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默如同睡了很舒坦的一觉一般,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醒了来,惺忪的睡眼完全睁开后啊的一声,明显受到了惊吓。他面前的正是易平生,易平生此刻眼下有些乌青,着实是守着他很久的模样。许一默接过他递来的水,喝光了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道:“我姐呢?”
在等待许一默醒来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种开头白,其中包括:一默,你姐姐她就这样去了;一默,你姐姐她最后还是跟那个小白脸跑了;一默,其实人生如戏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但是这样的开场白一个也没有派上用场,因为许一默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道:“她……不会真的死了吧?”
易平生愣了愣,想起许一诺离开时候的样子,此时此刻反而有些释然:“你姐姐让我告诉你,她很幸福。”顿了顿他补充道,“华应言没有背叛你姐姐,他带她一起走了。”
秋日的平安镇,枫叶又红了。许一默披了一件褂子穿上,似乎没有听见易平生的话,走到几案前又倒了一杯水仰头喝光,目光落在了对面紧闭的茶楼门前,又缓缓收回了视线,环视了周围一圈道:“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虽然昏迷却听见我姐姐叫我,我听见有利器刺入她身体的声音。”额前的刘海垂了下来,形成了明显的光影,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滚了出来,“我那一箭其实并不碍事,她为我挡的才是致命的伤,对吧?”
易平生停住了倒水的手,凝视着空中点了点头。
“她和华应言一起走的?她说她很幸福对吗?”
易平生放下手中的茶壶,点了点头。
“那样也好。”许一默撇了撇嘴,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拍了拍易平生的肩膀道,“谢谢你救了我。”
易平生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苦笑,那笑叫人心酸,停了好久,他突然道:“许一默,我有个很长的故事,连你姐姐也不晓得,只是太孤单了,所以想说与你听一听。”
在易平生记忆的尽头,他叫朱墨,魏国的国君,二十八岁生辰的那年,他的帝国发展到了顶峰,连一向以大国自居的华夏也与他保持了平等相处的姿态。在各国献上的贺礼中,他爱上了一份礼物,那礼物身着红衣,名叫洛城花。
他甚至忘记了为什么后宫三千他真的独宠她一人,可这样的宠爱,却没法抓住她的心,面对再珍奇的赏赐也激不起她的涟漪,她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包括朱墨自己。然而朱墨觉得从她的身上嗅到的竟然是“同类”的味道,她冷静、骄傲、淡定,那岂是歌姬会具备的气质?皇后舒雅曾不止一次的说过她的狐媚惑主,他一笑置之。
直到有一天,舒雅再也不说洛城花的不是,她的精力放在了为弟弟司城长空挑选妻子上,那种热情演变成了一种近乎执念的疯狂,这样的异常,让朱墨很快就发现了答案。洛城花早在进宫前就认得了司城长空,据说司城长空还救过她。他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很多,舒雅张罗弟弟的婚事,不再纠结于他的宠爱,更明白的是洛城花淡泊的眼神,她与自己之间总是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原来不是自己不够好爱得不够深,而是那个人比自己先行一步到了她心里去。
朱墨释然的时候又有些酸溜溜的痛楚,无法道与外人说。
朱墨试探过司城长空好几次,甚至故意安排他与洛城花的私下会面,可司城长空一直恪守着臣子身份,不曾逾越礼数。可惜这些年来他未曾娶亲,连最亲的姐姐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事,也私下拒绝了。如果不是君臣身份,身为从小长大的朋友,他比司城长空还要清楚,司城长空爱上了洛城花。
司城长空作为一个和朱墨从小一起长大的武将后代,他为魏国屡立战功,可惜这司城一族这些年来并非十分安分。朱墨并非像其他帝王那样,为了防止外戚之患故意压制司城一族。司城舒雅还是做了皇后,并且怀了龙种,为他朱墨诞下皇子,小婴儿出生那天,他便封为太子。朱墨想要用自己最大的诚意,感化司城一族。
那年与华夏开战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势如破竹,魏国的消息屡屡被泄露,早在司城长空回来之前,他就已经下令排查,而排查的结果让他十分震惊。
洛城花和司城舒雅竟然是最可疑的两人。
如果说洛城花是华夏的细作,朱墨还不至于吃惊,他爱的女人是个细作又能怎样呢,他可以将她控制的恰到好处,让他震惊的却是两件事:一件是洛城花的真实身份是那位早逝的华夏公主永宁,这样就可以从根源上解释出洛城花与众不同的原因了,只是她堂堂一个公主要用一个歌姬的身份来活过下半生,其中有多少不得已的心酸让他心疼;第二件则是他调查后确认了是司城舒雅走漏的消息,然后由司城一族的人泄露给华夏,他们想借着华夏的力量推翻自己,真是愚蠢透顶。
朱墨想了很久,作为一个有名誉有地位的司城一族,何以至此?他真的很不明白,他们这么做图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这一把椅子吗?
