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份手令,怀疑李迥把脑子给毒坏了:义绝,他知道什么是义绝么?那是休妻啊!
他哪来的胆量敢休我!
我一把抓住萧绎的前襟,恨恨问道:“你敢假造韩王钧旨!”
他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扭曲的一条龙,惊了半晌方道:“娘娘,属下不敢,这是王爷早就准备好的手令,他说,一旦他有不测,就将手令公布于众,将娘娘逐出王府。”
“不测”两个字,出他之口,入我之耳,我的爪子抖了一下:“王爷他……”
他垂着眼帘不说话,逼他也不说,求他也不说,一副铁骨铮铮死硬到底的派头,我气馁地松开他,他又活了过来,小声道:“已经查明是明萱下的毒,明萱是娘娘的人,合府上下没有不知的,眼下这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娘娘的命,娘娘你虽然武艺高强,但还是听属下一句,走吧,这是王爷的意思。”
是他的意思。
这一次我听得明白,是他要我走,因为他中了毒,快要死了,再护不住我,所以他就要我走,我这一走,难道我还能回来么?
“能的,”萧绎劝说道:“王爷说总有一日他会来找你。”
我看着他,我冷冷地看着他,这样耳熟的一句话,这样遥远的一句话,这样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听过呢?
是……什么时候呢?
全身的热血都在往上涌,我不能够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是我知道我一直埋藏在心里那条小龙,我早以为它死掉了的那条小龙,它回来了,它苏醒了,它在我的身体里大声尖叫,呼喊,就要冲出来,我使劲想要安慰它,像往常一样让它冷静下来,镇定下来,可是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没有用,我的眼睛已经被血充得通红,满天满地的血,早已湮没的记忆,昏暗的蚌壳里消磨掉的时光和志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昏暗,我从这昏暗中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哭喊的声音,从遥远的岁月里朝着我冲过来。
幽寂的蚌壳被撕开最后一道口子,阳光透了进来,我看见了,看见鲜血和尸体,看见离别和悲伤,看见一些早已经忘记的面孔,一些早已经湮没的记忆,我喃喃地低声喊道:“阿爹。”
“阿娘。”
不是薛父和薛母,是我自己的爹娘,在很多很多年前的神魔大战中。
那时候我还小,极小,我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只有一天晚上醒来,找不着爹娘,就寻着气息找到了战场上,爹娘看见我跌跌撞撞的身影,吓得半条命都没有了,抱起我就往回跑,我挣扎着不肯走,他们就抚摩我的角说:“阿椒听话,先回去,我们就会回来。”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
我等了很久,又找了很久,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再找不到他们……四叔说,他们没了,那时候我真是很小,不明白什么叫“没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四叔发呆,我想四叔一定是说错了,好好的阿爹和阿娘,怎么会忽然没有了呢?
他们去了哪里呢?
我找不到。
从此便只能将自己幽闭在蚌宫里,慢慢地回忆,靠着回忆支撑这漫长的岁月,他们在回忆里回来,回到他们都还在南海的时候,爹娘带我浮到海面上去,天蓝得像海水,太阳出来,金灿灿的光华,夕阳将下,整个南海都被染红,遥远的地方传来菩萨念经的声音。
一声一声……都打在心上。
反复地想,反复地回忆,反复地疼痛,我将那条受伤的小龙锁进很深的地方,让她沉睡,让她遗忘,让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活了下来,只是再记不起外面的事,只知道这天上天下,再没有别的地方,比蚌宫更安全和稳妥。
后来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没了”,终于知道他们再不会回来。
他们说会回来,是骗我的。
他也是骗我的……他不会再来找我,他会如同我的爹娘一样,忽然就没有了。
所有的人都骗我……
“骗子!”我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都是骗子!”
我这一回,再不会上当!
鲜血从记忆里涌上来,染红了我的眼睛,也染红了我的爪子,湛泸剑的剑锋,忽然磨出杀机。
但是在刺杀之前,我还去看了李迥最后一次――我知道我出手,天下没什么人能够拦住我,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当真杀了他的大哥,杀了这个王朝的储君,天下人不会放过我,连父亲都不会容我,在这之后,我就只能离开了。
离开……从此再不能相见。
这个念头让我觉得痛,痛极,于是我去见他,他还在昏迷中,极好看的一张脸,眼睛紧闭着,于是我就看不到,他眼里我的样子,我伸出爪子拨乱他的头发,月光凉凉地照着他,我的眼泪忽然就要涌出来,又被我用力压下。
我小声同他说:“我走了,你保重。”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如果他听见,不知道他会不会阻止我,应该是会的,他从来不让我冒险,但是我也知道,我此去并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我要离开他我要离开这个骗子,有什么大不了。我俯身去,亲了亲他的面颊,然后就转了身,我跟自己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不要回头,就真的没有回头。
我低头去,有点懊悔没有看他最后一眼,可是看了一眼会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会想看第三眼……就如同我的四叔对于美女的孜孜不倦一样。
每一条龙都是贪心的。
然后我就去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