皇贵妃病危的急报,拼命赶回大内,董鄂妃已到弥留,她“言动不乱,端坐呼佛号,嘘气而死。崩后数日,颜貌安整,俨如平时”。
临死之前,董鄂妃还在对皇帝微笑着重复一句佛家语:“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还说:“吾体殊委顿,殆将不起。顾此中澄定,亦无所苦,独念以卑微之身,荷皇太后暨陛下高厚恩,不及酬万一。妾殁后,陛下圣明,必念爱祖宗大业。且皇太后在上,或不至过恸,然亦宜节哀自爱。惟皇太后慈衷肫切,必深伤悼,奈何?思及此,妾即死,心亦弗安耳。既复谓朕日:妾亡,意诸王等且必皆致赙。妾一身所用几何?陛下诚念妾,与其虚靡无用,孰若施诸贫乏为善也。复嘱左右日:我逝后,束体者甚毋以华关。皇上崇俭约,如用诸珍丽物,违上意,亦非我素也。曷若以我所遗者为奉佛诵经需,殊有利益耳。”
她嘱咐皇帝与太后好自珍重,不要伤心,还嘱咐装殓不要华美,棺椁灵柩莫用诸珍丽物,丧礼不可虚靡耗费,以所遗积蓄用于施舍贫苦和奉佛诵经,并请皇上矜恤秋决诸死囚罪犯。
皇帝很伤心,皇太后皇后嫔妃们,看上去也很伤心。皇后甚至哭着说:“为什么不让我这个无用的人来代替皇贵妃啊!她这么贤良淑德,却命不久长,我活着却不能让皇帝开怀,有什么益处呢!”她们斋戒诵经,表达自己对董鄂妃的感激与哀悼。
皇帝是真的伤心欲绝,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真正能温暖他的人走了,这个世界何其寒冷!他一再试图自杀,却为皇太后所阻,让人严加看管,到最后还是用董鄂妃的遗言,才止住了他这个念头。
皇太后刚松了一口气,顺治又当着皇后和诸妃嫔的面,向母亲提出了一个逾礼的要求:要以皇后之礼为董鄂妃发丧!
皇太后怎么能答应呢?这是没有先例的事,皇后明明还在,董鄂妃明明是皇贵妃,要待以皇后之礼,这是违背国家和宫廷体制的,怎么行得通呢?
福临惨然道:“儿今万念俱灰,母后若不准儿所请,儿情愿削发披缁人山学佛,从此不与人间之事!”
不料皇后却出来为皇帝说话:“皇贵妃侍奉皇上五年,贤孝和顺,实在能代儿妇之职,儿妇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让,不想她竟仙逝。如今以皇后之礼为她发丧,实在与儿妇初衷相合。朝中诸臣若有异议,可以儿妇本意晓谕众人,这样,就是后世史臣,也不能将此举议为皇帝之过失了。”
皇太后当此情景,还能不答应吗?
于是,第二天皇帝就降谕礼部说:“奉皇太后懿旨:‘皇贵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才德兼备,足毗内政。今忽尔薨逝,余心甚为轸惜,应追封为皇后,以示宠褒。’朕谨遵慈命,追封皇贵妃董鄂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
紧接着,福临就以皇后的丧仪规格,连续发下圣旨:
辍朝五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并公主、王妃等哭临;
召江南、五台山高僧来宫中,为董鄂皇后礼忏营斋,设水陆道场;
征天下巧匠,为董鄂皇后构设冥宅;
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皇后传》,命学士王熙、胡兆龙编纂《董鄂皇后语录》;
命内阁自八月十九董鄂皇后薨逝日起,直到十二月,凡奏章题本,都须用蓝笔批答,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日,方许恢复朱色;
命诸大臣议谥;
命全国服丧,自哀诏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
从满洲人关十七年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天下缟素,万众皆哭,成为一场声势惊人的国丧。
在礼臣们拟议谥号时,“先拟四字,孝献端敬,不允。至六字、八字、十字而止,犹以无‘天’‘圣’二字为歉”。福临为什么以无“天”“圣”二字为歉呢?因为清代谥法,皇后谥号的最后四字为“×天×圣”,“天”代表先帝,“圣”代表嗣帝,“承天”须嫡配,“辅圣”须有子继皇帝位,表示该皇后与先帝和嗣帝的关系。如孝庄文皇后在太宗时“赞助内政,既越有年”,以后又辅佐顺、康二帝。所以她的谥号最后四字为“翊天启圣”。而董鄂氏谥号的最后四字为“温惠端敬”四字,明显比有“天”“圣”二字的皇后低了一等,所以福临感到内疚。
福临又在朝廷中遍征董鄂皇后祭文。词臣学士凡恭拟哀诔祭文进呈者虽然均得重赏,但福临都不满意。一名小官进上的祭文中有句云:“渺兹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竟令皇上潸然泪下,这小官竞也因此而升为兵部主事。不仅如此,凡在灵前呼天抢地、如丧考妣、哭得哀痛的官员命妇,都能得到上方赐给的珍奇财物;而哭而不哀者,就要交礼部议处。一名宗室的辅国公和一名承政,因在董鄂皇后丧期中作乐,被人举报,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职差、夺了辅国公爵位,一并禁锢了起来!
他把所有的悲痛都倾注在董鄂妃的葬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