司城长空突然回来禀告军情,一定要当面汇报的态度,让朱墨在龙椅上觉得有点迷茫,司城长空是真的不知道同族人计划,还是故意演这样的一出?御书房内只有他与司城长空,朱墨当着他的面,取出了洛城花暗度陈仓送给他的那瓶跌打药膏的葫芦瓶,他什么也没有说,司城长空单膝跪地道:“臣有罪。”
那时候朱墨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司城舒雅在做着背叛自己的事情,他深爱着的洛城花一边做着背叛自己的事情一边爱着旁人,这位他视如兄弟的将军跪在眼前自称“臣”。朱墨坐在龙椅上,把玩着腰间的那枚玉佩,久久没有说话。
“臣与洛贵妃……”
朱墨抬手示意他不要讲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然后道:“告诉朕,你背叛过朕吗?”
司城长空眼神里微微吃惊了一下,用力抱拳道:“没有。”
信还是不信?是朱墨沉思的主题。然后他看了看司城长空腰间的七星宝刀,这是他登基那年赏赐给他的。“正如你所说,的确出了细作。”他定定地看着他,想要看他如何表示。
司城长空迟疑了片刻道:“是!”
“杀了她。”朱墨的目光落在了他的七星宝刀上,司城长空是魏国唯一可以佩刀上殿的人。
司城长空只停顿了一瞬便道:“遵旨!”
朱墨想知道司城长空爱洛城花会爱到什么程度,出了华夏国的洛城花仅仅是个美艳的女人,只要自己从此以后控制好,她不会有太大的威胁,而真正的威胁恰恰来自于魏国内部的司城一族。
总管来报“洛贵妃来给皇上请安”,他没有从司城长空脸上看出任何异样,他行礼告退,朱墨透过直棱窗看见他与洛城花擦肩而过的身影不曾有过一丝停留。
朱墨看着洛城花换了往常的口气道:“洛贵妃,朕记得你进宫的那年,穿着红色衣裳,那片杏林里的叶子真是衬极了你。”他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嘴角带着情不自禁的微笑。
洛城花轻轻一笑:“你比我想象的要好看。”
朱墨摩挲着手里的玉佩,他喜欢洛城花不把自己当一个九五之尊来看待,喜欢她对自己说话的方式。而在看似平等的对话里她总是会恰到好处的迎合着自己,带着最成熟的表演。他起身走到床榻面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洛城花搁下手中的青瓷茶盅,倚靠在了朱墨的怀里。朱墨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轻轻道:“这些年,你想不想家?”
洛城花的身子微微一僵,她随即偏过头来,如风吹湖面,笑得很轻松:“我没有家,皇上忘记了吗,我只是华夏送您的礼物,若我有家,家人何至于送出自己的女儿?”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让朱墨的心却隐隐作痛,他将她板过身来,使劲搂着道:“朕这里算不算你的家?”
