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父死子立的方式,豪格是帝位的当然继承者。问题是兄终弟及,在满族先世也有俯拾即是的惯例。推举制已经没有努尔哈赤崩逝时那么大的威慑之力,而嫡长子继承,在当时的满洲也还不曾真正成型。这样的情况下,矛盾变得分外尖锐复杂。
各方蓄势待发,剑拔弩张,局势一触即发。原来旗主是皇帝本人的两黄旗,是大清国最精锐的队伍,集中了满洲的精兵强将,更享受着高于其他各旗的荣誉和待遇。要想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立皇子继位是唯一的途径。豪格在皇子中年最长且居亲王高位,久经征战,声望素著,所以两黄旗大臣一开始把目光投向了他。
两白旗也在积极奔走计议。他们听说两黄旗要拥立豪格,坚决反对,都说:“若立肃亲王,我等都活不成了!”一致拥戴他们的旗主多尔衮。多尔衮的同母哥哥阿济格、弟弟多铎和一批王公贝勒、高级将领跪在多尔衮面前,请求他当机立断继承大位。他们分析形势,认为死心塌地拥戴皇子的就是两黄旗那些人,甚至在两黄旗中,也有重臣拥戴多尔衮。因此,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多尔衮,不必畏惧两黄旗。
豪格在两黄旗大臣的支持和怂恿下也积极展开活动,派人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中,告知两黄旗大臣已定:立肃亲王豪格为君。济尔哈朗表示不反对,但是又提出尚需与睿亲王多尔衮和诸王商量。
原来的天子自将上三旗,显然拥立皇子;两白旗则坚持拥立皇弟;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倾向于上三旗,而也有继位可能的代善和他的两红旗态度暧昧,处身事外作壁上观。
在这种实力分布中,双方可能都感受到了形格势禁,都产生了投鼠忌器的心理。不管是多尔衮还是豪格,若想强行继位的话,都难免遭到激烈反弹,甚至引发满洲人的内乱。
多尔衮不动声色,仔细衡量各方面的力量对比。为了打破两白旗与两黄旗各持己见的僵局,在皇太极死后的第五天,八月十四日凌晨,多尔衮来到三官庙。他要在三官庙里会晤皇太极生前最为信任的内大臣索尼与图赖。这两个人都是由皇太极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两黄旗中最为重要的管理大臣。多尔衮约见他们的目的,是要探询两黄旗对皇位继承人的最后态度。
索尼告诉多尔衮:“先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其他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多尔衮听完,没作任何表示就离开了三官庙。
索尼语气很坚定,看上去没有商量余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代表了整个两黄旗的态度。但是,索尼并没有说一定要立豪格,而是要在先帝的皇子中“必立其一”。内容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想来他们也已知道两白旗坚决反对立豪格为君的消息,对自己的立场作了一定的修正,后退了一步。——事实上,只要拥立的是皇子,他们将来就依然归皇帝亲领,利益并不会受到损失。
也有可能,他们得知了另一股力量的态度——皇太极的遗孀,大清尊贵的女主人们。宸妃海兰珠病逝后,五大福晋只余下四位。大福晋们手中没有直接的武装力量,却并不意味着她们对于谁来继承皇位的问题无所谓,漠不关心。首先,她们当然都是主张立皇子的,皇子即位,她们便是太后太妃,立了多尔衮,她们的利益与地位便会受到损害。
那么,立哪个皇子呢?豪格的生母乌拉那拉氏当然希望立自己的儿子,可是对四位大福晋来说,立一位年纪不比自己小多少甚至比自己年龄还大、与她们毫无亲缘关系、有功劳有地位的皇子,并不是一个有利于自身的选择。这样的皇子,怎么会尊重厚待她们呢?
