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你就遇见了我的七弟?”男子挑一挑眉,我觉得他这个动作其实是想做一个结论,但是我让他失望了:“没有,还早得很。”
确实还早得很。
我在薛府住了一年,这一年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可怕,除了刚见到我的时候薛嵩和薛夫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大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我的新衣裳(其实是我的龙皮)弄脏了让我比较郁闷之外,其余一切尚好。
显然我的这位父亲大人有意将我往淑女方向培养,定下的淑女守则比如话不高声,笑不露齿,行不乱步,坐不摇身――我不说你也该知道,这对一条随时想伸个懒腰的小龙来说,是多么可怕的要求啊。
又嘱我少出门,常日在家中静坐,学习女红。静坐是肯定没问题,我敢担保,满天下的人,就找不出几个静坐比我还强的,可是女红却是大问题,我并不是没有用心习过,奈何绣花针实在太小,稍不留神就不见了,桌上没有,地上没有,哧溜爬上屋檐看一看,没有,再钻到床下去找,还是无影无踪,一直到几年之后我回南海,现出原形,才叮叮当当从鳞爪之间掉下不少的绣花针。
不过总的来说,我的这位父亲和母亲对我表现还是相当的满意,我也逐渐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习惯以一个人的方式生活在人间,也习惯有新的父亲和母亲对我疼爱有加、视若珍宝。虽然有时候我会想念我的蚌宫,这种想念的最终结果,也不过就是将我的闺房改造成了一个大蚌壳,有时候会有不明真相的妖精过来敲一敲壳,希望里面藏着一颗珍珠。
――当然通常情况下,他们会血本无归。
也有时候会想念空寂山,想念空寂山上的师父和满山的禽兽,不知道他们现在可安好?
下山是秋天,不知不觉下了雪,开过花,然后天气热起来,有一天坐在庭院里,看见一片叶子落了下来,我于是知道,又一整年过去了,人间的四季真是比海里要分明啊,我这样想,就看见父亲走了进来。
这几天我总看到他,看到他的时候总皱着眉,要不就是负手走来走去,要不就是脱了冠戴,摸着脑袋叹气,他的脑袋上本来就头发不多,又在他近数日坚持不懈的摧残下,越发稀少得可怜,我看不下去,就问:“阿爹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父亲警惕地瞧我一眼:“线儿,我知道你山上学到一身武艺,但是你要明白,这世上大多数的事,不能靠打打杀杀来解决。”
一年多朝夕相处,我早就发现父亲是个方刚公正的人,于是垂手应道:“阿爹说的是。”
“不过,”父亲又捋须微笑:“偶尔……也无妨。”
我……
事情是这样的,魏博节度田承嗣前几天给父亲来了一封信,说他因为征战多年,身患热毒风,到夏天发作得尤为厉害,他感叹说:“如果我能够移震山东,纳其凉冷,或可缓数年之命。”又说及他新近募军中武勇十倍者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又令人卜算吉日,准备迁至潞州――潞州正是山东首府。
这玩笑可开大了,他迁至潞州,那我们的薛府该搬到哪儿去呢?
父亲说,我们薛家世代簪缨,受国家重恩,所以才被命令固守于此,控压山东,一旦山东有失,则百年勋业不保。
我明白父亲的忧虑,薛家在这块土地上经营多年,世代袭承,但是在安史气势大盛之时,父亲为保全一地百姓不受战乱之苦,曾上城头举白旗投降,虽然日后亦是头几个从龙的将领,到底如白璧微瑕,让他时刻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么,阿爹打算怎么做呢?”我支着下巴等父亲的答案。
“我要威慑一下田老匹夫,莫教他以为我潞州无人,”父亲目光炯炯:“我准备囤兵于境,与他一较高低。”
“那是……准备打仗?”
“当然不是,”父亲干笑:“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即可,只是这样的想法付诸行动,一个处置不好,只怕会有兵祸连结,我发愁的就是这个啊。”
“吓唬他?”我眼睛亮了一下,想起我那无良四叔常做的事――我总怀疑他是不是会真的随身携带一篓子泥鳅准备破坏我的蚌宫,但是我还是很害怕这个万一……那该有多可怕,由此可见,吓唬一个人,最好的法子是找到他的弱点,我学着父亲“磔磔”干笑一声:“那个田老匹夫是不是很怕死?”
“是呀。”父亲眼睁睁瞧着我做了个拔剑的姿势,目光就再度警惕起来:“那可不成,他再不象话,毕竟也是朝廷命官,生死事大,必须有上面的命令才能动手。”
“可是他说要移居潞州也没有等上面的命令啊,”我顶了一句,眼见得父亲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忙赔笑道:“我不杀他,我就是去看看、看看。”
“不许动手!”父亲看见我越来越发亮的眼睛,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不动手就不动手――我还没杀过活物呢,我蹲在庭院的角落里,低头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圈里的蚂蚁去掉一个触角,圈外的蚂蚁去掉两个触角,到所有的蚂蚁都处置完毕,天色已经黑了。
我于是换上我最拉风的衣裳――其实还是我的龙皮变的。