洛城花缓缓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帝王之人,哪里有家,你也没有呀。”
朱墨后来想,的确,他自己也没有家。
当夜朱墨去了司城舒雅宫里,他没有用膳也没有就寝,坐在灯如白昼的走廊下,舒雅体贴地为他披上披风。朱墨反用披风披在了她身上,看了看这位与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子,她的脸和自己一样逐渐露出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告诉朕,为什么?”朱墨单刀直入,说得很直接。
司城舒雅有些慌乱反问道:“皇上,臣妾听不懂您问什么。”
朱墨几乎是掐住了她的脖子额头上露出了青筋:“朕给司城家的荣耀还不够吗?你贵为一国之母,孩子也是未来的皇帝,你就这么盼望朕死吗?!”
司城舒雅瞪大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一片泪水,耳边是孩子的啼哭声,她挤出了一丝微笑道:“你都知道了,墨哥哥?”她将皇后的角色一直演绎的很好,这声墨哥哥似乎将两人童年的回忆拉了回来,“我的爱情是宁为玉碎,如果不能给我全部,那我宁愿不要。”她的倔强似乎并不是今天一天才这样的,只可惜朱墨的眼里始终只有洛城花,他缓缓地松开了勒住她脖子的手,司城舒雅压抑着哭声道,“我没有野心,但是我的爱有野心,我知道嫁给皇帝就注定他不会属于我一个人,可我想我是这些女人里认识你最早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可以了。一个洛城花,赢我赢得毫不费力,我不是输在美貌年纪,而是输在那颗爱你的心。因为我爱你、在乎你,所以我才会患得患失,你告诉我,墨哥哥,如果不是发现我司城家的计划,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看我?”
朱墨仰起头看了看夜空,松开了手,叹了口气道:“朕来看你的次数还不够多吗?”
司城舒雅的眼泪簌簌地落下,那声音如同夜间荷叶滴落在湖面上:“四十八天了,整整四十八天了。”这数字像是抽走了她的力气一般,她顺着朱墨的身体缓缓跪在了地上,“除了皇后的位置,我一无所有,可这个位置你迟早也是要给洛城花的。长空握有军权,你也迟早容不下他,容不下我们司城一族,而我不想体会被抛弃的滋味。”
朱墨许久没有说话,这天夜里很静,他的确没有意识到忽略司城舒雅这么久了,原本的一丝愧疚被她后来的话语冲刷了个干干净净。他迈开脚步,冷冷道:“身为皇后理当有一国的眼光,作为妻子理当忠诚于自己的丈夫。司城舒雅,你我夫妻缘尽于此了。”他此刻心中挂念的只有乐仪宫,洛城花会给他怎样一个答案?他有点担心。
在前往乐仪宫的路上,朱墨身边跟着的是另一位将军,他完全有把握收拾掉司城一族的势力,但是这些年来的调查中,司城长空其实并不晓得自己族人的叛乱,如何处置司城长空是他路上思考的难题。但是当他看见月下亲吻的一对人时,有了答案。他侧身对那位将军道:“执行计划,司城家灭九族,一个不留。”顿了顿,他自嘲地笑了笑,“除了朕的太子,舒雅也不例外。”
等到这两人注意到朱墨的时候,他残存的理智无法克制住他的冲动,帝王的世界里怎么容得下背叛?!他拔出司城长空的七星宝刀,抵着洛城花,他情愿她只是个细作,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的细作,但是为什么,他这样爱她却走不进她的心?如果她的心是紧闭着的,又为什么要向司城长空敞开?司城长空握着刀刃对他恳求道:“别杀她。”这是一个举国为之骄傲的将军啊,这是一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这是一个全族人都不敢告诉他谋反计划的将军,因为他们知道司城长空不会做背叛朱墨的事情,但是此刻他为了这个女人在恳求自己……
洛城花面对刀刃的表情与面对赏赐的表情并无二致,她对司城长空承认了她的离间计,她的笑意中含着不屑:“还不够明显吗,朱墨?”她宁愿要司城长空误会自己,也要尽最后的力量保护他的性命,而这一声朱墨,只有这位公主才能叫得出这样的不屑。朱墨的心里一点点凉了下去,他能那样明显地感受到他们的爱,司城长空的克制,洛城花的热烈,多么感人的一对,只有自己是多余的。他将七星宝刀递给司城长空,用司城家族的荣耀来威胁他,让他杀了洛城花。他心中最后一步棋子便是只要洛城花求自己,他愿意放这一对人走,他认输。他记得洛城花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外头的月亮冷不冷?”