此时由尊贵的五宫大福晋所生的皇子只有两个,一个是西次官永福宫庄妃布木布泰所生的皇九子福临,当时刚刚五岁多;另一个是西麟趾富贵妃娜木钟所生的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当时还不到两岁。皇后哲哲无子,以母亲的地位而论,福临和博穆博果尔是头一等,地位高于豪格,更高于其他侧妃庶妃所生之子,福临年纪稍长,但是西麟趾官贵妃位在西次富永福官之先,博穆博果尔自然比福临更尊贵一点。
在皇九子福临与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两个孩子之间,皇后哲哲自然要立亲侄女的儿子福临。她嫁予皇太极多年,是堂堂正正的皇后,西麟趾富贵妃是无法和她相比的。
两黄旗旗主皇帝本人去世,皇后作为女主人,对旗下大臣自有她的影响力。所以,很有可能,两黄旗大臣得到了后宫之主派人送来的懿旨,向他们指出:两白旗坚决反对豪格继位,如果两黄旗依旧坚持,将会产生僵持不下甚至内乱的后果,不如就立福临,可以两全。
上三旗态度改变,镶蓝旗的济尔哈朗也会跟着改变。两红旗始终骑墙,不足为虑,关键就在两白旗有没有可能改变态度,最重要的就是多尔衮能不能退让了。
对多尔衮这一方,哲哲和布木布泰也不会安静地等待他的态度,而是会主动做出些什么。她们应该告知了他后宫的态度:上三旗和镶蓝旗可以扬弃豪格,但决不立皇弟。可以解决目前僵局的最好安排,是立福临、设辅政王,由多尔衮执政,掌握实权,辅佐幼主。皇后勉励多尔衮为国家大局着想,不要因争位而使祖宗百战艰难而获得的宏业毁于一旦。皇后和庄妃的态度,应该是很温柔、很恳切的,调动起自己全部的智慧和情感,来打动多尔衮的心。他们认识很多年了,他的嫡福晋也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格格,是庄妃的堂姐、皇后哲哲的堂侄女。
传说里,庄妃是用爱情征服了多尔衮。在这样的时刻,我相信,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自己的未来,布木布泰什么都不会吝惜。她或许不会有什么直白明确的行动,却一定会温婉地用目光、用表情、用姿态、用所有的热情,表白自己的心意,成为压倒多尔衮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按照满洲旧俗,皇太极已死,只要过了丧期,他们两个要在一起,是并没有什么障碍的。
多尔衮面对这样的情势,如何抉择?
和硕兄礼亲王代善,也被请进清宁宫,同皇后皇妃商讨过继位的人选。老迈的礼亲王总是那样模棱两可,其实他心里有数,也已拿定了主意。他本来是有资格问鼎的,但是,他老了,雄心不再,已经无意跟弟弟和侄子争位,那么,就要尽力保证国家和自己的利益。
八月十四日上午,崇政殿中,皇太极灵柩之前,王公亲贵齐集推举大清皇帝的继承人。
皇太极驾崩已经五天,这五天中有多少幕后活动,难以记述。现在到了公开较量的白热化阶段了。此时,全副武装的两黄旗精兵已经把皇城内外围得铁桶一般。按照制度,皇宫警卫历来由皇帝自领的两黄旗护军担任。不同的是,今天拱卫的兵力显然比平时多得多,崇政殿沿途与四周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会议的过程,被一位在大清做人质的朝鲜世子写在了秘密报告中。他在滞留沈阳期间,颇受满清王公贝勒们的礼遇,交游很广泛,了解许多大清朝高层的秘辛,很多重要的场合都有所参加。他的《沈馆录》中记载了这样的情形:
这一天的黎明时分,两黄旗大臣便会于大清门对天盟誓,要同心协力,誓立皇子。两黄旗的巴牙喇兵张弓挟矢,环立宫殿,说是保卫会议,其实大有武力威慑的意思。他们本来便有护卫皇宫的职责,能比其他旗更方便、更名正言顺地控制会场。
这样一来,议立嗣君的会议一上来气氛就非常紧张。
会议一开始,索尼和鳌拜抢先发言,提出了立皇子的要求。多尔衮命大臣们暂退,因为这是诸王议立嗣君的会议,大臣无权参与。大臣们遂退后静听,不再出声。
冷场片刻,资历最高、年长威重的礼亲王首先发言,他说:“帝逝当立皇子。豪格乃帝之长子,当继皇位。”
郑亲王济尔哈朗接着表示附和礼亲王的意见。
肃亲王豪格说:“我福少德薄,不能当此大任!”说罢,竟退出会场。——或许,他已经通过某些渠道探知了自己的处境,自知无力回天?
