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表演课在一片纷争中结束，表演老师背起自己黑色的帆布背包潇洒地推门而去，学生也跟着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昏暗的小剧场里，只有舞台上的玲琅和观众席后排的易晓。
易晓在这堂表演课上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感触。她原本以为玲琅主动请她来观摩，只是为了瞻仰后者在舞台上的风姿以及老师的赞许，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亲历了一场针对玲琅的“讨伐”大会。那位表演老师将玲琅这次的作业贬损得一无是处，并且没有给玲琅任何辩解的余地，可以这样讲，他在全班同学面前“狠狠”地羞辱了傲气十足的美人。
除了批判玲琅之外，老师还无意中将矛头指向了易晓本人——也就是独白的作者。他仅凭玲琅的几句话，就不耐烦地将那位素未谋面的作者定义为“一个接受了太多教育、饥渴的女子”。假使表演老师知悉作者本人就坐在台下聆听，恐怕他也不会在意。易晓早看出来了，表演老师的个性是那种独持偏见、一意孤行、观察敏锐、嘴不饶人的典型艺术家特质，倒是和玲琅的个性颇为相像。
比起自己的作品被指摘，易晓更在意的是，玲琅竟然会选择自己作品中的一段独白来表演。
“她果真欣赏我的文章”，易晓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今天以前，易晓一直以为，玲琅只把自己的文章当作一个稀罕物来把玩，目的只为标新立异，是一种偶一为之的行为。然而，眼见舞台上的玲琅如此投入、如此享受地沉浸在那个幻想世界，任谁都明白，玲琅的确是钟爱它的。
“嗯…很精彩的一堂课，谢谢你的邀请，我很享受”，易晓从座位上站起来，踱步至舞台近处，仰头望向玲琅说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还好吗？”，玲琅那张依旧高昂的脸蛋上，冰冷的双眸直直地瞅着舞台下瘦小孤单的身躯。
“哦，对不起，你还好吗？”，易晓难得屈服了一次。
“你觉得呢？大艺术家！我还好吗？”，那个“好”字被玲琅念得格外重，拖得格外长。
“对不起”
“简直是个混蛋！”，玲琅咬牙切齿地骂出了声，俊俏的脸蛋憋得通红，嘴角微微抖动着。
“是啊！”，易晓不知所措地附和着，她没有安慰别人的经验，只好在一旁呆呆地陪着。
“他自认为是个艺术家，这个学校的人们都认为他是个艺术家，哼，在我眼里，他就是垃圾。他坐在那里，口口声声地说我们是失败者，不配做人类，我们活该去抽大麻，上瘾而亡，即使我们每天读小说，去剧院看戏…“
“那不是他的意思吧！”，易晓吃力地憋出几个字来安慰玲琅，因为她注意到玲琅的肩膀抖得很厉害，眼眸里怒火四射。
“他彻底就是这个意思！我是个麻木的人，就因为我读虚无飘渺的文章，我衣食无忧，所以我饥渴！”
“他指的是我，是文章的作者！”，易晓此刻已经顾不得维护自己的名声了。
玲琅恍若未闻，继续对当下唯一的听众诉说，然而却又像是喃喃自语，“他怎么会了解这个角色，他连台词都没有看！”
“他没有在评论你，他评论的是我，是我啊！你不要喧宾夺主好吗！”，易晓试图用幽默化解玲琅的恼怒，话出口后，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竟被逼得讲开笑话了。
“一个他不了解的角色！”
“如果你觉得他是个混蛋，那干嘛在乎他的看法？”，易晓见玲琅完全无视自己，只好顺着她的话头劝慰。
“我之前没有觉得他是个混蛋，直直到今天他对我讲出如此混蛋的话”
“所以，如果他喜欢你的表演，他就不是一个混蛋了？”
“对！没错！如果他喜欢我的表演，他就不是一个混蛋！你讲得对！好吗？”，玲琅停顿了一下，继而冲着易晓怄气喊道。
“没事，只是确认一下”，易晓小心翼翼地回答。
玲琅被这句话逗得差点笑出声来，她颇为艰难地把笑声吞了回去，盯着易晓看了好久，后者全然没有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冷酷，变得唯唯诺诺，狼狈的样子，配上那副小身板，甚是可怜。
玲琅跳下舞台，径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收拾书包。见易晓还愣在原地，就赌气地冲她喊道：“你为什么还不走？你干嘛和一个失败者呆在一起？”
易晓被这一嗓子吼得大脑瞬间恢复了供血，她快速回到后排座位，整理好私人物品，抬眼一看，玲琅已经不见踪影了。
易晓明白，玲琅需要时间恢复平静。被老师当众严厉批判后，任谁都不可能安然无恙，尤其是玲琅，她那么骄傲，那么自负，简直是表演老师的翻版。两颗彗星的激烈对撞，产生了巨大的爆炸反应，产生的碎片波及到了无辜的弱者。
易晓暗自思忖，她本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如和尚般地清心寡欲，没有野心膨胀带来的明争暗斗，没有社交应酬带来的烦恼与纠纷，她长时间以来都与生活相安无事，却没想到在意起了一位刚刚认识的美人，一位自负的美人，一类易晓最嗤之以鼻的人。
易晓本想向玲琅表达一番自己内心的感受，因为她产生了一份强烈的向她倾诉的冲动。她活了十九年，生平第一次遇到自己的文字被一个人欣赏，欣赏到背诵的程度，欣赏到当众表演的程度。她习惯了他人对自己的漠视，从不试图讨取他人欢心，旁人的评价被她从脑中阉割掉了。此刻的剧院里，空调运作的声音“隆隆”响着，源源不断地抽走热气，剧院显得幽暗冰冷，易晓站立在这儿，一份淡淡的暖意流入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