洛城花面对宫门倒了下去,他没有想过让她死,尽管她背叛了自己,他仍旧舍不得让她死啊!他懂她的孤独,他懂她的骄傲,他甚至懂她对司城长空的感情。他看见司城长空抱着洛城花的尸体,宫墙外的天空绽开了一朵烟花,那是计划顺利进行的信号。
朱墨,魏国历史上最受尊重的皇帝,他创造了魏国最辉煌的历史,在烟花熄灭后的阴影中,终于直面了自己本当是一个孤家寡人的事实,他对司城长空道:“你爱上了朕的女人,这只是朕见到的,那些朕见不到的又有什么样的背叛呢?司城长空,朕要你从此以后,至死不得踏出这乐仪宫一步,不得做出任何伤害自己性命的事情,否则你司城一族不得善终。”他俯下身去,眼睛里含着泪水,“司城将军,这是背叛朕背叛皇室的代价。”
朱墨直起身来走出乐仪宫,他听见司城长空最悲伤的嘶喊,在这一声嘶吼中,司城一族的运数走到了尽头。
朱墨至死也没有召见过司城长空,很多人以为司城长空死在了那夜的屠杀中,他也从来不辟谣,只是将这乐仪宫化为了宫中禁地。年迈的朱墨,在临终前,见着一个身着黑白二色的术士,那术士笑着问他:“皇上乃一代明君,有何心愿未了?”
直到死,他还是忘不了洛城花。“若有来世,让朕早点遇见她。”
像是做了一场梦,他醒来的时候,便听见有人唤自己:“吴忌吴忌,快起来,我爹要教你下棋。”
吴忌自幼父母双亡,隔壁叶家弈馆的老板是个好人,将他收在了门下。他喜欢下棋,喜欢那种无我的境界,在黑白的世界里可以抛弃一切杂念。除了,叶朵朵。
他被她训、被她念叨、被她埋怨却也甘之如饴,他受着叶家的眷顾,也想着等长大了就报答叶家。在他努力成长的时候,来了一位挑战者王易之,他和其他挑战者一样野心蓬勃自命不凡,但是他的和其他挑战者不一样,因为他下赢了师父。
吴忌对输赢看得倒是很淡,既然有赌局那就要做好输掉赌注的心理准备,即使王易之赢了又怎样呢?他迟早也可以再赢回来。但是当天夜里师父撒手人寰,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因为他和叶朵朵的生活不可能依靠下棋继续下去。
他以叶家关门弟子的身份守了三天三夜的灵堂,他感受到了叶朵朵心底最深处的恨意,无论他怎样开解,都是徒劳。这世上他和叶朵朵是唯一互相依靠的人,前两年他们还能靠继续生活,在师父去世后的第三年他终于决定了放弃棋艺,出东塘镇赚钱,如今看来叶朵朵是不可能和自己一同离开的,自己也放心不下她一个人的生活,如果她以打败王易之为目标,至少会因此照顾好自己。
吴忌告别叶朵朵出镇的时候,叶朵朵含着眼泪帮他理好了行李,他觉得世间真是美好,生活再难还有彼此。到了长安,起初生意做得并不顺利,他什么也不懂只能从学徒做起。从码头抗麻袋到给大户人家跑腿,他给叶朵朵的信上从未提及过,只是攒着钱给她买最好看的衣裳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