总之,他的离场,使自己再无半点机会。
豪格一走,豫郡王多铎和武英郡王阿济格就更加坚决地反对立豪格,说两白旗大臣都怕豪格继位后不得活路,可知他如何的不得人心。
本人退席、反对者又非常强烈,代善和济尔哈朗顺势收回提议。随后,阿济格与多铎提议多尔衮继位,多尔衮沉吟不语,未置可否。多铎即声称:“你若不愿意,就立我为帝。我的名字是在太祖遗照里的。”
多尔衮迅即反驳道:“太祖遗诏里也提到了肃亲王豪格的名字,不止是你一个人。”
多铎气鼓鼓地说:“要是不立我,论长就该立礼亲王!”
礼亲王一听多铎提到的三个人选:多尔衮、多铎自己,还有他代善,都是皇太极的兄弟,没有一个是皇子,便十分圆滑又十分巧妙地说:“睿亲王若应允,当然是国家之福;否则还是应该立皇子。我老了,难胜此任了。”
代善把自己的意见最后又落实到了“立皇子”,这无疑是对两黄旗大臣的一种提示,也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们一齐佩剑而前,大声说道:“我们吃穿都是皇帝恩赐,养育之恩大于天!如果不立皇帝之子,我们宁可从死皇帝于地下!”
会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从死皇帝于地下”,充满火药气息,表明不惜一战的决心。
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代善说道:“我是皇帝的大哥,我老啦,皇帝在时,我都不参与国家大事,现在哪里还能过问这么大的事?”
随即起身离开了会场。
阿济格见多尔衮已经继位无望,也跟在代善后面走掉了。
多铎眼看事态突变,便也不作声了。一直在观望中的济尔哈朗更是一言不发。
多尔衮则当机立断,顺着两黄旗大臣的话说道:
“你们说得对!肃亲王既然谦让退出,无继位之意,那就当立皇九子福临为帝。只是他还年幼,由我和郑亲王左右辅政,分掌八旗军。待他年.长之后,当即归政。”
这一折中方案,符合两黄旗大臣立皇子的要求,保住了他们上三旗的地位;两白旗因多尔衮为摄政王也得到实利;济尔哈朗与代善都没有任何损失;而且多尔衮与济尔哈朗左右辅政,也是皇太极崇德末年的实际状况,顺理成章。
唯一一无所获的,是豪格。他既已离场,而且,失去了黄旗的力挺,不足为患。
多数人的意愿被满足了,各派政治势力再度达到了新的平衡。
大家按照惯例,在崇政殿共同盟誓,效忠皇帝,绝无异心。诸王、贝勒与满蒙汉文武大臣都参加了盟誓。
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八月二十六日,六岁的福临在大政殿正式举行了即皇帝位的盛大典礼,改明年为顺治元年,尊中官皇后哲哲和生母西永福官庄妃布术布泰为皇太后,命叔父睿亲王多尔衮、从叔父郑亲王济尔哈朗共同辅政。
此时此刻,多尔衮和豪格,想必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他们都觉得,自己比一个六岁的孩子更有资格、更有能力来坐那个宝座,却因为形势所迫使大好机会从身边溜走。
福临的优点,就在于他的“弱”,他的“小”,所以,不会给任何一方带来威胁。并且,只有他即位,能容留出一个“辅政”的空间,来协调各方的利益与要求。他的母亲以巧妙的方式四两拨千斤,借助各方的冲突,将他送上皇位。
或者说,正是因为皇长子豪格和皇弟多尔衮两派势均力敌,才有了福临的机会。他们不能接受对方,也没有足够的压倒性实力迫使对方接受自己而剑拔弩张,不惜以武力相拼。千钧一发之际,哲哲和布木布泰这一对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姑侄,以国母皇妃之尊,以两黄旗主母的身份介入争端,软化了双方的立场,以幼主登基、叔王摄政的折中方案,避免了流血冲突,避免了满洲八旗的分裂和大清国的内战。
登基大典这一天,福临表现不俗,留下了不少轶事传闻。
据说,小临离开永福官前往大政殿时,已是秋凉,宫女跪进貂裘披风。小皇帝看了一眼就推开了,说:“这披风里子不是明黄的,朕岂能着它?”
出了官门,高大华丽的御辇在阶下候着。福临的乳母李嬷嬷习惯地抱起小福临,就要一同上辇入座。福临却—本正经地对她说:“这不是你能坐的。”李嬷嬷先是—愣,接着满脸笑容,把福临安置在御辇中,自己在道边跪送。
大政殿内外,庄严肃穆地排列着仪仗卤簿、侍卫亲兵、文武百官、王公贵族,这样的场面没有使这个六岁的小男孩慌乱失措,反倒是那些长辈的脸叫他心里疑惑起来:他悄悄问身边的内大臣:“一会儿诸位王伯王叔王兄来朝贺,朕应当答礼呢,还是应当坐受?”内大臣说:“不宜答礼。”接下来钟鼓齐鸣,王公百官朝贺跪拜之时,那个小小的男孩便端坐龙椅,安然受拜,俨然天子之风。
喀尔喀蒙古的使者朝拜的时候,举止不合规范,起落与众人不齐。小皇帝板起了脸,问:“这是什么人,怎么不会行礼?”侍臣赶忙回答说,因是远方使者,礼节未能娴熟。福临这才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朝贺完毕,按照礼仪,王公大臣们应当恭送皇上退朝出大政殿回官。福临却走到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礼亲王代善面前,一再谦让,定要礼亲王先行,才肯升辇回宫。礼亲王十分感动,老泪纵横……
这些故事里,可能有为表明顺治皇帝“天纵英明”夸大和渲染的成分,就像他出生时“满室异香、红光满天”一样。不过,作为皇太极和布木布泰的儿子,自幼耳濡目染,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并不十奇怪。
小皇帝坐在了龙椅之上,背后,是他美丽聪明、洞察人心的母亲。
但是,皇帝不是容易做的,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节 幼主与权臣
1.摄政王
福临登基,多尔衮与济尔哈朗辅政,本来已经最大程度地顾及了各方面的平衡。但是,这样的权力结构,仍然有人心怀不满、意图颠覆。
在亲贵王公们盟誓效忠皇帝之前,镇国公艾度礼便表示:“二王迫胁盟誓,我但面从,心实不服主上幼冲。我意不悦。今虽竭力从事,其谁知之二王擅政之处亦不合我意。每年发誓,予心实难相从天地神明。其鉴察之。”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多尔衮和济尔哈朗的胁迫,心里实在不服,主人年纪太小,他很不爽;两个辅政王掌握权力,也不合他的心意。令人叹息的是,艾度礼并没有做什么实际的颠覆行动,只把他的不满写了下来,在王公们一起盟誓的时候把他的这些牢骚焚告上天。或者,他是一个很诚实也很简单的人,认为天地神明不可欺瞒,必须把自己的真实心意告诉他们?
而且,他不仅不想瞒上天,连人也不想瞒。大概他的行动做得并不隐密,被穆成格和卓佛知道了,想告发他。在告发之前,他们找了个人,让他占卜什么时候去告发比较好。这个占卜的人或者觉得艾度礼并不是坏人,或者他和艾达度家有什么私人关系,总之,他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艾达度的儿子海达礼。海达礼通知了父亲,艾达度便去向郑亲王济尔哈朗自首。法司部门查得果有其事,艾度礼、他的妻子、儿子海达礼和那个通风报信的卜者都被斩首弃市,了结了这场闹剧一样的逆案,——说起来,帝制时代实在是残酷的,艾达度只不过对上天焚告了一张表白自己心意的纸,连告诉他人以行煽动都没有,便被送了一家人的性命,可惜了他的朴诚,枉费了他的自首,连那个卜者也牵连被杀。
或许,执政当局的意思是要杀鸡骇猴,威慑其他有可能心怀不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